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怀念啊,明明也才离开没几日呢。”
三日后,二者终是踏至了烛阴寺所在山间脚下的小村镇,离重返故地可谓仅有一步之遥了。
“影釉,你会怕吗?”
“或许吧,毕竟,那里可全都是以斩杀妖物而闻名的强者。不过,有胧月你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什么都不会怕了。”
“是呢……我也一样。”
她和她,都需要直面真相的勇气。彼此胸腔内那稚嫩的新芽,需要她们互相为之浇灌名为信心的露水,唯有坚持下去,才能茁壮发育,开花结果。
“……啊,是胧月!”
踏上最后一段石阶后,打扫着门前庭院的烛阴寺之人立刻认出了胧月,并打算呼喊大家出来迎接她。
“没必要惊扰大家。实际上,我现在肩负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只是回来,和婆婆她谈些事情。”
“这样啊,我明白了。蒲贞师傅她还在烛阴像前静坐,你过去那里便是了。”
“多谢。”
那人也便不再多做声说些什么。不过,其当然是意识到了胧月身边的影釉,似乎具有异于常人之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但作为曾经行走江湖,直面过无数妖物的烛阴寺之人,其仍旧相信自己的感觉。
“婆婆!”
“胧月,你回来了。”
还未等胧月先行礼,蒲贞便已起身,凝望着她,与伴在她身边,一直紧握着她五指的影釉。
“婆婆,请允许我,先向您介绍,她是……”
“胧月,让我自己来说吧。”
此刻,从影釉脸上露出的神情,已不再是那自始至终的幽静感。一份坚毅的神色,宛若突兀出现在白色苇草间的奇花,绽放出了果敢的异彩。
“嗯!”
即便蒲贞已上了岁数,实力远不及从前,但她仍旧是烛阴寺中拥有强大气魄的武者。影釉才只是望向了她的眼瞳,便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斩杀过无数妖物的过往,不寒而栗。
但是,她当然还是将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毕竟,有自己所信任的胧月,一直陪在她身旁,她便不会对任何事物感到恐惧。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狐妖一族的幸存者,影釉。”
“是的。”
从影釉踏入烛阴寺内开始,蒲贞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令她产生了不安回忆的微弱妖气,正在朝着自己逼近。只是此刻,终是近距离望见那静默之容时,她却没有任何想要兵刃相向的打算。
“婆婆,我知道,如果我说,影釉她并非邪恶的妖物,那么我大概也已经没什么资格,在被称为烛阴寺之人了吧……但是!我就是那样认为的,我就是那样相信着的!我相信影釉,所以,我才带她一同回到烛阴寺,希望您也……”
“胧月啊……”
蒲贞向胧月身边迈过略显沉重的步伐,伸手抚在了她的肩膀处。她感觉得到,那天,从烛阴寺踏入人世的胧月,已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这颗洁白的珠玉,布上了些许裂痕,却使之变得更为真实了。
“背负历史之人,将会承受一辈子的沉重。你们,真的已经有了那份觉悟了吗?”
“是!”
面对二者异口同声地回答,蒲贞长叹一口气,重新落座下来。
“从前,妖物横行于世,肆虐猖獗,令人们陷入了巨大的危难之中。为此,各地有志之士,纷纷举起了刀枪剑戟,为守护人世而斩妖除魔。这其中,便是有我们烛阴寺之人在内。”
望向烛阴像,蒲贞的眼中,仿佛能看到自己与烛阴寺众人曾挥舞剑刃,斩杀妖物的身姿。
“然而,只是这样做,仍做不到斩草除根。妖物与人类间的战斗,若是一直持续下去,只会弄得人世永远不得安宁。为此,烛阴寺与众多各地人士,共同谋划了一场向妖物主动发起进攻的方案——那就是直接将妖物中最强大的族群,即狐妖一族,优先全数击败。”
听到这里,影釉闭合上了双眼,握住胧月的手,也微微开始发颤。
“因为狐妖一族,在满月时,会具有更为强大的妖力,所以我们便按照计划,于新月之夜,对狐妖发起了进攻,并在最后,成功将狐妖领主斩杀。”
“婆婆,重要的是那脱逃的暗戟之妖。现如今,她已然化作了全新的模样,蛊惑了帝王,该是我们烛阴寺之人,将之一举击败的时候了!”
