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在码头的角落看着明隆的车队和医护车驶入,又看着最前方的那辆劳斯莱斯驶离。
他心想,原来真正目送那个人远去的时候,心里竟是这样死水般的平静。
是各种意义上的远去。
陈挽叹了口气,转身取车回了科想。
真正的心如止水是不可能的。
心底或许麻木了,但会诚诚实实地从身体上反映出来。
陈挽泊车在太子西地下停车场,进入电梯按了科想的楼层。
他整理着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
办公桌上放着的厚厚一沓全是海油隧道的施工方案图纸,还有各种手绘的横剖面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要点记录。
都是他无数夜晚通宵达旦赶出来的。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陈挽把这些文件图纸有序地归到一侧,把办公桌正面空了出来,坐在桌前发呆。
已经到了午饭的点,他却完全没有食欲。
胃里像发着冷,泛着苦,连一口粥都喝不下。
陈挽突然想起不知从哪听来到说法,胃是情绪的表达器官。
于是他顺从地接受了,一头扎进公务里,开始处理与明隆解约后的堆积如山的扫尾工作,计算前期亏损的人工技术费,和需要赔付的违约金。
违约金是天价。
陈挽算了算这笔钱会对科想产生的影响,痛苦地捏了捏眉心。
是科想将近大半年的账面流水。
这次彻头彻尾亏大了。
但他不后悔,钱没了还能赚,唯独赵声阁的安全,没有任何事能排在它前面。
包括赵声阁自己。
而他失去是的比金钱重要太多的东西,他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出现在对方面前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处于旁观者的位置默默地注视对方,静静陪着便心满意足。
陈挽叹了口气。
这不就是暗恋最终的结局吗?
虽然早就料到了,但还是难免怅然。
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回本了,这段时间和赵声阁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比甜蜜,不真实得像做梦。
按理说这就是他离喜欢的人最近的时刻了。
能到这一步,都是他从前不敢去想的事,所以从梦里醒来恰恰是最符合逻辑的展开。
陈挽在心里对自己说。
光是这一段时光所带来的满足和余韵,就足以他反复辗转品尝,支撑他度过接下来的无数黑夜与低谷。
若还心怀不甘,未免太不知足。
陈挽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开始忙碌起来。
他给徐之盈和方博士分别发了长长的致歉信息,就科想即将进行的解约。他把问题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字未提赵声阁。
随后他平静地打电话向韩进和几个科想高层说明了现状,隐去了真实的解约原因,只说是自己技术上出现断层,无法同明隆接轨,所以自愿退出。
大家都很震惊,但相处多年,知道陈挽的能力和人品,也知道对方一步步创建科想花费的心血,非但没人责怪,反倒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他们心里明白,电话那头才是最痛苦最难过的人。
陈挽每一个都笑着应了,又互说了一些加油打气的场面话。
挂了电话,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与明隆的项目负责部做了基本的交接,约好了递交解约函的时间。
处理完这几样事务,天已经完全黑了。
手臂上的伤口不时传来轻微的疼痛,痛到后面有点麻木了。陈挽没管,继续伏案写作,开始草拟解约函。
他的脑袋浑浑噩噩,被刚刚大量公务充斥,甚至余不出空去回想上午的事。
正中他的下怀。
完成了所有工作,他异常疲惫,也没什么食欲,看时间不早,便随意换了身衣服,在办公层预留的休息室里和衣睡了。
陈挽本以为自己已经调整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也低估了今天发生之事的后劲。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噩梦,短短两个小时就惊醒好几次,手臂的伤只是草草处理,再加上滴水未进,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
窗户拉着窗帘,太子西灯街头的喧嚣被隔在门外,屋内只有泥沼般的黑暗和烧得滚烫的人。
当卓智轩的电话轰炸般打来时,他已经有点神志模糊了。
电话刚响陈挽还以为在梦里,直到响到了第三次,他才反应过来,摁了接通键。
“阿挽,赵声阁怎么你了?明隆为什么突然要跟你解约?”
对方火急火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他说的是“明隆跟你解约”,而不是陈挽明面上跟其他人说的自己单方面想退出。
“技术上出了点纰漏……”
陈挽沙哑的开口,下意识想把白天重复了十几遍的说辞再次复述,话一开口就被卓智轩打断了。
“放屁,不许给我撒谎,说实话!”
卓智轩太了解陈挽了,这种前途无限,还能光明正大跟赵声阁共事的项目,就算是有几千个几万个技术断层,陈挽也只会不吃饭不睡觉地一个个磨掉。
况且以对方的性格,不可能出现大的纰漏。
他不相信陈挽是主动退出的。
卓智轩在家族宅院的门口来回踱步,却听到陈挽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
他急得都快冒烟。
“阿挽,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天塌了还有我们几个顶着……我听说你们科考船最后回来的路上遇袭了……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
卓智轩很着急,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堆话。
陈挽的头很痛,喉咙干涩,意识也模模糊糊,这些话落在他耳朵里断断续续,但不妨碍他听出话里快要溢出的担忧和关心。
按照以往,他大概会把事情掩饰掉大部分真相,轻描淡写地同对方带过一下大致。
但可能是此刻身上的滚烫让人变得感性,也可能是假话说了太多,体面装了太久,忽然间就累了,有了倾诉的渴望。
陈挽掩唇咳了几声,最终把事情的经过全盘托出,只是隐去了一些具体的对话。
他声音很轻,好几次停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
卓智轩在对方讲述到遇袭的时候,还不时插上个几句,后面越听越沉默,等陈挽说到甲板对话的时候,隔着电话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
他怒得气都喘不匀了。
他听着陈挽说完了话,把这件是个人听了都难以置信的事在心里又复盘了一遍。
随后爆出了石破天惊的怒骂。
“赵声阁就他妈畜生!!”
