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历十七年,阔别妻儿已久的陈功,终于等来了调任的消息。
在离开之前,他向圣上举荐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安会义,希望由他接任自己平西都护的位置。
安家兄弟都跟随陈功多年,从入军伊始三人就一直结伴,彼此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二人的人品陈功十分放心,也相信安会义可以在自己离开以后将平西守护得更好。
调任的日期定在十月,一切事务的交接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想着远方故乡与翘首以盼的家人,陈功与手下不少亲兵都对离开充满了期待。
或许就是在这期待的气氛里,平西的将士放松了警惕。
六月中旬的一天,正与安会礼探讨朝堂局势的陈功,收到了流骑来袭的消息。
尽管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赶往现场,但由于烽哨的疏忽,消息来得太迟。另一方面,这是几支流骑组织好的一次奇袭,又快又狠,纵使陈功第一时间飞奔而去,也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带领着亲兵轻骑快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遍地的尸体。
远平村与另外几座村路惨遭血洗,陈功一个个屋子搜寻,竟没找到一个活口。
愤怒的陈功追出百里,赶上了正逃窜的一支流骑,亲手斩下了骑首的头颅,俘获了其余的所有流骑。
横尸荒野的村民已经安葬,没有墓碑,没有名姓——也已没人认得出他们是谁。
回城的时候他照例受到了百姓的欢迎,听着他们的欢呼,他却觉得如坐针毡。
当日深夜,看着面前空无一字的奏折,陈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戍边十五年,在临近归乡的时候出了这种差错,简直是功亏一篑。陈功不算是好大喜功之人,可也不想自己多年的辛苦操劳,毁在最后这几个月里。
更何况,功高盖主乃是大忌,他选择此刻回乡交出边境军权,也正是顾及到这点。
若是此刻出了错,这错处无疑是递到皇帝手上的一柄快刀,如何使用,全看天子心意。
想着家中年幼的儿女与苦候的发妻,陈功在良心与利益间,第一次产生了纠结。
“将军何至于此,”安会礼看着他挣扎着要落笔,一声长叹,“将军戍守平西十五年,为平西安定付诸了多少心血,平西百姓与我们都看在眼里。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将军如今功高盖世,平西万民只知有都护,不知有天子……”
这可是大不敬的发言,陈功铁掌一拍桌案,就要发作。安会义迅速按上陈功手臂,安会礼则继续说道:“逝者已逝,做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在场的兄弟皆明白您的不易,您何苦坦诚至此?将军,您有几年没见过嬿嬿了?上次回京述职的时候,赤奴还在襁褓,如今,也该会走路了罢?”
陈功的怒吼哽在了喉头。他想着哇哇大哭的幼子,懵懂无知的女儿,想着自己在边关这十五年风餐露宿的无数个日夜,想自己在多少个战场上浴血持刀的拼搏……
一念之差,他走向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另一条路。
他做了自己曾经最为鄙夷的事。
放下手中的笔,陈功疲惫道:“颂贤,这奏折,你来写罢。”
安会礼恭敬答应道:“是。”
这封瞒报的奏折只花费了一晚便完成,又随着信使的快马传到京城,躺在了兵部无数张“并无异常”的折子里。
然而它却决定了此后十余年里,无数人的命运。
林迢迢握紧了陈嬿的手,感受到她掌心一篇湿凉,布满了冷汗。
楚桃继续道:“恰好那年淮西大旱,我们的到来其实是解了陈大将军的燃眉之急。若要详细说起来,大将军为平西做了不少事,平西百姓也依然感谢他……”
“不论他做了什么,是否有人教唆……瞒报是不争的事实。”陈嬿闭上眼睛,陷入沉默。
“在大将军走后,平西才是真的陷入了噩梦。”楚桃道,“安会义与流骑勾结,用流民的性命与流骑交易,换来低价的精良马匹与西突厥的精铁。他对军士和平西百姓也多有苛待,这十几年里平西的税收从两成八直直上涨到了四成二,农民早已苦不堪言。”
“少将军查清事情原委后,也是惊怒交加。他原本想找安会义当庭对峙。可考虑到安会义在平西经营多年,恐生事变,因此少将军才将证据藏好,准备托宋福回京带给皇贵妃娘娘。
“但在少将军去田州以前,安会义曾找他密谈。谈话内容没人知晓,只是这次密探之后,少将军就一直在准备传递消息的后路。”
“西突厥的突袭,是有意为之,”楚桃轻声道,“安会义一定早就知道少将军调查的消息,想要买通少将军不成,因此才痛下杀手。”
名利是什么东西?它能让镇守边关的老将为之疯狂,与外敌勾结,算计自己曾守护多年的土地与百姓。
“可他失败了,”陈嬿喃喃道,“他们百般阻挠,这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我手上。”
林迢迢听到这里,敏锐地捕捉到要点:“安会义为什么这么需要良马与精铁?”
