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桥拿上点心,跑了趟卫生间,这才晃晃悠悠地离开。今晚月色很美,绿波廊环境清幽,他一边欣赏月色,一边向停车场走去,路过一处角落时,忽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声。
“章厨师,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的呀!”
章荟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的郑经理。郑经理刚经历过一番心惊肉跳,难免有些失态。
“我刚才给你使眼色,你怎么不顺着我的话讲?你晓不晓得,那位张先生是什么人?”
章荟死板板道:“抱歉,我不清楚。”
郑经理一噎,解释道:“上海最不缺的是有钱人,北京最不缺的是有权人,那位张先生家里,是钱权都不缺的!他爸爸是大富豪,他伯伯在中央担任要职,我们一个小小的酒店,哪里招惹得起他那样的人家!要是惹得他不开心,你晓不晓得是什么后果!”
“郑经理,恕我直言,并不是我惹那位张先生不高兴,是你惹得他不高兴。”
“你——”
张新桥差点喷出来,不由暗笑,没想到对方讲话如此直白,还敢直接怼顶头上司!
章荟平静道:“既然您知道张先生身份尊贵,那种事就更加没必要瞒着对方了。坦诚一点,直接解释清楚,承认错误,就不会有后面的尴尬。”
郑经理的脸涨成猪肝色,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低吼道。
“这是做人的学问,你晓得伐?!”
“我不懂,我只知道,做人要诚实。”
章荟知道自己被推出来做挡箭牌了,对于这种职场潜规则,他也很无奈。
他进入绿波廊供职已有三年,会做很多菜品,也招待过不少贵客,可面见客人的事还轮不到他。若有客人点名,被带出去的往往都是厨师长或行政总厨,尽管一桌子菜大都是下面的厨师做的,但功劳还是会落在上级头上,出了事就是下面的人背锅。
对于这种事,他虽有不满,但这就是行规,他也不能改变什么。
郑经理见章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虽然生气,却还是强忍着说道。
“章厨师,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不大明白。大家都是同事,何必要将事情闹得这样下不来台?我们是一个团队,互相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帮忙,当然可以。但让我背黑锅,这绝对不行。”
“你怎么能这样讲话?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应该是怎样说的?麻烦您给我个说法。”
郑经理自觉颜面无光,再也绷不住了,又说不过章荟,气得一甩袖子,临走前冷笑道。
“章厨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烧菜技术明明蛮好,工作负责,勤奋上进,可为什么总在原地踏步,连厨师长的位置都升不上去?做人,有时候还是不要那么诚实比较好。”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章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叹了口气,点燃一支香烟。
章荟从小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也没什么朋友,因为他总是讲真话。而真话往往都是直白且难听的,很少有人能够听得进去,听了也会不开心,从而远离讲真话的人。
读小学时,同桌跟章荟借橡皮擦,章荟绷着个小脸,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不想借给你,因为你借了东西总是不还。”
读初中时,同学成绩不好,来找章荟谈心,企图获得一些安慰,章荟严肃地说道。
“你不认真学□□是抱怨,怎么能取得好成绩。”
读高中时……可惜章荟并没有考上高中,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他的语文成绩相当不错,练过书法,还能写一手漂亮的好作文,而且他还喜欢写诗,作品也在校刊和当地报纸上发表过。但中考考的是综合学科能力,光会写文章有个屁用,他那点总分,别说是重点高中了,就连普通高中的门槛都摸不到。
章父都快急死了,各种东奔西跑,又是托关系又是花钱的,终于找到一所可以花一大笔赞助费让章荟入学的高中,但章荟却严肃地对他父亲说道。
“我不想念高中,我学习很认真,但没有学习天赋,就是学不明白,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喜欢做菜,想去职高学习烹饪技术,将来做一名厨师。”
章父差点气死,一边揍儿子一边骂道。
“你个废柴!老爸颠了一辈子大勺,儿子竟然也要去当厨子?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和你妈没有文化,没怎么念过书,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不就是为多赚一点钱,好供你去念书,好让你将来不再围着锅台转,可以去坐办公室。你倒好,竟然还想去当厨师!”
