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城市的夏天转眼已经进入尾声。路边栽种的绿植不再像盛夏燥热时慵懒，一场大雨过后，水珠沾在枝茎间，与作为点缀的花朵一同被洗礼后，显得明净舒展。
程沛的黑色跑车穿梭在车流之间，任两侧风景从他眼前略过，只一心专注地平视前方。车内充斥着导航系统的电子音，提示左右方向，距离终点还有几公里。
终点是一家名为“深海”的心理咨询诊所。
这家私人诊所在济城市算得上赫赫有名，创始人是C国德高望重的一位国家级心理咨询师，人人尊称一声孙老。老爷子年纪大了，已经很少亲自坐诊，现在挑大梁的都是他年轻一辈的学生，其中学术水平最高、也是最为出色的一位姓萧，全名萧繁。这位年轻的咨询师目前正在与G大一墙之隔的M大攻读博士学位，常常作为嘉宾参加一些电视综艺节目，因为形象好气质佳，性格儒雅谦和，在全网有不小的粉丝量。
程沛当然不是自己要来的。他趁等红灯的间隙摸了一眼手机，和温濯新聊天的最后一句话停在这家诊所的位置分享。内容只有几行字，说要带小豪和夏语娇来这里做治疗，问他要不要一起来。
他已经亲自看过任天意身亡当晚的监控了。
温濯新穿着那晚他见过的工作服，在银河KTV的一个角落里，和徐叔叔找来的陪酒小男孩擦肩而过。从表面上看，只是两个陌生人偶然相遇，但画面经过处理后，能看到温濯新的唇非常轻微地动了两下，在两人擦肩的一瞬传递了几个字。
他的袖子半挽起来，左臂露出半个纹身，那个图腾独一无二，和程沛当晚见过的一模一样，连有人冒充的丝毫可能性都不存在。
至于酒里的东西，许文萱给的药理分析结果是一种带有致幻成分的药物。此外，副作用还有引发肾上腺素升高，加速心跳，随之而来的就是容易造成情绪波动。
他正想找人呢，人就送上门来了，怎么能不去。
程沛想做的第一件事倒不是逼问，以他对温濯新的了解，很可能问题出口就被他以什么头头是道的理由糊弄过去。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会抬起那双下垂的、湿漉漉的小鹿眼和他对视，绕过话题，真相就被他藏在白色的棉絮里，柔柔软软地看不清。
他总被心思七窍玲珑的小猫咪不知不觉带进迷宫。方法只有多待在他身边，等他放松警惕，再软硬兼施加一些严厉的反应，说不定还能稍微套出点东西来。
但这事肯定不能随便就过去。假定推测属实，这个局就是冲着他本人来的，甚至几人在银河KTV的相遇是不是一场巧合都得打上问号。
所以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先确保能随时找到人，仅靠聊天软件联系远远不够。
他碰了一下兜里装着的那个东西。
一路上这么想着，转眼间，挂着“深海”的一座三层小楼到了。建筑外观用鹅黄色作为主色调，在墙壁和窗户间很巧妙地画了一些儿童涂鸦。窗框用的是偏欧式复古的设计，华丽雕花围起半圆形的上半边窗沿，仿佛童话中描述主角在森林中迷路许久，一抬头就看到的一座小屋。
程沛把车停在小屋后的阴影里，越走近越觉得，这栋建筑一眼望过去就令人心情舒缓。
玻璃大门前，有一位打扮精干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了：“程先生，这边请。”跟着上楼之后，她停在一个挂着“1号诊疗室”的门前，敲了敲：“萧医生，人来了。”
“进来吧。”
女孩还没用手推门，里面的脚步声先响了起来。一个青年用手扶着门把，看到来人后，率先打招呼：“久违了，程警官。”
这位萧医生和程沛差不多高，位置身处逆光，身前被投下一小片阴影，横亘在两人之间。可能是出自职业习惯，他说话时总直视人的眼睛，正如温和地张开一张网，将所有话语里传达的意思都毫无遗漏地兜了进去。
真巧，又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要是现在告诉他这人也是五猎手之一，程沛也完全不觉得惊讶了。他用余光瞥了一下萧医生的双手。
“我确实不是。”萧繁读懂了程沛的目光，将双手举在胸前，手心翻过手背给他看。
“那就好。”程沛应道。
萧繁笑了一下：“看来程警官不太喜欢猎捕者。”
程沛简短地反驳了这个结论：“看人。”
他若有所思道：“这样啊。”而后撤开一步，给程沛让了个身位：“跟我来吧。”
“濯新正在里面做我布置给他的一道题。你知道的，他做这种事一向很专注，所以没出来接你。”
萧繁这句话显然有帮忙解释的意思，出于礼貌，程沛随口答了声没事。
来之前，他随便查了一下“深海”的价位，行业惯例按小时计费，数字令人咋舌，约莫等于他半个月工资。不过他顺手查了一下猎捕者的年薪，普通级别的已经差不多是自己的十倍，更别说温濯新这样排名靠前的，付这点咨询费倒是绰绰有余。
当然钱只是因素之一，想请动萧繁也不容易。从言语间对温濯新的称呼揣测，两人应该关系匪浅。
等到了里间，程沛才明白“做一道题”具体的含义是什么。
里间修建得非常空旷，墙壁与天花板都是明净的白色。屋子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下是一张毛茸茸的地毯，等再靠近两步，才具体看得清细节——桌上的凹状盒子四四方方，白沙被人拨弄到了一角，露出一片空阔的蓝色海洋。
这是一个心理沙盘。
温濯新跪在地毯上，下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的一角，右手正拿着一个女神像造型的玩具举棋不定。上学时，程沛在心理学相关的课程上接触过沙盘疗法，对于每个玩具的意向、摆放位置的映射，到现在还记得一些。
温濯新选择的女神像怀抱着一个婴儿，造型有非常明显的宗教元素，例如赤脚、头巾、长裙等。他停滞在中央，正在犹豫是放在左侧象征河流的蓝色区域，还是右侧被他堆起的沙丘。