“我没看错他,他就是个没良心,没人性,没**的杂碎玩意……”
陈挽闭着眼靠在床头,直到对方骂得有些离谱,才出言制止道。
“阿轩,别说了。”
他一次性说了太多话,喉咙火辣辣地疼。此时头痛得厉害,刚撑起身想倒杯热水,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又重重摔回了床上。
科想的办公层此刻没有人,助理也早就下班了。
他现在连杯热水都喝不上。
陈挽抿唇,低头看向伤口处。手臂上的擦伤已经红肿,稍一牵动就疼得厉害。
看起来有点感染了。
“什么别说了?”
电话那头还在大发雷霆,这次矛头对的是陈挽。
一听到对面这轻飘飘的语气,卓智轩就气不打一处来。
“赵声阁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陈挽呢?就不知道顺杆上爬,挟恩图报?”
“你知道救命之恩这个词的重量吗?”
他越说越恨铁不成钢。
“就算是帮了明隆一点小忙,跟赵声阁扯上了关系,已经足够多少企业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在新兴的龙头产业上分一杯羹。”
“而你救了他的命!救了他赵声阁的命!你不借此机会跨个阶级,赚他个下半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居然还反过来同意什么主动解约?”
“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卓智轩的语速像连珠炮一样又急又快,恨不得从屏幕里伸出巴掌扇醒对面的人,剖开对方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陈挽正微微皱眉查看着伤口,听到电话里的怒吼,言简意赅道。
“我救他并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机会。”
“况且,他也救了我——”拉着他躲过了最后的一发冷枪。
他平静地陈述事实。
“那也是你救他在先,你这……”
卓智轩被对面人的脑回路弄得彻底说不出话,半响才深深叹了口气。
忘了对面的是个情种。
他这下冷静不少,放弃了跟对方讨论这件事,转而想到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为什么同意解约,你们前段时间不还情投意合吗?”
卓智轩特意把“情投意合”几个字咬的很重,刚刚的事情把他气得不轻,现在就想着法子可劲儿嘲讽。
这下戳陈挽心窝上了。
他垂着眼:“因为他希望我离他越远越好,我的喜欢对他而言已经是负担了。”
“赵声阁亲口说的?”
陈挽没说话,落在卓智轩耳朵里就是默认。
他目瞪口呆,对赵声阁的评价瞬间又低一个级别。
“我靠了,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傲慢的话?明天我去找老谭,我们一起骂他……”
“阿轩。”陈挽的制止低声却坚定。
卓智轩还在群情激奋,“再叫他喊上沈宗年一起,大家都看看他干这不叫人的事……”
陈挽于是又叫了一遍,语气强硬,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
“阿轩,我知道你是在为我好,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心甘情愿的,你不必如此。”
他没等对面的人反应过来,就轻轻补充了一句。
“到该我退场的时候了。”
陈挽的嗓音本来就因为高烧有些沙哑,此刻放轻了声,更是浮得像一缕烟,脆弱得一碰就散。
卓智轩没听过陈挽用这么黯然的语气说话,态度一下子软了,有点心痛,这时才后知后觉听出对方的虚弱。
他刚刚情绪正激动,没注意到陈挽的声音哑得有些不像话。
“你生病了?”他瞬间担心起来,准备问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陈挽看天色已晚,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去医院,于是打算瞒住对方。
卓智轩炸毛了。
陈挽低估了电话那头的人对他的了解,听这句含糊其辞的回答,就知道起码是高烧起步。
陈挽的不碍事就没一次是小事。
“你之前说在船上受了伤,伤口处理了没有?是不是感染了?现在人在哪?”
听筒里又传出连珠炮般的一串问题。
陈挽正虚弱着,见对方不依不饶,也知道伤口感染不能久拖,现在不是瞎矫情的时候,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说了。
“没处理……是有点感染了。”
对面是一阵骂骂咧咧的动静,似乎电话的主人正在往停车场跑,听筒里都是风声,卓智轩又问了一遍他在哪。
陈挽轻声说了,随后在床头靠着,心里终于有了点实感。
像一片羽毛被海水打湿,从早晨科考船盘旋的半空落下,坠回了海市这片物欲横流的土地,从此再也飘不起来。
他去不了斐灵岛了。
就像那一晚他赶不上的富士山,永远也无法私有的月亮。
陈挽突然想起听过的一首粤语歌。
“春秋只转载要事,
如果爱你欠意义,
这眼泪,无从安置。”*
他突然感觉有些冷,蜷缩进了被子。指尖却打着拍,轻轻哼起这首歌的调子,再也无法抑制涌上来的疲惫和虚弱,闭上了眼睛。
赵声阁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是陈挽烧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心疼挽呜呜呜
*歌词取自歌曲《春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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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到了该我退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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