“胧月,你还是太年轻了。眼下,你最该把一件重要的事情想清楚。”
蒲贞再度起身,而这次,望向胧月的目光里,闪着不可扭转的决断感。
“你身边的她,既是狐妖的子嗣,又是为那暗戟之妖脱困的存在。你却依旧,对她予以了信任……”
“婆婆,您……您还是不愿意相信影釉她吗……”
蒲贞当然无法去相信了。一个与人类相杀的妖物之后代,怎可能轻易让她立即全盘接受。更让她为之而担心的是,胧月竟会为其而辩驳,二者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令她感到不安。
“女士,虽然我不知道,您当年有多么勇猛,被多少人盛赞于斩妖除魔的佳绩之下。但是,若是谈及信任,那么,您便没有资格,去质疑胧月。”
“放肆!你这狐妖,胆敢口出狂言!”
“啊!婆婆,影釉……!”
然而,即便面对蒲贞强势的怒喝,此刻的影釉,也并未显露半点畏缩之容。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您对胧月撒了谎!”
反而向前踏出了一步的影釉,好似在强顶着蒲贞那无形的锐利锋刃,并在下个瞬间,使之化作了虚无。
“在她背后的印记,那到底是什么?你们烛阴寺之人,比任何人都明白!”
“啊……!”
蒲贞终于意识到了,影釉所谓的谎言究竟指的是什么。没错,这件事,才该是她向二者诉说出的真相之一。
“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只跟我们诉说即可。就和方才,我与胧月共同予以您的肯定一样,我们已经做好了背负这份真相之重的觉悟。”
“……哈,是啊,你们确实是那样回答的。”
终于,蒲贞将思绪拉回了斩杀狐妖的那一夜,将真相诉说了出来。
“无数的可怜人,皆死于那挥舞着暗戟的狐妖之手。而当我们进行收尸埋藏时,发现这其中,有一名亡者,竟是怀有身孕的女性。而她肚子里的胎儿,也即将要出生了。”
蒲贞回身,走向庙中残破的桌案处予以着凝视,仿佛那里曾经放置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当然不希望,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也因此就这样葬送了自己还为睁开眼睛望见这个世界一瞬的机会。但是有个非常可怕的事实,我不得不去接受……”
蒲贞单手抚在自己胸口处,感到了久违的阵痛。
“那女性的身体,因被妖物杀害而沾染了妖气,连带着致使体内胎儿也受到了影响。那个时候的我,瞬间就明白了,若是让这孩子诞下,便只会让世间再多增添一名妖物而已。”
“婆婆……?”
“但是,我还是选择了避过旁人的注意,不仅将让那孩子诞下,并悄悄将她带回了烛阴寺。那个时候,明知怀中之人已是妖物的我,为什么还会那么做呢?我也不懂……”
话已至此,胧月心中也已经猜到了大概,瞪大的双眼里,立即充满了泪水。
“没错,胧月,那个孩子就是你。随着你的年龄增长,你体内蕴藏着的妖气也逐渐在增生膨大起来,开始被旁人察觉到了。起初,我只是用山间妖物作祟频频为由,叫人不必过度多虑。可我明白,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尤其让我担心的是,你本身会因为妖气影响,将来也会变作那些可怕的存在。”
“所以您才……”
“没错。我翻阅了烛阴寺内陈旧的古书,寻找到了更早先前,人们还未掌握斩杀妖物之能时,所依靠的封印术法。借此,我在胧月你的背上绘制了那对应的印记,抑制住了妖气。不仅让旁人无法察觉,也让你体内的妖气失去了继续成长的可能。”
面对自己真实的身份,胧月一时间大脑放空,好似若是没有影釉在一旁紧握她的手,便会无力瘫倒在地。
“……那样的话,就告诉我解除封印的方法。”
“影釉……?”
影釉的心中自然也是未能平静,但她依旧保持着对那份愿想的执着,面对着蒲贞。
“为什么要解开封印?胧月她只要保持现状,便能和常人一样,安稳度过普通人的一生!”
“普通人吗……是啊,或许是那样没错。”
影釉并未就此打消欲要解除封印的念头,依旧站在蒲贞面前。
“但现在这样的胧月,并不是她本该拥有的模样!”
“……你这狐妖,你果然是打算让胧月也变成妖物,骗她成为那可怕的一方!”
“婆婆!影釉!不要这样——!”
不知所措的胧月,倒伏在二者身前,却也根本阻挡不住任何一方的执意。
“你错了!我根本不是为此才希望解除封印的!是啊,我的确是狐妖的子嗣,我对你们……对你们这些斩杀我一族的家伙,心存恨意!但是,我不会因此而希望胧月做出和旧识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愚蠢举动!我所期盼着的,是看到一个真实的胧月,一个纯粹的她……仅此而已!”
“你……!”
