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程序远比人类要诚实。
代码中刻下的0和1相互交织,拧成DNA一般稳定的双螺旋结构,当数据对应的主人出现的一瞬,指纹的纹路与基因表现型完全贴合,指令沿着金属血脉游到芯片大脑,信号解读为“完全匹配”。
于是当温濯新的手扶上黑色跑车的门把手,门便“咔嗒”一声开了,发出提示音:“开锁成功。”
他的手指跟着停滞了一下。
程沛绕到驾驶座上车,系好安全带,导航系统在屏幕上眨了眨电子眼睛:“主人,您想去哪里?”
他转而用眼神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温濯新。
两个人以前常去的那几家店基本倒的倒散的散,餐饮行业像风中飘摇的树叶,顺风远行,逆风则落。唯一有一家原来开在G大校门前的串串火锅,老板是一对和蔼的中年夫妻,搬走的时候给程沛留下了新店地址,说随时欢迎他再光顾。
新店好像是在......
程沛在屏幕上点了两下,输入坐标,放大一看:麓山区丰韵路35号,距离6.4公里。
好熟悉的地址。
温濯新还埋头在美食点评软件上翻找,看到程沛已经开始在屏幕上操作,便问:“知道去哪了?”
“嗯。你还记得李阿姨吗?”
沉默片刻,温濯新摇摇头:“没印象了。”
他的神情有刹那的怅然,不过转瞬即逝。
“那家店以前开在学校后门,我们去过几次,你总点那里的......”程沛解释了两句,问道:“还是没印象吗?”
而他收到的答案貌似安慰:“想起来一点。”
时间距离被谈话中的回忆偏差拉长,让两人再次陷入没办法继续接话的境地。车辆启动,在呼啸中前往目的地。
到等第一个红灯时,程沛偏过头看了一眼副驾驶。温濯新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般覆住紧闭的双眼,衣领松松半敞着,锁骨若隐若现。在睡梦中的这一刻,爱丽丝似乎终于褪去了所有护住自己的外壳,月光退潮时留下水渍,有种风过便将无痕的脆弱感。
那枚血红的“万箭穿心”戒指,在葱白如玉的手指映衬下,是他全身最显眼的一处颜色。
要是让别人看到传闻中的“鬼相女猎手”是现在这幅飘摇小百花的样子,估计人设要崩塌了。一大票崇拜者伤亡惨重,好歹要控诉一下诈骗。
温濯新身上围绕着太多个未知的为什么,比如为什么会在当年前途大好的时候加入海特、为什么会选择这枚完全不符合他品味的戒指,等等,答案只有本人知道,像被反锁的盲盒。恼人的是只有他自己能打开,真要考虑用外力解决,又让人担忧里面的答案究竟会是什么样。
怎么能这么放心就睡过去了。不怕被带去什么地方吗?
6.4公里,开车不过二十分钟。沿着路边短暂搜寻一下,程沛很快找到了那个写着“串串香”的熟悉的门面。
熟睡状态的人对车辆的发动和停下毫无知觉。他盯了一会儿那张人畜无害的侧脸,对方毫不设防,令他对计划生出一丝犹豫。
如果坚持打开盲盒,是否能接受答案平平无奇,抑或是丑陋不堪。
算了,先吃饭。
最终他的视线转为触碰的手,只很快速地贴过,喊了一句:“起床了。”
*
进店之后,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他俩,热情地迎上来:“哟,终于等来你们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真好。”
对于他俩的关系,李阿姨早就猜得大差不差。程沛配合着寒暄了几句,点了以前常吃的锅底。
李阿姨把目光转向有些迷茫的温濯新,笑道:“小温有点变了,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不记得阿姨了?”
温濯新后知后觉,懵了一下才答:“记得。”
她笑得越发开心:“这就给你们准备去。老规矩,菜都在那边冰柜里,自己拿。”
拿菜的时候,程沛环视了一圈这家店。距离饭点还有一阵,店里人不多,只有两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情侣,两个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几乎堆到了桌子边缘;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一个人来吃饭,对面放了一个毛绒娃娃,有种清冷的滑稽,估计是李阿姨的手笔。
两人分工明确,这点倒是谁也没忘记。温濯新很自觉地绕开了冷柜,去拿调料和饮品,把所有要吃的主菜完全交给程沛选择。
等程沛回到桌前,温濯新正在重复着他方才打量店里人的步骤。
“一对情侣,一个中年男人。”程沛等着温濯新接完全不一样的下文。
果然,他收回那双敏锐的小鹿眼,答道:“S3级别的不安全感,那对情侣正在闹别扭。S2级别的思念和孤独感,那个男人可能很久没有见到家人或者朋友。”
“来吃个饭脑子都不休息,”程沛调笑道:“这就是你的工资是我十几倍的原因?”
