齐林山下了高铁,先去的苏州工厂。
奇妙种子的艺术家联名系列家居服下个月就要上市。齐林山召集管理层开了个会,动员他们卯足劲上产能、保质量。
经历了一轮人员大换血之后,工厂这帮老油条对他这位“太子爷”多了几分忌惮,看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副厂长邓伟民表现得尤为明显。闵建龙出局之后,他成为“代厂长”,可一个月过去,头顶上的“代”字始终没摘掉,为此他暗示过齐林山两次,都被糊弄过去。趁着这次机会,他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还捶着胸脯表忠心:“一定严格执行您的指示,高效圆满完成任务!”
会后,邓伟民又约齐林山私聊,话里是说工厂刚经历大震荡,又面临从生产内衣切换到家居服的挑战,关键时刻管理压力大,话外的意思是赶紧升他当厂长。齐林山装没听懂,说了一堆体谅他辛苦、鼓励他顶住压力迎难而上的废话。
好不容易打发走他,齐林山把周小敏叫进办公室。
一个月前他让邓伟民给她安排个坐办公室的差事,许是因为邓伟民对这杆“枪”还算满意,没过两天就把她调到行政部做专员。齐林山找了个信得过的律师处理闵建龙的性犯罪问题,让周小敏暗地里协助,帮忙游说受害人出来指证。
“有一个姐姐已经在配合吴律师取证了,还有两个在犹豫。”周小敏道,“我准备让那个姐姐跟我一起去劝说她们。”
“不错,是个好主意。”齐林山点点头,又道,“除了李奇鸣,这事没其他人知道吧?”
“您放心,绝对没有第……”她掰指头默数了一遍,“哎呀,知道的人还挺多……”
齐林山笑着摇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律师背后指挥这件事,不能让除李奇鸣之外的人知道,如果邓伟民来问,也绝对不能透露半个字。”
“嗯嗯,我明白的,您放心!”周小敏笑道,“从小到大我的嘴都很严,谁也撬不开!”她想了想,又道,“那可以让珍姐知道吗?”
齐林山不觉露出一抹温柔笑容:“可以。”
“齐总,您觉得我有机会干个什么技术岗不?”周小敏忽然道,“虽然当行政专员挺轻松的,可是,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我也想像珍姐那样,有一技之长,干那种能发挥自己想法和才能的工作,最好能去大城市闯一闯。”
齐林山略微有些吃惊,想了想,道:“那你自己的兴趣在哪方面呢?”
“兴趣啊……”她蹙眉琢磨了一会儿,道,“我中专毕业以后就学了缝纫,可我不喜欢干这个,我……我喜欢唱歌!”
“咱们厂里可没这个岗位。”齐林山苦笑道,“或者你可以考虑把音乐当成一个副业,业余时间在网上唱唱。还有厂里平时办的那些联欢会、年会,你都可以上去练练胆。”
“真的吗?”周小敏眼睛瞪得溜圆,“您觉得我是这块料吗?”
齐林山发现自己现在的脾气比从前好了不少,对这个啰里八嗦的小姑娘竟然没觉得有烦,可他也实在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便笑道:“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你可以问问你珍姐。”
“好!”周小敏高兴地说,“谢谢齐总!”
傍晚,齐林山走进客厅。母亲喜笑颜开,拉着他上看下看,连声道:“胖了!胖了就好!”
继父走过来,道:“精气神也足了。”
母亲更加来劲:“我就说慧源大师厉害吧,你还不信!瞧,那佛牌才求了一个月,小山就长这么好了……哎呀,真好啊!”
“好,好。”继父笑道,“赶紧吃饭吧,儿子好不容易长点肉,别又饿瘦了。”
饭后,母亲拉他在沙发上坐下,道:“昨天你大伯来家里,说起二厂最近生产压力大,士气也不太稳定,厂长位置又空悬着,时间长了怕要乱。又说那代厂长邓伟民临危受命,顶住了压力。我看他那意思,就是想给邓伟民扶正了呗,你怎么看?”
齐林山在心里吐槽李盛华手段拙劣,怪不得这么多年也没吃上几口肉,只能勉强从亲弟弟手中喝点汤。他笑笑,道:“厂里当然是需要有厂长的,能者居之。”
这时继父走过来,坐到沙发旁的扶手椅上。母亲又问:“那你觉得邓伟民各方面如何?”
齐林山想想,道:“邓伟民能力还可以,人也勤快,前段时间的整feng行动,他下了不少功夫。今天我在厂里,好几个工人还夸他为人刚正呢。”
母亲脸色一沉,道:“就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齐林山想了想,道:“倒是有两个好苗子。一个是质检经理胡志鑫,四十出头,来咱们厂有十多年了,资历深,稳重,对厂里各方面情况都熟悉,人也踏实,手脚干净。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太稳重。另一个人是生产经理李奇鸣,三十出头,年轻有冲劲,上来以后短短两年就让产能上了不止一个台阶。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容易扑在事上,阅历也不够,需要历练。之前他手底下的人搞出那么多烂糟事,他竟然没及时发现……总之,这两个都不是完美的人选。”
他转头望向继父:“正好我也想跟爸请教一下。厂长的位置继续这么空着也不是办法,看是不是要从外部聘请一个职业经理人过来?”