章荟挨着揍,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话说得不对,怎么是为了我?难道你们就不想过好日子?”
一听这话,章父顿时揍得更欢了,章母心疼独子,忙上前阻止道。
“好了好了,既然阿荟想要去学厨师,就让他去学好了,以后也可以继承家里的店。”
章父气喘吁吁道:“我们家里,好几代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我连初中都没有念完……好不容易把这他供到初中毕业,他倒好!竟然不去念书——”
章荟爬起来,淡定道:“那说明咱们家基因不好,就没有长读书的脑子。你们都没有做成的事,为什么要强迫我去做?这不公平。我也有自己的喜好和梦想。”
章父家里是渔民,章母家里是蔗农,两人赶上新中国解放后的福利,双双进入国企,章父成为了单位食堂大厨,章母则在车间做女工。后来工厂效益不好,两人双双下岗,为了维持生计再加上改革开放的大潮,夫妻二人在街边支起小摊子,早上卖锅边、芋粿、面线糊、花生汤这类早点,晚上卖蚵仔煎和烤鱿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十分辛苦。
章母在怀孕时仍旧坚持出摊,险些因劳累过度流产,好在章荟命硬,硬是在母亲肚子里待足十个月,又拖了半个月才呱呱坠地。老人讲,这个男孩不但命硬,性格也硬,长大后十分有主见。结果对方一语成谶,章荟还是小奶娃时,就表现出了不一般。
章荟五岁时,小吃摊已经变成小吃店,因味道好价钱实惠,招揽到一大批忠实顾客。店里生意忙碌,夫妻俩照顾不过来孩子,便把章荟塞进了幼儿园。没想到第二天,章荟趁老师不注意就从幼儿园跑了,被章父揍了一顿还是不改,送一次跑一次,搞得幼儿园都怕了,生怕孩子出事,不肯再接收了。父母无奈,只得将儿子留在店里,好随时照看。
年幼的章荟便对烹饪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天赋,喜欢坐在厨房里看父亲做食物,偶尔也会帮忙给客人上菜。这样懂事的小孩,父母该是欣慰的,但他们却总担心独子因为嘴贱挨打。
章荟念小学时,已经能炒简单的家常菜了,每天放学后连作业也不写,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烧饭、炒菜。此时章家饭店生意再上一个台阶,在当地颇有名气,生意火爆到需要提前三天预定座位的程度。父母忙着赚钱,也没留意到儿子的成绩不行,中考时才傻眼了。
按理说章荟有烹饪天赋,家里也有饭店,将来让他继承家业是个不错的选择。偏偏章父也是个倔脾气,偏执地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于是拍着桌子怒道。
“不行!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暑假好好在家学习,开学就把你送到高中去!”
章荟懒得争辩,更不屑于生气,默默转身走开,开始盘算自己的主意。
开学时,章父提着一大笔钱亲自押送儿子去高中。谁成想,他前脚刚走,章荟后脚就找到招生办负责人,要求退学,他提着那笔钱直奔火车站,去隔壁市的职高报了烹饪班。当章父得知此事时,章荟都快入学三个月了。章父冲到学校又把他揍了一顿,他还是那句话。
“我不喜欢读书,我要学烹饪,当厨师。”
章父把打到断裂的皮鞋重重往地上一丢,怒不可遏道。
“章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章荟一边揉屁股,一边淡定地答对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又没有胡作非为,违法犯罪,只是选择了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情而已。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按照你的想法去做罢了,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
章父面红耳赤,思忖良久,才憋出来一句。
“你是我儿子,我是你老爸!我能害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我不这么认为。”章荟说道:“你都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怎么就是为了我好?”
章父无话可说,拿这个独子毫无办法。儿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主意却正得吓人,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想方设法也会达到目的。而且十分会说话,嘴里吐出来的词句总是能把人堵得无法反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拿他没奈何。最终,章父怒道。
“行!你有种!既然你选了这条路,那就自己去闯,别以为家里能够帮衬你!”
