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稀缺品，叫做市中心的老房子，其中又以独栋小楼最为珍贵。
贩售咖啡、简餐和酒的“Bar Celona”之所以成为网红店，首要原因就是它改造了这样一幢幸存的小楼，本身建筑就已经足够吸引眼球。无论何时站在路边对着它一拍，回看时就会发现所有路人的视线都自然集中到这座神秘而喧闹的建筑上。
进门首先瞧见的必然是墙上的“裂缝”，玻璃砖蜿蜒而上，将阳光引入，照亮了侧面巨大的壁画，也让华美的吊灯在白天愈发璀璨夺目。
即使是工作日，旋转阶梯上也几步就能遇见一位拍照打卡的美人儿，那千姿百态的场景无需赘述，总之，似乎想求个清静是很难了。
然而事实上也并非如此，熟客自然晓得，所有的喧嚣都集中在华美的一二层，三层空间简朴，连窗子都没有，只有一排小小的采光口打在墙上，光线较为昏暗。因为不适合拍照打卡，这里反而变成了极清静的所在。
原本应该略显压抑的空间里，因为浓郁的咖啡香而变得温暖自在，桌子的摆放很讲究，刻意留出了社交安全距离，让客人能以最放松的状态聊天。
相对楼下那些一杯咖啡放到凉透也喝不上两口，只专注拍照的客群，身为咖啡师的董文韬更喜欢面对这些会享受咖啡本身的客人。
在他的坚持下，楼下的吧台只负责提供酒水，摆满了一墙赏心悦目的瓶瓶罐罐。而作为白天消费重头戏的咖啡吧台则挪到了三楼，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散发醇香。
这天，他接连做了好几杯造型精致的“特调”，正准备偷闲看上一会儿手机，一个金发高个儿的外国人走了上来。
董文韬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是个熟客，最近两周尤其来得频繁。猜想应该是老板出了差，加大了摸鱼力度。
最开始他还有些紧张，担心自己英文不够流利接待不了，谁知对方讲得一口纯正普通话，不时还能风味十足地夹杂几句锦城方言。
他原本总是一个人来，近来偶尔会多个同伴，样貌也很出众，尤其是笑起来特别好看。
“还是老样子吗？一杯橙意冰美式，一个海盐奶油卷？”
对方笑着点头，然后坐到最靠近吧台的位置。
这里光线最差，一般很少有人选择，不过这人是个例外。
大概二十分钟后，他那个朋友也快步上了楼梯。
“热巧克力，谢谢。”
他们聊天的声音不算大，不过因为靠得近，总是会不经意间听见。内容经常都很奇怪，感觉像是深陷好不了的中二病，难以自拔。
“听开阳说，那个使棍的天璇确实就是他当年的同伴之一，那其余几个也多半已经被天枢招揽了吧。”
“我看那老贼猫根本一早就知道了，只是藏着不说而已。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儿。我回去就把他饲料里的冻干全都挑出来。”
嗯，太中二了……
“你房子找得如何了？”
“随便看着呗，我脸皮厚得很，多赖几天不成问题。反正老唐也不会赶我走，不用着急。”
“要不我们合租算了，正好我也想换个离单位更近的公寓。”
这两人话题的转换也很突然，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现实又家常。这类话题就懒得听了，董文韬点亮手机，开始刷短视频。
没刷几条，便出现了一个他最近刚关注的UP主，这人上传视频的内容比较单一，就只是对着镜头弹琵琶，也不跟观众互动。
不过因为他弹得确实不错，粉丝数也就一直在持续增长。
董文韬本身不算是音律爱好者，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他当时一眼发现视频里对方坐着的沙发跟自家是同款，因此油然而生了一种亲切感。于是点赞收藏加关注，还顺带评论了一条。
“你也在看这个人的视频啊！”
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服务生小曹，她正一脸兴奋地托腮看过来。
“嗯……随便看看。”
尽管老板原本就不怎么管束大家，不过工作时间刷视频被抓，还是让董文韬有些不自在。
“他弹得可好了，直播的时候还可以点歌，嗯，流行歌也随便点！啥都能弹！可厉害了!”