答案其实已呼之欲出。
“因为他有反心。”陈嬿睁开眼,眼中已敛去所有脆弱的情绪,“也正因为他心中有鬼,才对消息传入宫中如此的惧怕。”
“而如今已明知道消息入宫,他们的行动更加快了。”未来的变数就在眼前,像是悬挂在头上的铡刀,林迢迢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
路潇潇观察着陈嬿的表情:“我们先前多加试探,也是因为此事重大,在确定皇贵妃为人前,实在不敢轻易决定……”
“我明白,”陈嬿点头赞许,“你们做得没错。只是没想到安会礼的手已经伸这么长,连宫里都有办法渗入。现在楚桃手里,想必还有些切实的证据吧?”
楚桃点点头:“有一些阻截到的密信,上面都有安会义的私印,做不得假。”
“那些证据如今在哪?”
“在我姑母手上,”路潇潇开口道,“先前宋福能入宫,也是托了她的忙。她是闺塾讲师,对李端有知遇之恩,帮过李端不少忙。”
陈嬿恍然大悟:“所以后来事发,也是你的手笔?”
“宋福入京后与我们没有联系,那时宋福身死,我们也分辨不出是安家兄弟还是皇贵妃下手,”路潇潇有些脸红,“只怕给皇贵妃添了不少麻烦。”
“也不是大麻烦,”陈嬿主动揭过这事,追问道:“你姑母可信吗?”
“可信,她同样对路家恨之入骨。”提到路家,路潇潇那股子恨意又冒了头,“想来皇贵妃也听说过,路桦章将幺女许配给寒门学子的故事吧?那幺女正是我这姑母,她惯有才名,本与那年的探花郎两情相悦,只待那人来路家提亲。”
“然而路桦章为了声名,对她的哀求视若无睹,直接将她许给不曾谋面的寒门子弟。姑母婚后过得并不好,那人自视甚高,对路家巴结讨好,对姑母却充满‘女子有才便是无德’的鄙夷。只要能给予路家重创,撕下路家这‘清风霁月’的假面,她一定会帮忙。”
这就是路家让人津津乐道的“好名声”,这便是那建立在女子被催毁人生上的“美谈”。
林迢迢心中感慨,也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父亲。
“这世道,女子总是活得艰难。”林迢迢叹息道,“我久仰路娘子大名,早听说是个才貌双绝的女子,不想也有这般遭遇。”
“是啊,所以我就希望路家快点倒,给我们这些无处发声的路家弃女一点精神慰藉。”路潇潇玩笑般说。
陈嬿则一直沉默着,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皇贵妃有什么想法吗?”楚桃突兀的发问,她直直盯着陈嬿,像是要听她表示什么,才肯放心。
陈嬿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再不愿接受,也总得面对现实,她无奈地想。
“我会将此事与陛下说明,”她承诺道,“手头的证据就先交予陛下。至于剩下的,待我与陛下说明后,想来也有法子拿到。”
这是一个看着不错的法子。现在的状况,也容不得她们有太多思虑与选择。
陈嬿看了眼路潇潇手里的药盒,起身道:“也待够得久了,我们便先走了。”
就要起身时,她又停下动作,回身认认真真对楚桃行了一礼:“楚桃姑娘为真相忍辱负重,历经艰险仍未放弃。若无您坚守,或许赤奴的付出永远无法展露。陈嬿佩服之至。”
楚桃眼神澄澈,闻言摇头道:“少将军于我有大恩,这恩情我自然当报。况且为远平申冤,本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目的。”
陈嬿最后对她一揖,与林迢迢结伴而出。路潇潇则与她们擦肩而过,进牢房为楚桃换药。
屋外隐约有打雷声响,紧接着便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变天了。”四个人不约而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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