李盛福笑笑,道:“怎么都行,你拉着董事会定了就好。”
“你爸最近忙着呢!”母亲笑道,“整天跟战友出去钓鱼,刚饭桌上那条,就是他下午刚钓的。好吃吧?”
半小时后,母亲拉他出门散步,半路上说道:“你那点子小聪明,在你爸面前耍耍倒不要紧,不过你可别以为他看不穿。”
齐林山笑笑,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就是这个意思。”母亲道,“记住,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片刻后,她又道:“厂长的位置,你想安排李奇鸣上,直接安排就是了,你爸不会在意的。至于那个邓伟民,找个机会把他弄走吧,免得你爸想到他心烦。”
“我真是搞不懂……”齐林山道,“就算闵伯伯对我爸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也还清了。再说了,要想报答用别的方式也行,怎么就非得罩着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母亲笑笑,道:“我问你,你觉得你爸现在缺什么?”
齐林山想了又想,道:“啥也不缺。非要说的话,缺青春?”
母亲噗嗤一笑:“谁没年轻过呀?你爸年轻时候可比现在这些年轻人活得精彩多了。”
片刻后,她正色道:“这些年闵岳忠把你爸抬得高高的,逢人便夸他重情重义,隔三差五还组织老战友聚会,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
“不就是给足情绪价值么?俗称拍马屁。”齐林山讥笑道。
“倒也不全是。”母亲道,“你想想,你爸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从参军到创业,到成为远近闻名的企业家,有个人全程陪伴、见证、铭记、传颂,这地位可不是随便一个马屁精能代替的。前两年有个笔杆子给你爸写回忆录,光采访闵岳忠就采访了好几天呢!”
“懂了,闵岳忠就是我爸的灵魂伴侣呗。”齐林山道。
“你这孩子!”母亲笑着拍了他一掌。
“所以这次闵建龙能下去,您费了不少力气吧?”齐林山道。
“可不是吗?”母亲挽住他的手臂,叹道,“我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我想了个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母亲偏头看了他一眼,道:“反正这事你早晚也要知道,就告诉你吧:你爸要在郊区建个高端养老院,让闵建龙来管。”
“啊?!”齐林山停下脚步,正色道,“让这种人渣去管养老院,不是祸害人吗?”
母亲娥眉蹙起,道:“我是提议给他弄个小项目做做,就算败光了也不心疼,没想到你爸直接给他安排了个大差事,我也不好说什么……”
齐林山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暗自决定要加快速度,把这个丧良心的王八蛋送进牢里去。
“不说这个了。”母亲重新迈开腿,“你跟何之洲怎么样了?”
“不跟您汇报过了么?”齐林山皱眉,“我俩先试一段时间,要实在不来电,我也没办法。”
母亲表情不悦:“什么来电不来电的,感情是处出来的,知道吗?”
齐林山烦得不行,敷衍道:“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母亲又道,“过几天端午节,你们两个回来一趟,两家人一起吃个饭。”
“没空。新产品马上要上市,门店也在装修了,忙着呢。”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你爸对这次会面很重视,你必须回来。”
“他又打什么算盘?”
“什么算盘不算盘的……你爸也跟我一样,操心你的终身大事!”
“唬谁呢?”齐林嗤笑一声,“您要是不说实话,我保证不回来。”
母亲沉默片刻,道:“你爸那养老院,还指着何之洲她爸帮忙。”
齐林山气得咬牙:“关我什么事!”
“别胡闹!”母亲训道,“再说了,不就是让你回来吃个饭,能少你块肉还是怎么的?”
齐林山恼火道:“牺牲我的自由,给闵建龙那孙子的事业铺路?凭什么啊!”
“我跟你说养老院的事,还有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又扯到闵建龙身上去了?”母亲劝导道,“这养老院不是闵建龙的事业,是你爸的心愿。他那帮老战友、老部下,好几个没了老婆,还有无儿无女的。这两年他心心念念,就想着给他们安排个好归宿,集中起来方便照顾,也方便大家聚在一起相互陪伴。另外,这不也是给你留个会下金蛋的母鸡吗?如今老龄化社会,老的比年轻的还多,养老产业多有前途啊!”
齐林山越听越来气:“我就想不通了,他对那帮战友、部下这么仗义,怎么就不考虑考虑那些被闵建龙欺负的女工呢?哦,就他那帮兄弟不容易,别人遭受的苦难就不是苦难了?他不顾别人死活也就算了,怎么还是非不分、助纣为虐呢?这叫假模假式假慈悲!”
“你住口!”母亲气得甩开手,一个劲唉声叹气。良久后道:
“山儿,你听妈一句劝:凡事不能钻牛角尖!我知道你看不惯闵建龙的所做所为,你想做一回侠客。那你把能做的做了就行了,犯不着跟你爸对着干,伤害了父子关系。你路还长,要布局长远,不能只顾眼前,一意孤行。将来你什么都有了,多捐点钱,多做些善事,不比现在为了这一件事弄得头破血流的更好吗?”