“可能是,”温濯新眨了下眼睛:“这顿我请。”
“晶体在外面不方便长时间保存......新的排行榜还没开始。”说罢,他的左手微屈,用戒指作狙击手的倍镜放在眼前,对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做了一个瞄准姿势:“不然,他今天一定跑不掉。”
排行榜每半年一次,截榜时间是分别是每年1月和7月的最后一天。为了所谓的透明公开,每一期榜单数据都将在海特的官方网站上公开发布,包括猎捕者的代号、不同级别的晶体数字、数量等信息,每次都是媒体竞相报道的热点。
从截榜到下一期榜单开始,中间有两周左右需要统计数据,对于猎手们来说正好是休息时间。
但温濯新可不是能安心休息的人。等李阿姨把鸳鸯锅底端上来,他才不舍地把注意力拉回到饭桌上面。
汤底咕嘟嘟冒起了泡,程沛各往两边丢了几串肉下去,率先打开话题:“自己选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温濯新骨节分明的左手上。
“是先生指定的。”隔着火锅冉冉升起的一片雾气,他的回答很诚实。
“含义就是‘万箭穿心’?”
“嗯......差不多。”温濯新补充道:“我不太介意这些寓意。”
还在上学时,有一晚温濯新失眠,大半夜爬起来关着灯静悄悄地看恐怖片,把晚上爬起来上厕所的舍友吓得半死,一声嚎叫把整个宿舍都喊醒了。于是第二天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程沛就这样收到了几个顶着大眼袋和黑眼圈的人投诉,只觉得既好笑又可爱,那段时间每晚都靠打视频电话把人哄睡了才告终。
他曾说鬼神无眼,只闻得心亏,所以向来百无禁忌。现在他把心剖出来,明晃晃戴在手上,任由箭矢穿过,似乎也不觉痛。
“那么代号呢,也是一样?”
温濯新今晚似乎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每个问题都给出了详细的回答:“是我自己选的。我只是觉得用女生的名字比较方便伪装。”
“暴露身份对我们来说是很危险的事。就像安妮......”他说了一半,没再继续,埋头小口饮着柠檬水。
“她怎么样?”
他微微摇头:“我不知道。那天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没再见过她了。”
和自己的预感一致,她的近况不会太好。程沛凭借的仅是对邬予明这个人粗浅的了解,以及对他行为的设想,没想到竟与实际完全一致:老乌龟不会留任何一个无用的人在身边,如果安妮此次失控的后果严重,导致身体损伤,并且在下一期排行榜无法恢复到原先的能力,就只能沦为被淘汰的棋子。
第一名陨落后,谁会是下一个?
他相信温濯新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每一位猎捕者都应当心知肚明。邬予明在电视上口口声声发表“必要时献出生命”的言论时,他们一样应当清楚地听进了耳朵里。
程沛杯子里倒的是一小杯调制酒,他喉结动了动,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面对面在雾气里等日渐西沉,饭菜才吃得差不多。温濯新以清汤锅为主,偶尔会挑两筷子辣锅的菜。他的吃辣能力实在很有限,仅仅几筷子下去,放在一旁用于解辣的柠檬水消失了大半杯。
关掉热源,雾气渐消,程沛这才注意到他的脸涌上了些不自然的、斑驳的红色。他的手握在透明的玻璃杯上,眼神涣散,没聚焦到任何一点,两颊的绯红如窗侧落下的夕阳。
温濯新根本一口酒都没喝,却像醉了。
程沛觉得有些不对,仔细端详了两眼他们面前的玻璃杯。柠檬片斜躺在杯底,刹那间仿佛极尽嘲弄,宣布真实身份是被丢进杯底的鸡尾酒装饰物。
白色雾气晃了晃,尾焰被一阵风吹散。大门打开,一位新的客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男孩,身体十分消瘦,显得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像小灯泡似的,皮肤很白净,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了最高处。男孩小心地向店里探了探头,嗓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的青涩:“李阿姨......在吗?”
程沛认出那是市实验中学的校服。
温濯新左手的戒指突然闪动起异样的光芒。红色丝线般穿透他手边的玻璃杯,散射为朦朦一片光晕。
“是他。”他盯着那个男孩,说道。
戒指已经在明晃晃昭示猎物,带着被激发的渴求。杯底的柠檬片被红色光线牢牢束缚,如张开了细密的蛛网,落丝成茧,根本无法再动弹。
结合温濯新的反应,以及男孩大致十五六岁的年龄,最合理的答案便呼之欲出。他正是温濯新和萧繁口中的猎物。
丰韵路35号,丰韵路......36号。
一切巧合都搅在一起,不知怎的,程沛觉得有些不可解释的头痛。怎么会呢?
李阿姨的“串串香”,正与他当初在法庭破解的第一个“伪地址”一墙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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