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庙内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雾气渗入。
比野牛还大的金身月老像立在庙宇中央,双眼被喜庆的红布条遮住。白日光线强烈,不难看出红布条之下是两个浑圆的空洞。
空洞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滴溜乱转的美目。
秋绥禧与之对视片刻,眸光顺着月老金身上的红色蜡油脚印,下移到桌案上火苗高窜的红色香烛。
滚烫蜡油从烛身滑落,滴在地面,铸成一层薄薄的红色软蜡。软蜡之上有半截若隐若现的脚印,与月老金身上的脚印相呼应。
她下意识地勾起手指,释放灵力欲要一探究竟。
“师尊不可,如今是在雾森。”
夜时温急忙握住她肉而不显壮的手。
秋绥禧闻声望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被抱着,旋即沉脸。夜时温眼观鼻,鼻观心十分迅速将人放下,转移话题道:“师尊找云伯母何事?我能不能帮上忙?”
她轻咳一声,端起为人师的架子掩饰尴尬,“不用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哦。”
“白云村距离此地有多远?”
她绕到月老像后面,发现月老像前面精雕细琢,而后面只是用一块金板虚虚遮盖了一下。
“约莫三公里。”
夜时温紧贴在她身后,坚硬的胸膛每走一步都会撞上她单薄的脊背。
秋绥禧忽地转身,夜时温措不及防,但下意识就往上抱。她眼疾手快点按住他额头,将人往后推了推,指指月老像。
他立刻会意,回到前面拔下香炉里燃得正盛的香烛。抬手对准月老缠着红布条的眼睛抛去,香烛烫化红布,从月老像空洞洞的眼睛里跌进其中空的身体内部。
一阵听令哐啷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女子的惊声尖叫,响彻云霄。
月老像裂成两半,一位身着墨蓝长裙,肤色黄里发黑的少女慌里慌张地从里面蹦出来,“水!水!水!”
她提起身后冒火的墨蓝裙摆,不停蹦跶脸颊两侧的婴儿肥随之摆动,像只小兔子。
夜时温迅疾捡起地上草编蒲团,飞甩过去拍灭小火苗。
少女得救,扶住心口长舒一口气。一双黑白过于分明的双眸紧紧盯住夜时温,“恩公我们又见面了,我是早上与你有指路之缘的终巧儿。你还记得我吗?”
她眼含期待,语调激昂。
夜时温沉眉,似在回忆。
秋绥禧站在月老像侧后方,十分自觉地将迈出去的一只脚收回来,屏气凝神地当好背景板。
她显然已经操起了媒婆的心。
“ 不记得。”
“没关系,我记得!”
终巧儿一把抱住夜时温的胳膊,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毫不遮掩地说:“今早惊鸿一瞥,巧儿便对公子念念不忘,情根深种。”
“我对你并无此意。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姑娘自重。”
夜时温态度冷硬,俊美似画的面孔写满了嫌弃。矜贵少年郎的气质骤然间变了味儿,让人不免心生距离感。
他甩开她的手,转头委屈又诚恳地给秋绥禧解释,“今早我来等师尊时向她问了问路。我与她不熟,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他用秋绥禧的隐隐泛着紫色流光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被终巧儿碰过的地方。
秋绥禧见怪不怪“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打趣地问:“不是不记得了?”
夜时温擦手臂的动作僵住,像小狗一样用额头在她肩膀蹭蹭,“师尊,我与她并不相熟,我发誓。”
他下巴抵在她硌人的窄肩上,额前稍短些的碎发扎在卷长睫毛上,颇有凌乱之美。一双天生含情带笑的深邃眼眸,巴巴地望着秋绥禧。头上的黑色狐耳,耷拉下来,越说越急眼,做势竖起三根手指。
秋绥禧笑着将他举过头顶的手拉扯下来,“好了好了,为师和你开玩笑的。”
“师尊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会……”
话未说完,终巧儿猛地一跺脚,青石板上一层薄薄的积灰被震得飞起,呛人鼻腔。
“你们是什么关系?”
夜时温暗暗翻白眼,“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你吃火药了?”
秋绥禧第一次听见夜时温如此说话,心中惊奇。瞧瞧终巧儿被气的黑里发红的脸,不满地发出疑问。
他低眉垂眼乖巧道歉,“没有吃火药,我知晓对待女子要温柔。可她说心悦我,我若对她温柔,岂不是害了她。”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又赖在秋绥禧身旁不走了。
秋绥禧倒不曾注意。心觉他的话有理,生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不过师尊你看她还知道生气,也不像是个傻的。怎会问出如此蠢的问题?”
