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赫咺又换了一天晚班,上午先陪樊星去医院打了针,又一起吃了午饭。樊星坚持由自己付钱,盛赫咺也没跟他抢。在一边看着他扫码时暗暗松了口气的样子,感觉有点可爱。东北人抢着结账这个豪爽的习俗,真是太让内向的人紧张了。
吃完饭,盛赫咺要送樊星回家。按樊星的习惯肯定会拒绝,俩人骑一个小电动车,挨着那么近,又没什么话聊,就觉得尴尬。但是等他回过神,已经坐在了小电动后座上。
不过并没有预想的尴尬,盛赫咺一路都在不停说话。路过某个小区,就讲起维修时那些趣事。从这个小区用户家的哈士奇几乎每周咬断一次网线,讲到那个小区用户家修网时候赶上吃饭,大哥贼热情,非请他坐下喝一杯。他说话风趣幽默,描述的又生动形象,很有画面感,让人听着就觉得特别好玩儿。樊星时不时笑笑给他捧哏似的接一句,到了楼下竟然有点意犹未尽。
“上去吧,好好休息,多喝水,别忘了吃药”盛赫咺长腿撑着电动车,说着说着感觉自己有点絮叨,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哎?我咋这么磨叽,婆婆妈妈...”
“回见,盛妈妈。”樊星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单元门,留下盛赫咺在门口宠溺地目送。
电梯里,樊星又想起盛赫咺说那个哈士奇晃荡着脑袋咬网线,看见盛赫咺来修,还一副蠢乎乎的样子去闻盛赫咺的工具包,又不禁笑了笑。
电梯门一开,樊星看见自己家门口站着个人。
“樊樊!”
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樊星的笑容随即淡了下去。
“怎么?不欢迎么?”
她站在门口,声音甜美而清澈,如同初见时一样,樊星心里却没有故人相见的喜悦。
七年前夏天的宁远,古城区的新月民宿。
“樊星,才回来呀!”樊新月忙着在前台给客人登记,宁远特有的口音听起来如同质问。
下午两点多,外面正热,樊星刚送完客人到码头。面包车太旧了没有空调,他热的不行,刚进来店里冷气吹的他有点恍惚。看见站在前台签押金单的女孩,身影很熟悉,差点脱口而出“琳姐”
“拿行李,带客人上楼,301”樊新月吩咐。
女孩一边收好证件,一边随着樊新月的目光看过来。她穿着格子短裙,腰和腿如漫画少女般纤细,跟孟昭琳很像,樊星甚至觉得她们长得都有点像。
“瞅啥呢,赶紧的呀!”樊新月不耐烦地催促着。
她不喜欢这个弟弟,这个灾星从小就不讨喜。总是一副丧气样儿,整天拉着一张冤种脸。叫他就跟没听见一样,耳朵也不好使,脑子也有病。
樊星看认错了人有点失落,又被樊新月催得不耐烦,也没打招呼,帮她拿了行李,转身上楼。
“见谅啊妹儿,孩子内向,看到漂亮姐姐不好意思说话”樊新月陪着笑脸“先上楼歇歇吧,跟自己家一样哈……”
女孩点了点头,跟着樊星上楼。到了301门口,樊星一言不发把行李递给她。
北堂萱没接,而是肆无忌惮地仔细打量着樊星——他清瘦纤长,带着少年的青涩,五官精致漂亮。眼神忧郁,表情漠然,显得并不友好。说是楼下那个老板娘的弟弟,但他们长得不像,性格更不像。老板娘热情而市井,他看上去厌世而疏离。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中,对于美的男性的标准。
“清凉眼眸,甘甜唇齿。一双骨节清晰的手,手背上宛转延伸的蓝色静脉如同山峦起伏。这样的男子,脸上会混合女人与孩子的轮廓特征。这样他才会美……”
“行李。”樊星把箱子又往前推了推。
“怎么,不欢迎么?”北堂萱依然没有接,饶有兴趣地歪头看着樊星,显得妩媚多姿又娇俏可人。
她虽然30岁了,但脸部线条圆润柔和很显幼态,气质打扮也比较偏少女,此刻看上去像个假期出来旅行的大学生。
樊星不喜欢跟人对视,习惯地低头,看着北堂的腿,有点走神儿。
“嗨!”北堂萱在樊星眼前“啪”一声,打了个清脆的指响“你叫什么?”