“真的吗?那太好了。”章荟笑道:“谢谢你,老爸,你终于明智了一次。”
“……我靠!”
章父战败而归,着实郁闷了好几年。章荟则在学校里过得有声有色,他展现出了极高的烹饪天赋,不到两年便提前毕业了。后在恩师的引荐下,又去广州学粤菜,还去香港和台湾历练过两年。这期间他一边学习一边赚钱,平日里也没什么开销,竟然也攒下不少积蓄。
章父见他混得不错,渐渐地也想通了,不再执着于念书,但谁曾想,章荟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在从台湾回来探亲时,竟然带回来一个男朋友!
这下章家彻底炸锅了,福建地区很在乎宗族观念,传宗接代是大事,两个男人怎么生?!这下别说是章父暴怒,就连章母也不淡定了,各种大哭大闹,逼迫儿子分手。章父没有好脸色,当即便把儿子和男友一起打出门去,并扬言要是不分手,就跟他彻底断绝父子关系。
章荟站在自家别墅门口,没理会一脸尴尬的男友,一边捡被丢出来的礼品,一边认真道。
“老爸、老妈,对不起。就算你们不能接受,但我天生就喜欢男人的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我不能强迫你们接受,但就算你们不认我,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父母,我会给你们养老。”
回应他的,是被用力甩上的大门。
一年后,章荟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章父患上胆结石,需要做手术,章母希望章荟能够回来陪一陪父亲。章荟二话没说,直接跟当时供职的饭店请假三个月,经理却不肯放人,章荟想着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学的了,直接辞了职,回到老家。
此时章家酒楼已在福建开了好几家分店,好大一摊生意,不能没人管理,章父生病,生意便落在了章母肩头,因此照顾父亲的工作,便由章荟一人承担。
章荟虽然总跟父亲对着干,可他也是真孝顺,章父住院期间,他全程陪同,尽心尽力地伺候父亲如厕、洗漱、端水、送饭,一刻也不敢松懈。
章父却还因为儿子是同性恋的事情,对章荟十分不满,横挑鼻子竖挑眼,嘴巴不饶人,指挥着章荟做这做那,不是嫌水烫了,就是嫌饭菜不可口。
章父这么作,同病房的病友都看不下去了,隔壁床的老阿姨说道。
“这位老先生,我说你呀,你的儿子做得就够好的了,你还想怎样呀?你住院这几天,他忙前忙后,尽心伺候,你挑三拣四,他也任劳任怨,脸上连半点不高兴都没有。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我儿子要是也这样孝顺,我做梦都能笑醒。”
章父有苦难言,又不能直说自己儿子的情况,他可丢不起这个人。没想到章荟却开口道。
“阿姨,不是我老爸的错,是我惹得他不高兴。”
闻言,章父紧张地看向章荟,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老阿姨感动道:“你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要是我的儿子有你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对了,小伙子,你今年也有二十多了吧?模样也长得好。你结婚没有?有女朋友么?我女儿,就是昨天来探望我的那个女孩,长得挺漂亮吧?你觉得她怎么样,你们接触一下?”
其他病人和家属,全都殷切地看向章荟,希望他答应。
章父紧张地直抓胸口,对儿子疯狂使眼色,暗示他好歹装一装。谁知章荟却丝毫没有体会到老父亲的良苦用心,礼貌地笑了一下,对老阿姨淡定道。
“谢谢您,不过不用了,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您那位儿子,长得也很帅,如果他愿意,倒是可以给我介绍一下。”
顿时,整个病房都安静了。章父默默拽起被子蒙住脸,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
老阿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讪讪一笑,说道。
“那、那就算了……呵呵,不好意思,阿姨有点累了,先睡一下呵呵……”
章荟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了句没事,又去照顾章父。章父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他问道。
“老爸,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章父虚弱道:“……阿荟,你去忙工作吧,这里不用你陪护了。”
“怎么了?您别担心,我不累。”
“不是……”章父气若游丝道:“我怕你待在这里,我早晚有一天会患上心梗。”
经此一事,章父是彻底怕了这个独子了,再不敢对其事业和感情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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