原来还有直播啊，这倒是没看到过。
“是底下有客人点单么？”
“对，一杯‘花前月下’，一杯‘梅想好’。你今晚会去他的直播间吗？”
“他是定时直播？几点啊？”
特调虽然看上去复杂，但是董文韬一边制作，一边还能好奇地发问，视线都不用锁定在杯子上，熟练得叫人佩服。
“嗯，每晚都直播，不过挺晚的，通常都在半夜。”
这么奇葩，听起来会扰民啊。
……
董文韬的作息习惯算是不错。身为咖啡师从来不需要上晚班，通常十一点就会洗漱完毕上床躺着，看会儿书或者刷会儿视频再睡。
出于对“琵琶演绎流行歌曲”的好奇，他今晚刻意没有去卧室，而是在客厅开着灯和电视等待。
生物钟的力量让他眼皮有些重，打开名为“琵琶精”的首页，显示并没有在直播。于是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半杯下肚，胃里暖暖的，随便点开的电视剧有些无趣，不一会儿，他就这么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过来，已经是接近四点，看了看手机，还真有直播提示。
点击进去，黑屏上几个大字，“直播已经结束”。
算了，这大概就是传说的“没有缘分”。收拾收拾去床上好好睡。
……
“你昨晚看了么？！他弹了我最爱的《山海》唉！”
第二天，刚一进店小曹就扑了上来，两眼放着光。
“啊……我特意等了来着，不过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董文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可惜……不过没关系，那段直播我刚好录下来了，这就给你看看。”
小曹掏出手机，迅速从相册中翻出视频。因为是听到一半才开录的，所以开始得有些突兀。
出于礼貌，董文韬笑着接过来仔细观赏，确实弹得不错，这首歌他不熟悉，因此渐渐就有些走神。
嗯，还是那张熟悉的沙发，一摸一样，就连稍微磨损的地方都极为相似。
直播时的机位和录播稍有不同，镜头挪得更远了一点儿。可以看见周围的更多东西。
茶几也跟自己家的很像，不过也正常，那种简约的原木茶几过于常见了。
等等……茶几上的杯子……也很眼熟。
这不就是自己昨晚喝咖啡用的杯子吗？只是在前置摄像头中镜像了一下。黑色的搪瓷杯，上面写着“SEATTLE,WA”，是朋友出国带回来的伴手礼。
董文涛感到脊背发凉，目光重新回到UP主的脸上，反复审视。
完全不认识，眉毛、眼睛、鼻子、嘴，没有一样有印象的，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
尽管不断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此后的一整天里，董文韬还是魂不守舍，坐立难安。
那个杯子绝对不算是常见的款式，更何况是和沙发、茶几搭配起来同时出现，巧合度未免也太高了些。
那人弹琵琶时身上穿的是纯白T恤和黑色短裤，这两样东西倒是太过基本款，谁家都有，说明不了什么。可是仔细想想，现在可是冬天啊，就算假设他家里有地暖，穿得实在太过清凉。
嗯……最好是自己想多了吧。
“热巧克力！谢谢！”
“什么？”
“我说我要热巧克力！”
“噢！噢！对不起！”
董文韬赶忙跟眼前的人道歉，对方大概是已经重复了好几次，才会转而凑到他面前大声说话，原本灿烂的笑容都变得尴尬起来。
“昨晚没睡好噢？”
“呵呵，还好了……”
“说真的，你脸色很难看唉。”
“是么？”
闻言，董文韬在咖啡机的金属反光中照了照，看自己到底是面色苍白，还是顶了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好像还好啊，最多就是嘴唇少了点儿血色。这个人说话真夸张。他要什么来着？对了，热巧克力，他好像每次都点很甜的饮料，最近那个外国人每次点的甜点，大半也都进了他的肚子。
等等，那是什么？倒影中的自己肩膀后面，好像有一团黑黑的影子。
董文韬狐疑着回头望去，却只看见熟悉的挂画、架子和墙壁。
是光线问题吧……还是咖啡机上有污渍？他用袖子仔细把那块金属面擦了擦，又认真地看过去。
好像真有一团黑黑的啊，还略微有些颤动。这种动态绝对不是源于咖啡机的运行，而是相对于他肩膀仅进行的。
什么东西啊到底？他接连好几次回头确认，还尝试着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好像那里不自觉间沾上了灰尘。
“你在干嘛啊？”
客人看着他一系列古怪的动作，也不制作饮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哭笑不得。
“啊……没什么……我……”
忍不住又往镜面中看了一眼，这次却更加惊悚，猛地与黑暗中一只眼睛对视！
“啊！！！”
董文韬失声尖叫起来。
他倒退了几步，撞在放着杯子和咖啡粉的架子上，下一刻，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杯子碎了一地。
“你怎么了？还好吧？”