“樊星”他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我叫北堂萱”她脸上没有过分的表情,猫一样的眼睛,却有种不漏声色的魅惑。
“这名字,挺占便宜”樊星有点脸红了,自己也感觉的到脸上发热,只好故作镇定又把行李递过去。
“帮我拿进来呗”说着她一笑,开门进了屋。
樊星看着她的背影,不经意做了个吞咽动作,北堂萱回头刚好看见。
汗水淌过滚动的喉结,散发着雄性力量。漂亮的线条弱化了攻击性,奇异地混合了少年的纯净和男性的张力。
北堂萱勾起一抹笑容缓缓走过来,挽起樊星的手臂,探身在他耳边柔和地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你,进来陪我一会儿好么?
樊星没说话,拽着行李箱跟了进去。
午后阳光明亮而激烈,像是迫不及待释放着夏日的能量。屋子里两人各自躺在床的两边,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樊星病刚好,本来没什么兴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滚到一起。他起身刚拿过T恤,又被北堂抱住。
“再陪我躺会儿”北堂萱蹭了蹭他的背,声音甜美又因为嗓子有些哑,显得又纯又欲。
樊星拉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尽量语气和缓的说,太热了,我去洗个澡,你别忘了吃药。
北堂萱表情凝滞了一下,虽然他并不想纠缠,是自己给他水里加了东西,可他这个反应也太无情了。
“放心吧”她无所谓地撩了下头发,半是感概半是讽刺地说“我们樊樊,真是长大了呢。”
樊星没说话,起身去洗澡。其实他心里有些愧疚,可又有种厌倦,不知道来自哪里,他觉得和北堂,该到此为止了。
“你最近还好么?”北堂萱裹着薄毯靠着墙,看樊星拿毛巾擦着头发,注意到他手背的淤青“病了?”
“嗯”樊星看了看自己手背,想起今天回来时盛赫咺跟说别忘吃药,又想起刚才自己跟北堂说别忘吃药——一个热心善良助人为乐,一个冷漠自私不负责任。
“出息了樊樊”北堂萱探身凑近,像是要看樊星的手机“敢自己去打针了?还是有新女朋友了?”
樊星有点走神儿,没听她说什么,擦着头发,突然想买个电吹风……顺便再买一套睡衣吧。
“樊樊,帮我穿衣服,我没力气啦~”看他不搭话,她撒娇拽了拽他的衣角。她已经37岁了,却依然是当初的样子,天真任性,肆意妄为。
“别闹”樊星站起来有些不耐烦“你再睡会吧,我出去一下”
“不许走!”北堂萱大叫,以示对樊星的不满。
樊星叹了口气,又坐回床边背对着她,继续擦头发。接下来,她和每次生气一样,不出五分钟便哭了起来。
北堂萱不是他女朋友,却与他纠缠颇深。在他19岁的夏天,他们一起走过青砖斑驳的明代城墙,吹过潮湿沉闷的海风,看过游客稀少的小岛,也睡过刚改建还没除完甲醛的岛上民宿。他们并不相爱,却彼此需要,需要将无端涌现的热烈和无处安放的感情交付出去。那夜之后,樊星问她要恋爱么,她只是抱住樊星不说话。第二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白天依旧在古城里闲逛,晚上依旧相互纠缠,像做一个没有明确规则,但俩人却默契配合的游戏任务。暑假过后,如同系统随机分配的队友一样,游戏结束就各奔东西。
他说不清对北堂萱的感情,可能多少带着点对孟昭琳的憧憬吧。而北堂萱也并没有那么在意他,只是偶尔会在假期时,邀请他一起去陌生的城市旅行,像在宁远一样,白天闲逛晚上纠缠。后来樊星和沈白露在一起了,出于道德,他便不再赴北堂萱的约了。
在门口看到她,有些惊讶,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樊星感激她曾经的陪伴,却难以应对她的娇纵任性。同样,北堂喜欢樊星的清泠气质和俊美容貌,却也不愿忍受他的孤僻淡漠。
“别哭了,我帮你穿……”樊星主动示好,掀起毯子的一角想帮她穿上衣服。
北堂萱显然要的不是这个,于是赌气扯回毯子,不说话还是哭。樊星知道她的套路,吵一架之后,樊星无处发泄就会用另一种方式,粗暴地对待她,似乎她很喜欢这种仿佛被强迫的样子。但是樊星现在毫无兴致,累了,不想配合。
“别哭了”樊星也不太会哄人。
北堂萱依旧不说话,她原本也没想这样,可是她的诡计没有得逞,就要继续作下去。
“你到底想怎样!”樊星有些不耐烦,语气也加重了些。
于是北堂萱哭得更凶,樊星就沉默了。俩人就像对峙一样,一个哭,一个沉默。
“我错了”樊星觉得心累,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抱她“你别哭了”
“别碰我!”北堂哭得梨花带雨,尖叫着拒绝,挣扎中露出肩膀的紫斑。
樊星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心慌,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他突然想起了盛赫咺,想起他肌肉结实的肩膀和手臂,想起他被咬伤还安慰着发疯的自己,想起他做的番茄牛肉和锅包肉。