夜时温补刀。讲此话时毫不避讳,甚至还提高了音量。生怕阴阳怪气的讽刺终巧儿听不见。
秋绥禧方才的自豪感消失了一大半,认真思考一番说:“八成是……吃醋了?”
“吃谁的醋?”
“吃阿温的醋。”
“师尊吃我的醋了?”
秋绥禧被气笑,一双忧郁又娇媚的柳叶眼瞪夜时温时,平直的红唇又因为憋不住笑而逐渐上扬,显得有些娇嗔。
夜时温微微下垂的薄唇,跟着勾出一抹弧度连忙告饶卖乖,“小师尊,我错了。”
“还敢叫小师尊?”
秋绥禧咬牙切齿,抬手赏他了一个脑瓜崩儿。
她收养夜时温那年年芳十六,还是个半大孩子。夜时温便给她起了这么一个爱称,时不时就要犯贱叫一声。
秋绥禧不爱听,“小师尊”听起来没面子
“别生气啦,我不贫了。”
夜时温嘴上撒娇卖萌,心里锣鼓喧天。如愿以偿地挽上秋绥禧一只手便可握住的胳膊,轻轻摇晃。
终巧儿望着两人插不话,气的牙痒痒。
于是乎,似发飙的妖兽一般大叫一声,张开双臂飞扑向夜时温。
“烈郎怕缠女!当年我娘就是这么追到我爹的!”
夜时温故作惊慌,瑟缩在秋绥禧身后,“她是不是疯子?我好害怕啊,师尊~”
他将尾音拖长,秋绥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护着他连连后退,终巧儿穷追不舍,三人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你是半妖又不是人,所以你必须乖乖跟我回去,做我的压村夫君!”
终巧儿霸道发言。
早晨夜时温问完路,她就一直悄摸摸地尾随他。夜时温和他旁边那个花瓶女子的所有互动,她都看在眼里。
她本想藏在雾森出其不意将小花瓶吓晕,将她扔到雾森深处喂野兽。
但谁知中途碰上像漩涡一般的怪妖,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只得抄近路提前来姻缘庙埋伏。
可陷阱还没有做好,就被逮了出来。
终巧儿愤懑地跺跺脚,冲秋绥禧呲牙,“我爹可是白云村的村长!你们要是敢忤逆我,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师尊,我怕。”
夜时温虚虚环住秋绥禧的腰身,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秋绥禧拍拍他的手,“终姑娘做人该有些分寸感吧。”
她几度想出手打晕终巧儿,但三宗法则规定修士不能对凡人出手。
三宗法则是由修真界最强盛的三个宗门玄剑宗,天道宗以及秋绥禧所在的隐神宗,共同制定的规章制度。
“我都没让他做禁脔而是让他光明正大地嫁给我,这有什么错!?”
终巧儿仰头用鼻孔看着秋绥禧。
秋绥禧一听这话,怒气值翻倍地往上涨。“我徒儿已经明确拒绝你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他是半妖,他有什么资格拒绝我?半妖生下来不就是给人当禁脔用的?”
秋绥禧听到前几个字时就捂住了夜时温的耳朵,“阿温别听她乱说,半妖和人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嗯!”
夜时温乖顺低头,如墨的眸子里涌动着无人知晓的疯狂。
他现在只比秋绥禧高了少半个脑袋,从远处看两人就像一样高。
不知是何原因,他的生长速度要比同龄人慢好多。同样是十六岁,别的男子身姿挺拔,他却一言难尽。
夜时温一度因为身高原因自卑了好久,秋绥禧哄了好几个月才好。
“谁准你碰他了?他是我的!”
终巧儿怒极端起贡桌上的香炉,冲秋绥禧摔砸过去。
她挥手挡开,只听“嘭”地一声,香炉碎裂,灰黑香灰洒终巧儿一身。再“嘭”地一声,庙门忽然被一位身着浅棕色锦衣,珠圆玉润似是从壁画里走出的女子踹开。
“巧儿,都说了今天是你及笄礼,你乱跑什么?”
女子一眼瞧见满身是灰,不停咳嗽的终巧儿。“这是怎么了?”
她一边拍灰,一边怒瞪秋绥禧和夜时温。瞪够了收回眼神时,又看见了地上裂成两半的月老像,惊呼道:“谁干的?”
她语气森寒,仿佛在场的人都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扫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目光定格在夜时温身上。
秋绥禧诧异地看向夜时温,那目光仿佛在说:又认识?
夜时温不明所以,心想这不是师尊要找的云伯母吗?怎么师尊没反应?
“云珊姐是他们!”
终巧儿用食指指着秋绥禧,隔空戳刺,“我亲眼看见的!”