“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齐林山道,“一个人连眼前的一件事都不愿意好好去做,还指望他将来能做好多少件事?”
母子俩僵持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齐林山索性闭嘴,不想再继续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争辩。
两人沉默着往回走,母亲忽然停下脚步,道:
“我就说你今年怎么哪哪都不对劲,果然是流年不利。”
齐林山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封建迷信?”
母亲被他激得眼珠一瞪,正要发作又强行摁了下去,好言好语道:“慧源大师说了,今明两年是你命里的大劫之年,天克地冲,灾星入命,轻则破财伤病,重则……”
她摇摇头,哽咽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不知道,你上回生的那场病,把妈给吓坏了。我这段时间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每天早晚一遍给你念经……老古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当初你大伯母的表姐就是没当回事,结果二儿子出了车祸,两条腿都没了……山儿,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母亲抹着眼泪,齐林山不忍心再犟,便顺着她的话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母亲吸了吸鼻子,又道:“我上回给你求的灵宝,是用来镇宅化煞的。你有没有按照我的嘱咐,挂到主卧东南角去?”
“嗯,挂了。”
“那就好。大师说了,要化解你的灾厄,一靠灵宝镇宅,二靠冲喜破灾。我把你与何之洲的八字给大师看过了,你五行缺木,她的八字里卯木参天还带壬水,正好补你的命局。”
齐林山压住心火,面无表情道:“所以呢?”
“还不明白吗?她能帮你冲喜破灾!”母亲道,“我跟她妈妈也商量过了,下半年挑个好日子,你们把婚订了,等明年再把婚事一办——你这灾厄便化解了,从今往后这一生一路坦途,福寿双全……”
“妈!您够了!”齐林山终于忍无可忍,“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这辈子只求从心所欲,哪怕年纪轻轻横死街头我也认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逼迫我违背本心,做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行吗?”
这场谈话以母子俩不欢而散告结。半小时后,齐林山换上运动服和跑鞋出了门。
他一向不喜欢跑步,可今晚累积了太多的郁气,必须发泄一通。他一个人跑得大汗淋漓,等心情恢复了些,便给蔡珍珍拨去视频通话。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蔡珍珍却还在外遛狗。一问才知道,她为着线下门店和新品的事加班,刚到家没多久。
“这不得遛到下半夜?”齐林山打趣道。
“是啊……”她叹了口气,“大山子好可怜,我一回家它就冲过来嗷嗷叫,明显是憋坏了……你明天回吗?”
“怎么?”齐林山笑道,“想让我替你遛狗?”
“嗯,我明后天应该还要加班,你反正闲,就帮我遛遛嘛。要不然它拆了家,受损失的不还是你?”
“切!”齐林山撇撇嘴,“所以我只是遛狗的工具人,你并不是因为想我才盼我回家。”
“怎么会!”蔡珍珍咬了咬下唇,有些羞涩地说,“我想你了。”
齐林山感到心里酥酥麻麻的,板着脸道:“我不信,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蔡珍珍脸一红,四下张望一番,然后轻声说道:“其实我刚才就想给你打视频了……我想让你……今晚陪我睡。”
齐林山一愣,道:“怎么陪你睡?”
“就是一直开着语音啊,不然还能怎么样?”蔡珍珍微微蹙眉,道,“最近这一个月每天都是和你一起睡的,突然分开了,还有点不习惯……”说完镜头一晃,红红的脸蛋便从屏幕上消失了。紧接着,大山子出现在镜头里。
齐林山被她勾得全身发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听得她又说道:“那你明天回来吗?”
“回来。我买了最早的高铁票,明天中午前可以到北京。一起吃中饭好吗?”
“好。那我明天中午在家等你。”
“在家?”齐林山又吃了一惊:她可真是个小妖精!
“嗯,在家吃健康一点。”蔡珍珍道,“我明天早点起,把冰箱里剩下的菜做了,中午回来一热就能吃。”
齐林山顿时哭笑不得,道:“算了,那样你太辛苦了,明天中午我让老贾去店里打包了,直接带回家吧。”
“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去店里吃呢。”
“不不,还是在家吃比较好。万一去店里吃被同事撞见了怎么办?”
这天夜里,齐林山反锁了房门、关了灯,把手机放在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电话那头的人聊着天。内容也没什么新奇,无非是大山子又闹了什么笑话,徐立之的事不知道办完没有,郑超复工第一天闷闷不乐的……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人煲电话粥。从前听旁人说起他们和女友睡前聊天,一聊就是几个钟头,他在心里嘲笑他们痴傻无聊。可轮到自己头上,却觉得充实又幸福。有几个瞬间甚至很感动,觉得这或许就是自己想要的完美生活:没什么锦绣繁华、波澜壮阔,于平淡中见神奇,到处充满了令人安稳的细节……如果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好像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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