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恩在京待了两日,因兼着提督东厂的职务,这一回来便每日去东厂值房点卯,处理积压已久的各类大小卷宗。
他心中记挂着粮草事宜,这次回京本欲求助干爹,但干爹现在闲居在家,非皇上召见一般不入宫,很难向皇上进言。
皇上虽然把这粮草差事儿给了内阁,却迟迟不见响动,他只能干着急。
遍及京城的暗探每日戌时都会按时来给柳容回话,向来是不避着柳思恩。
今日探子已经探明几件事。
一是贪污军饷的两广总督蔡仲元已经在押解途中,明日就能抵京。届时将由锦衣卫指挥使王纪中接管,送往昭狱,择日审问。
二是皇上单独召见了钱凌云,谈话时长接近一个时辰。
三是次辅白文周在天香楼密见了一位道士。
柳容端着杯茗茶不紧不慢地呷着,待屏退探子后,面色平静地问柳思恩:
“小九,你说呢?”
自从柳思恩一日日大了,柳容便有意在这些事情上询问柳思恩的意见。
一方面是考验训练他,一方面也是想让他分些担子。
柳思恩沉吟道:“这些事情看着毫不相干,实则全是冲着咱们来的。”
“王纪中是钱阁老的人,蔡仲元又是干爹你举荐。王纪中是一定会想方设法从蔡仲元嘴里挖出点东西的。”
“皇上夺了干爹的印,又亲近钱阁老,这是在告诉大伙儿风向变了,以后众文官武将只会以钱阁老马首是瞻。”
“至于白文周,”说道白文周,柳思恩难掩失望,“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思。”
白文周出生微末,当初入阁是柳容操作的。
如今白文周如日中天,为了跟柳容厘清界限,处处跟柳容作对,还被撺掇着敲了登闻鼓。
“白文周在民间遍寻道士,不过是为了讨好皇上而已。干爹你还记得先帝吗?他不就是迷信方士,最后送了命。”
柳容又问:“那你看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柳思恩抬头望向柳容,踟躇着问:“这些事儿根儿上还是看皇上如何想。不知道干爹跟皇上……为何事生了龃龉?”
明明他出发去关西的时候,一切还好好的。
柳容神色闪过一丝异样,但立马又恢复了镇静:“错了,这事儿的根儿不在皇上身上。”
柳思恩追问道:“那是?”
柳容眼中浮现出忧虑之色:“在于天下的局势。”
说到此两人都沉默了,如今的大暻天下,早不复昔日的荣光。
从前称臣纳贡的小国们伺机而动,从前物阜民安的省份盗匪横生,再加上天灾**,可以说得上岌岌可危。
柳思恩安慰道:“干爹你身子骨向来不好,正好趁此多加修养。我们既失权柄,就不操那份心了。”
两人正说着,家仆就来报,说是次辅白文周求见。
两父子对望一眼,柳思恩眼神探究地看着柳容,想看他怎么说。
柳容淡淡道:“我就不见了,你去吧。”
柳思恩黑着脸对家仆说:“让他等着。”
看柳容不置可否,柳思恩继续道:
“还有件事要禀明干爹,老十九秦羽在关西称王称霸,有些事情,做得十分过火。”
柳容并不意外:“他本就是个地痞流氓,你指望他能做个廉洁奉公的好官?”
柳思恩急道:“那我们就由着这样胡来?我怕到时候他又会成为第二个蔡仲元,成为那帮人攻讦我们的利器。”
“说说看,他又做了什么好事儿?”
“他要只是作威作福那还好办,可是他当街逮捕平民,草菅人命。又大量兼并良田,害得当地百姓无路可走,只能卖儿卖女。这次为了不给军粮,竟然一举就给了二十万两贿赂给我。”
柳容问:“你收下了?”
柳思恩从袖中拿出秦羽给他的那沓银票,问:“这些怎么处置才好?”
柳容说:“明日皇上若还不下旨着人督办军粮,我便去宫里一趟,这些银票你先留着,会派上用处。”
两父子谈完了事儿,又一起用过早膳,柳思恩才缓步走向待客的厢房。
*
白文周在这懊热难当的天气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柳思恩施施然走出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柳容也是这样等了许久。
那时他才从偏远之地来到繁华的京城,在众多举子们欢庆的时候他只能暗自垂泪。
因家乡发了大水,他赶到京城已经过了殿试之期。
举目无亲的他听了同年说:现在京城最得意便是柳公公,要是去找找他,兴许还有转圜。
他背着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和书籍,站在柳容进出宫的必经之路,从早上等到深夜,只吃了两个馒头果腹。
柳容不仅接见了他,还将他举荐给了吏部,从九品芝麻官做起,一直升到次辅,只用了十五年。
“哟,次辅大人来了,奴才给大人请安了。”
柳思恩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文周,斥责了家仆:“白大人来了这么久也不看茶,你是怎么当差的?”