绕过吧台，那个客人迈步上前，帮他把身子稳住。董文韬也确实有些腿软，如果不是这一把有力的帮衬，恐怕真要跌倒在满地碎瓷片、碎玻璃里。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那绝对是一只眼睛，在昏暗光线中也不会看错的，轮廓清晰的一只眼睛。瞪大了眼眶，露出整颗浑圆的瞳仁。
“我背上！是我背上！我背上有东西！”
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董文韬一边用力扯着背上的衣料，慌乱着想要把那团黑影扯上来。
那客人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一转，仔细看了看他的后背，学着他先前的动作用力拍了几下。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你冷静点儿，别吓唬自己。”
这时楼下的服务生闻声也都赶了上来，看见满地狼藉，第一反应自然是“有客人闹事”。小曹立刻开始拨打电话，应该是要报警。男服务生则都冲过来，展开手臂，尽量“友好”地要将那客人挡开。
“我没有！我不是！我是在帮他！”
这下客人真是冤枉得很，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这一松手，董文韬又一下失了平衡，差点扑倒在混乱的架子上。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他终于回过神来。
“是我不小心跌倒的！跟这位客人没有关系！”
“真的么？董哥你别怕，我们都在呢！”
“确实是这位，嗯，董先生自己头晕差点儿跌倒，我朋友只是上去搀扶了他一下。”
一直坐在一旁的外国人站起身，缓缓开了口。他语速很慢，声音低沉，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磁性，让人听了立刻就觉得心安，进而迅速冷静下来。
服务员们对视了一下，瞬间就已经接受了大半。
“不信你们可以查看监控，我们不走，就在这里等着。”
指了指吧台一侧的摄像头，外国人笑了笑，他笑的时候露出八颗牙齿，非常优雅，特别好看。
“啊……对不起！是我们莽撞了。”
小曹连忙上前，对着两个客人微微鞠躬。然后跑到董文韬旁边，开始招呼大家一起收拾地上的碎片。
……
因为工作时的失态，董文韬被老板特批了两天假，强制回家休息。
太丢人了，想起来就很难堪。羞耻盖过了恐惧，让他耳根一直红红的，不住地去回忆那糟糕的场景。
可能真的是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太过胡思乱想，才会出现这么诡异的错觉。
量了□□温，没有发烧，稍微安心了些。
泡了个热水澡，特意将水温调高，调到皮肤烫得微微发红、泛痒。这下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舒服多了。
可等到往沙发上一坐，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起来，忍不住翻出“琵琶精”过往的视频，开始逐条仔细查看。
他每一条视频都差不多，白墙、沙发，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入镜。
从头翻到尾，总共四十六条，除了第一条有短暂的“言语交流”外，都是纯粹的弹奏录像。
在那仅有的只言片语中，他仅仅是简单表达了一下对这乐器本身的喜爱，此外没有任何信息，也没有自我介绍。
看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
猛然脑海里浮现出那只眼睛，又开始觉得后背发凉。
为求心安，董文韬拨了几个电话给朋友，希望能从中召唤一个过来住上两天，总比独自在家提心吊胆要强。
这年头，能随叫随到的朋友大概是着实不多，把最要好的几个都喊了一遍，当晚都已经有了安排。
看着那些“第二梯队”的朋友名单，董文韬又觉得突然叫人来自己家里住有些突兀，仿佛按下那个通话键都十分艰难。
就这么犹豫着，时间又过了一两个钟头。夜深了些，外边儿变得安静，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子上的倒影去。
他还刻意在沙发上换了几个姿势，试探着会不会看到那个黑影。
“咚咚咚！”
正聚精会神地“找影子”时，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董文韬不由自主地一抖。
“谁啊？!”
恼羞成怒的大声询问。
没有回答。
外卖？没点过啊。如今快递也早就不上门了。难道是之前求助的那几个或懒惰、或绝情、或见色忘友的朋友中，有谁突然又良心发现地跑来了？
“谁？”
一边再次问着，董文韬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到猫眼前查看。
门外的访客彻底出乎了他的一切意料，哪怕站着的是那个黑影，他也不会这么吃惊。
是那两个咖啡馆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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