在影釉眼里,此刻倒伏在地的胧月,就像是背上捆缠着无数锁链的囚徒,根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自由。她不希望看到,一个要用着残缺灵魂去生活下去的存在,只能向自己的命运妥协,而不断蹒跚。
“哐当——!”
而此刻,庙门被突然从外推开。一众烛阴寺之人,皆已抄起兵刃,怒目盯视着影釉。
“妖孽,竟敢送上门来!”
“你若认为我们烛阴寺之人已是老而无用者,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住手!”
蒲贞先声夺人,打算阻拦众人的举动。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终于在此刻,咽下了多年隐瞒真相的苦果。
“蒲贞女士,我们对你将妖物饲于烛阴寺之内的所作所为,大为失望!”
“什、什么!?”
“我们都听到了!胧月她本该是妖物的后代!你却把她收养在烛阴寺之内,现在她还带了狐妖后代回来!这都是对烛阴之神的忤逆!对整个烛阴寺的侮辱!”
连连的沉重指责,宛若五雷轰顶般让蒲贞一瞬间无法接受,瘫坐到了地上,双眼无神。胧月也同样不知该如何面对众人,抬不起头的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杀掉这些玷污了烛阴寺的妖物!”
“什么……”
让影釉无法接受的,便是这群因获得世人盛赞,而不讲任何道理的愚昧之徒。
“我本以为,人类只是因为世仇,才会无差异地对妖物予以斩杀。可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连为这个世界的祥和而挥剑之人,都要如此去对待!真是太愚蠢了!”
她立即搀扶起胧月的身体,将那失落的神色,单手揽抱在怀中。
“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对你们来讲,也都只是妖物心存邪念的狡辩而已。挥舞剑刃,为人世带来祥和的你们,永远都能站在毋庸置疑的至高峰,做任何你们想要做的事情!”
她的眼中也因为激动而饱含泪水,却依旧十分坚毅,不打算放弃。
“你们本该也是能够看清世中真相之人,可自从你们攀上那荣誉之巅,再也不愿步下之后,便只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世界,自以为是!”
影釉因连续的呼喊,喘息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哈啊……你们从前本也该和胧月一样,亲自踏足过世间的每一寸土地,见识过不同的世态炎凉……难道你们全部都忘记了吗……!”
“影釉……”
此刻,怀中的胧月虽然还未重新振作起来,但影釉从口中诉说出的话语,她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是啊,你说得对。”
“哎?师傅?”
突然,一名也上了年纪的老者,将手中的烛阴剑丢在了一旁,侧身垂下了头。
“我当年,大约只比胧月这孩子大个两三岁年纪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只化作人形的『川獭』。起初,我以为其便是那潜伏人间,偷鱼谋生的小妖,可谁知,其竟安守本分,和普通的渔夫一样,过着平淡祥和的渔猎生活。故此,虽然我看出了其真身,也却并未出手。”
“呵呵,老东西,你竟有这种经历呀!和我当年见过的一个自己开垦荒地,种了很多黄瓜的『河童』很像呀!”
仿佛将思绪全部拉回了自己曾经行走江湖时代的众人,突然为之感慨起来。
“唉,这位少女,所言极是。我们这群冥顽不灵的老家伙,果然,把很多珍贵的东西,全都抛在脑后了。”
“美言与奖赏,确实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蒲贞女士,也请您海涵,我等方才的无礼之举。”
“唉……我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呢。”
再度步至影釉身旁,直视着她的蒲贞,对她投来了些许缓和的神色。
“的确,你说得一点不错。而且我,也更该去相信胧月才对。”
“谢谢您的理解,啊……”
此时,胧月朝着影釉的怀中更主动地倚靠了过去,并在她的胸口处摇晃着头,就和当初在马车上,不希望自己哭着的样子,被影釉窥见一样。
我也明白,蒲贞她不希望将真相诉说出来的理由,是希望这段悲痛的过往,只由自己来承受就好。就像胧月她不希望让我看到,自己会难过的一面,而做出这种举动一样……
很多时候,我们是为了让更在乎的,更关心的对方不感到痛苦,才不得不道出善意的谎言。
但是,像这样把真实的一切全部展现出来,我觉得才更好。
“唔!影釉……”
想到这里,影釉单手托起了胧月埋在自己胸口处的脸颊,并未急着为之轻拭泪珠。
“胧月哭出来的样子,我也想看清,然后记在心里……”
“影釉……呜……呜呜呜……!”
不仅是和你在一起时的欣喜,我希望,把一切和你在一起时的感受,也全部都接纳于心中。只要我们一同为之肩负,就不会有谁而为之感到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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