家仆怯怯懦懦地去泡茶,白文周脸上神色也不太好,只说:“老祖宗还是不肯见我?”
柳思恩款款坐下,手搭在茶案上,目光观察自己的手指,不大耐烦地说:
“干爹说了,有什么事儿告诉我是一样的,大人你赶紧的吧,我一会儿还得出门呢。”
白文周只得说:“这个月的发俸之期就快到了,户部拿不出银子,想让老祖宗想想办法。”
柳思恩嘲讽一笑:“干爹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大人应该去找李宏呐,现在他掌着大印。”
白文周正色道:“思恩,李宏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贪财好色,遇到这种事他哪会管?”
“白大人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柳思恩愠怒道,“你伙同那帮人把干爹从内阁赶走的时候,有想到这一天吗?”
白文周起身肃容看向柳思恩:
“我知道老祖宗和你对我有些成见,他日我定会负荆请罪。思恩,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京城,一定不能乱。”
柳思恩起身与他争锋相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懂了吗?白!大!人!”
白文周原本含着些冷意的双眸在看到柳思恩凑近的白皙脸庞时,像是冰雪消融在春水中,心中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
白文周素知柳思恩长得标致,他微微发怒的样子,更让他有些绮想。
柳思恩淡色的耳廓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嫣红,冬雪中的红梅。他秀气的双眉蹙着,凤目中透出的眼神却凌冽无比,阴沉沉地让人不敢直视。
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常常在背后编排他,说他比繁花巷里的妓子还招人。
他们平日里见了柳思恩却一个个恭敬得跟见了祖宗一样。
因为柳思恩不但有个权势滔天的干爹,自己本身也是东厂的厂公。
触怒了他,一家子的身家性命都可能顷刻间化为乌有。
两人对峙见,家仆泡好了茶端上来。
白文周呷了口茶,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思恩,你也大了,很多事情不能光看表面。”
柳思恩最烦他以这种长辈的口气跟他说话,柳思恩今年十二六岁,白文周也才三十七岁。
“次辅大人如果没其他事,奴才就不远送了。”
白文周说:“你可以提条件。”
柳思恩擎等着他这句话,勾了勾唇:“蔡仲元既然被你们逮住了,那两广总督这个位置让张先生来坐。”
“张启忠?”
张启忠是柳思恩的授业恩师,虽然被归为柳容的阵营,但因为人忠实勤谨,名声一向很好。
柳思恩点了点头:“张先生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能胜任这个位置,如果能让他去管着两广,那你说的事儿,我们就有得谈。”
白文周略一思衬就点了头。
张启忠出身翰林,这些年又在各处任职,政绩斐然,启用这个人两边都不会得罪。
待白文周起身告辞,柳思恩状似无意地问了句:“白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人求仙问道了?”
白文周怔了下,留下句:“等老祖宗愿意见我了,我亲自跟他说。”
翌日早晨,柳思恩早早地到了城外,马儿系在凉亭的柱子上,伫立在一旁遥看远方。
一对人马遥遥走进,扬起滚滚尘土。
柳思恩微眯着双眼,看见领头那人身形十分熟悉。
是原文厉。
原文厉也瞧见了他,督促着人马加快了脚步。
两人分别不久又在京城碰头,只是形势已经大变。
柳思恩面含着淡淡笑意观察着原文厉。
他整个人黑了一圈儿,脸皮也粗糙了些,身上的戎装也因长时赶路变得灰扑扑,站在身着锦衣唇红齿白的柳思恩面前,活像个乡野之人。
看来原文厉这次去广西想必也是吃了些苦头。
“文厉,广西的情况也不太好?”
原文厉蹙着眉头道:“一言难尽。”
柳思恩看见蔡仲元已经被装在了囚车里,对原文厉说:“我可否去跟他说几句话?”
原文厉道:“南瑜,不可。你要是过去跟他说了话,到时候皇上那里,老祖宗更说不清楚了。”
他们都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即便原文厉这样一个普通锦衣卫,都知道蔡仲元是柳容的人。
柳思恩眼波微微一闪,看向押送队伍,皆是整衣肃容的锦衣卫。
阵仗之大,看来钱阁老这次是下了决心要让蔡仲元张口了。
他看着原文厉带着些许愧色的脸庞,笑了下说:“也好。”
原文厉带着队走了,柳思恩还站在凉亭。
原本就不打算跟蔡仲元说什么,只要让蔡仲元看到他出现,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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