好累,很想像昨天那样靠在盛赫咺肩膀,把所有重量都交给他。可为什么是他呢?才认识没几天。大概是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朋友。
我是什么?是灾星是祸害,仅仅因为我的出生,就把家人推进了深渊。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孽,不管怎么做都得不到救赎。可是凭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我有选择么?
思绪一团乱麻,像是有生命的植物,将他缠绕捆缚,透不过气。樊星处理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太累了,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歇歇。他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脸,盛赫咺的样子就不断闪出,挥之不去。
他怀疑自己实在太心累而产生了慕强心理,于是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却又莫名想起小时候被母亲漠视,被姐姐殴打,被附近小孩欺负。
“打他!我妈说他是黑户,咱社区的害群之马!老鼠屎!”社区副主任家小孩怂恿一帮小伙伴对他拳打脚踢,扒了他的衣服,把他埋进沙堆里。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去死吧!”十二三岁模样的樊新月,连抽了他几巴掌仍不解气,举起旁边的暖水瓶砸向他。幼小的他躲闪不及,水瓶在脚边炸裂,烫得他嚎啕大哭。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唉,要是没生下你就好了”母亲总是神志不清郁郁寡欢的样子,一边叹气,一边流泪。
那些似乎很久远的记忆,像镜子破碎的残片,自己试图将他们清理干净,彻底丢掉!可是却总是强迫症一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将他们拼凑在一起,看他们照出自己扭曲丑陋的样子,像个令人厌恶的怪物。
“樊樊?”北堂萱看情况不对,赶紧收敛脾气反过来哄他。
她虽然任性,却也不太敢刺激樊星。曾经一次外出时,俩人在酒店生气,樊星要走北堂说什么也不让开门,樊星连威胁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毫无征兆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幸亏那杂牌酒店举架低,三楼相当于正常二楼,樊星伤得不重,但他跳下去时的决绝却让北堂萱震惊不已。
“好了好了”北堂萱抱住他,拍着他的背“我很想你,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对不起……”樊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他只是无力的道歉,不知道是对北堂萱,还是对家人。
都是我的错,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他感到身心俱疲,看不到希望。
樊星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北堂萱裹着毯子抱着他。过了很久,阳光褪去,屋里暗下来。樊星渐渐回过神,听见楼下孩子嬉戏的声音,侧门小路边商贩电喇叭叫卖的声音……
“好点了么?”北堂萱拉着他的手,即使这么热的天,他的手也热不起来。
“嗯”樊星站起来,僵硬的身体有些不协调地晃了晃。
“我们出去吃饭吧”北堂看樊星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然后散散步”
“点外卖吧”樊星把手机递给她,自己不想动,也不想见人。
北堂萱洗完澡出来,正好樊星下楼取外卖,她拿起手机发了个微信。
——梁姐,樊星是不是没去你那里?
——没来。
“清凉眼眸,甘甜唇齿。一双骨节清晰的手,手背上宛转延伸的蓝色静脉如同山峦起伏。这样的男子,脸上会混合女人与孩子的轮廓特征。这样他才会美……”——庆山《清醒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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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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