她是云珊?!我师兄的妻子云珊?!
秋绥禧完全不能将面前这个身材圆润协调,面容娇憨可人的云珊与尚守德画像上那个满脸麻子,身材臃肿的云珊联系在一起。
她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同名同姓的可能性最大。
“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珊下巴微抬看向夜时温,心疼地摸摸地上裂成两半的月老像。
夜时温沉思片刻,冷声道:“是终巧儿。”
终巧儿十分不服欲上前理论。云珊眼疾手快在她额间一点,她身形一颤变得如傀师的木偶一般安静听话。
“你们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云珊狐疑地盯着秋绥禧上下打量。
夜时温上前一步,挡住秋绥禧大方承认,“我是由头。”
云珊黑脸,抬手往他脸上扇。秋绥禧回过神来,将他拉到身后“云姑娘如此区别对待不好吧?”
她瞥向终巧儿,直觉告诉她终巧儿不像活人。
云珊静默几秒,挡住秋绥禧视线忽然赞叹道:“这小姑娘长的真标致。”她看向夜时温“好小子!会自己讨媳妇了。”
夜时温挑眉,难道师尊和云伯母不认识?
“拜拜月老能长长久久。”
云珊指着地上的蒲团,像个媒婆。
夜时温想都没想反问一句,“裂了也管用?”
话落,他看向秋绥禧,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秋绥禧正要开口解释,云珊话赶话地抢先一步开口:“倒是个怕媳妇的。”
“来都来了拜一拜又不吃亏。你说呢,小娘子?”
云珊朝秋绥禧眨眨眼睛。
她无奈解释,“云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话音未落,夜时温没忍住笑出了声。终究是良心发现了,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她便是师尊要找的云珊,云伯母。”
“啊?”
秋绥禧震惊到觉得自己幻听了。夜时温压住快要飞上天的嘴角,朝云珊拱手作揖“云伯母,你误会了。”他看向秋绥禧,“她是我…师尊。”
云珊一双圆眼瞪得老大,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倒是经常听守德提起你。”
秋绥禧耳根爆红,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夜时温盯着她爆红的秀气耳朵,没忍住用手摸了摸。她蔑他一眼,如果眼神能刀人,夜时温已经千疮百孔了。
庙外雾气不断从破门涌来,众人身影逐渐模糊。
秋绥禧顿了顿将话题转到尚守德身上,“云珊嫂子,师兄让我来接你回隐神宗。”
云珊闻言神速变脸,“你们把我的定情信物弄坏了还有脸让我回去?还有,别再让我听到嫂子两个字!”
秋绥禧错愕,跳开“嫂子”这个话题道:“这座月老像我会重新熔铸……”,话未说完,云珊截断她的话头,“不必,裂了正好。”
“但作为补偿,你们从现在开始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保护我,以及整个白云村。”
秋绥禧被迫答应,一行人沉默着离开已经被雾气灌满的月老庙。
一路横穿雾森,来到野花遍地,茅屋成片的白云村,村长家——一间用茅草,泥巴,朽木搭成的简易四合院。
院中心与东西南北四角,各摆了一桌酒席。酒席之上分别放了一个用狗血浇灌过的猪头。
几只绿蝇在上方转着圈的飞。
聚妖夺体阵的摆法?
秋绥禧视线扫过院子里的红楠木桌椅,朽木院门上一缕又一缕用灵力球伪装成的珍珠珠帘,不禁皱起眉头。
聚妖夺体阵——能聚集一百只妖怪,并让妖怪在阵法内互相残杀。最终留下最强的一只,成为布阵之人的寄宿躯体。
布此阵法的人,多数为身体坏死,但却不甘让灵魂随着身体死亡而消失的执念者。
白云村里会布此阵的人只有……
秋绥禧不敢往后想。
“师尊。”
夜时温见她走神,轻唤一声。
秋绥禧转眸看他,他凑到她耳边问:“倘若此次的幕后黑手,是我们认识的人,该当如何?”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秋绥禧余红未消的耳朵上,她不习惯地往旁边缩了缩,“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大道只能无情。”
夜时温点了点头。
“你们别说悄悄话了,去院门口给我迎接宾客。”
云珊拽着终巧儿进屋时朝她们吼了一嗓子。
“不用贴身保护了?”
秋绥禧真诚发问。
云珊耸肩没好气地说:“快去!”
秋绥禧“哦”一声带着夜时温站在支了两根木头桩子,铺了一点点茅草的院门口当门神。
“阿温,你要去查什么事情就去。为师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她默默从储物戒中拿出尚守德给她的画像,预备好好问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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