温濯新的母亲在他初中的时候离家而去，此后便失去联系。这么多年以来，从温母以前的好友那里陆续传来过一些消息，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无法构成寻人的线索。而他始终认真听着，攥在手里，像倔强站在原地的小朋友。
这个玩具的女性特征太过明显了。左右两侧一念过去，一念未来，决定着要不要带着那些不可触摸的回忆、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不要了。”
“听话。”
程沛的声音自温濯新身后响起。
他弯下腰，右手叠上温濯新的手背，上半身恰好以相隔几公分的距离把人圈在怀里。他的手腕微微用了下力，那个女神像被轻置在左侧，由蓝色的河流带走，终于留在了过去。
玩具“嗒”一声落下时，温濯新绷直的脊背同时松了下来。他任由程沛站在身后许久，完全没表现出有人进入安全距离时的抗拒，这原是身为猎捕者的本能。
温濯新把头歪倒一侧，恰好半靠在程沛的手臂上，小声应道：“嗯。”
阳光投入屋内，光影柔软，如薄衣覆上墙壁，阻挡了空气与尘埃。他安静蜷在桌子一角，呼吸尚浅。
等了好一会，站在远处的萧繁鼓了鼓掌：“这道题答得很好。”
“比以前都要好。”
话里暗指这样的治疗不止有过一次。
温濯新在任何事面前都有种清浅的包容，在程沛印象里从没发过脾气，更从没哭过。现在他一样没有要哭的样子，后背还在稳稳地起伏，只是从程沛的俯角来看，整个人好似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至于他为什么会多次来找萧繁治疗，则又是一道暂时问不出答案的题。
“两个孩子呢？”程沛转移了话题。
“在小花园玩。”萧繁示意了一下窗外：“今天他们俩的治疗效果也很不错，我觉得疗程可以缩短了。”
“哦，还有。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派人找出来了。下周我在那里办第二场讲座，一起去看看？”
萧繁这话是冲着温濯新说的，但后者还盯着那个女神像没回神。程沛直起身，收回胳膊时，顺势碰了碰温濯新的侧脸。
“听着呢？”
他的手经过时很轻，看起来就变成了一种暧昧的轻抚。
蜷着的人模糊应了一声，才从桌上支起身来。
萧繁抱起胳膊，无奈道：“还是得程警官发话啊。”
“……下周的主题是什么？”温濯新回了回神，终于不再把目光停在眼前的沙盘上，逐渐投入到萧繁的话题里。
“绘画测试。如果你想再直接一点了解那孩子的情况，我可以换其他题目。”
“不用，绘画足够了。”
……
听他们两个大致的讨论，是关于萧繁下周被邀请去市实验中学举办一场心理学讲座。至于他们话题里一直围绕的“那孩子”，大概率又是爱丽丝的狩猎目标之一。
程沛对这所中学再熟悉不过，自己的表妹杨绮茉就在这里念初中一年级。相比于和舅舅之间的水火不容，程沛和茉莉关系很好，毕竟他从小寄住在舅舅家，高考完才搬走，茉莉是被他一次次护在身后长大的，和亲兄妹没什么区别。
萧繁的讲座面向初三即将中考的学生，目的是为了纾解学习压力。如果说孩子们身上有什么可采的情绪，无非是同辈压力带来的焦虑、自卑、甚至嫉妒，这些简单的情绪都不足以成为温濯新的目标。
不管是小豪，还是刘希诚，五猎手向来只挑选深陷自我漩涡的人，只有这些猎物的情绪才足以达到S1级别。所收集到的高级晶体越多，才越有机会占据排行榜前列，相应的，面对这些猎物总会陷入危险。高级猎物被五猎手分食，能力不足的猎手只能望而却步，在普通猎物里竞争，为了几管低质量的S3级别晶体拼得头破血流。
看来初三年级已经有一个满足狩猎条件的孩子。
等谈得差不多了，萧繁提出想让两个孩子在他这里住一晚。夏语娇已经被接回了福利院，据陪护的工作人员说，只要晚上是一个人睡，她就常常发出哭喊与尖叫。
夜晚已经是两个孩子难以消除的心结。
“晚上我会安排同事们布置好和友盟小学相似的一个环境，专门安排一场治疗。”看着温濯新和程沛都默认赞同，他露出作为医者的兴奋：“希望今晚能成功。”
*
两人并肩走出“深海”小屋投下的阴影。出门时，温濯新带走了萧繁的助理递上来的一本厚资料。
大概是为了清净，“深海”建在几乎靠近济城市郊区的位置，十分偏僻，四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影子。今天是周末，时间尚早。他们一直沿着这条望不到头的林荫路往前走，似乎谁都没有计划下一个目的地。
“我送你回去？”程沛率先停下了脚步。
温濯新思酌片刻，下垂的眼尾弯了弯，提议：“去吃个饭吧。”
面对面坐下吃的最后一顿饭，是在G大食堂窗口一人点了一碗云吞，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程沛一时没接上话。他预想温濯新的答案是拒绝，还在筹谋自己下一步怎么把人哄上车呢。圈套刚画了一半，怎么有人已经乖乖跳进半圆里，抬头直勾勾看着他，等他把圆画完。
“走吧。”
那也得先画完。以往他面对这样的场面有些束手无策，但这次毕竟性质不一样。
手伸进兜里的一瞬，才觉得自己准备好的东西冷冰冰的。
囚.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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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深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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