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姜黄色开衫被姜沫带回了酒店,像一件证物,被平整地铺在沙发扶手上。颜色确实与她阳台上的禄根泥土惊人地相似,这种巧合让她心头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她甚至凑近闻了闻,只有一股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并无任何实验室的冰冷气息。
琳达的电话在半小时后追来,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方案定了!就营销‘晨间哲学家’,文案突出你在浮躁娱乐圈里坚守内心、修身养性的反差感。那张监控截图虽然模糊,但意境够了!你明天录节目的时候,找个机会自然一点提到你喜欢读传统经典,不用深聊,引个话题就行……”
姜沫听着,目光却落在窗外远处数据科学中心模糊的轮廓上。她想起沈知砚那双透过无框眼镜、冷静审视她的眼睛。“琳达,”她打断电话那头的滔滔不绝,“那个监控……数据科学中心那边,会不会也看到了?”
“看到又如何?”琳达不以为意,“正好让他们看看我们姜沫的深度!再说了,一个环境监测项目,拍的是宏观大气数据,谁会在意你阳台上一个小黑点在干什么?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当姜沫第二天再次踏入A3区07号实验室时,还是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今天换了一双平底软鞋,穿着节目组准备的、略显宽大的实验室白大褂,试图将自己融入这个环境。
沈知砚已经到了,正站在一台仪器前记录数据。他换了一件深蓝色的羊绒衫,款式依旧简洁,衬得他侧脸线条更加清隽。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脚上的平底鞋停留一瞬,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鞋跟标准差已回归安全阈值。很好。”
今天的录制任务是学习使用一种非接触式三维扫描仪,用于获取物体表面形貌。导演希望拍出姜沫从生疏到熟练的“成长过程”。然而,过程并不顺利。
姜沫手持扫描探头,对着一个标准几何体模型,屏幕上的三维图像却总是扭曲、断裂,或者布满噪点。她按照操作指南调整距离、角度,却收效甚微。导演在镜头外示意她做出困惑、可爱的表情,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只觉得烦躁。
“你的手部存在微颤动,”沈知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无波,“频率约为8赫兹,虽然幅度微小,但足以超过扫描仪的动态容限。”他调出另一块屏幕上的数据波形,“看,这是你手持探头时的震动曲线,与扫描图像的失真区域存在明显相关性。”
姜沫看着那条不断跳动的曲线,感觉自己的一切不适和笨拙都被量化、被展示,无所遁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腕,但屏幕上扭曲的图像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
“沈老师,能不能……”她试图求助。
“解决方案有两种,”沈知砚打断她,语速平稳得像AI语音,“一,使用机械臂固定探头,消除人为干扰。二,进行肌肉稳定性训练,降低震颤频率。鉴于你现在的情况,建议选择方案一。”
他直接走向一旁的装备架,开始调试一个小型机械臂,完全没有要亲手指导她、进行任何肢体接触的意思。姜沫举着探头,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需要被修理的故障零件。
午休时,她躲在临时休息室里,给琳达发信息:「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像个不断制造错误数据的噪声源。」
琳达很快回复:「那就制造点有益的‘噪声’!记得找机会提《道德经》!」
下午的录制安排在实验室的数据处理区。任务是将上午扫描的数据进行降噪和模型重建。面对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按钮和参数,姜沫更加茫然。她试探性地移动鼠标,点开几个菜单,又迅速关上。
沈知砚坐在她旁边的工位上,正在处理自己的数据,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会停下,对着屏幕上的公式微微蹙眉,然后用一种姜沫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自语几个词,像是“奇异值”或者“正则化”。
就在姜沫几乎要放弃,准备对镜头承认自己“理科无能”时,她无意中点开了一个语言设置选项。菜单里罗列着几十种语言,她的目光扫过“Espa??ol”(西班牙语)时,停顿了一下。这是她坚持学习了三年的语言,一个与冰冷实验室格格不入的、充满韵律和热情的领域。
鬼使神差地,她将界面语言切换成了西班牙语。
复杂的专业术语瞬间变成了更加陌生的单词,但基础的菜单结构她依稀能辨。凭着感觉和残余的记忆,她开始尝试操作。点击“Filtro”(过滤器),选择“Mediana”(中值滤波),调整“Radio del kernel”(内核半径)……
屏幕上的三维模型,那些原本毛糙的边缘和噪点,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滑、清晰起来。
她沉浸在这种破解密码般的微小成就感里,暂时忘记了镜头和身边的男人。直到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选择了非线性的中值滤波器,而不是更常用的高斯滤波器。”
姜沫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对上沈知砚的目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自己的工作,正看着她的屏幕。
“为什么?”他问,眼神里带着纯粹学术性的探究,“高斯滤波在去除高斯噪声方面通常更有效。”
姜沫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该怎么解释?难道说自己是瞎蒙的?或者是因为西语界面里“Mediana”这个词看起来比“Gauss”更顺眼?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编造理由,沈知砚却已经将视线移回屏幕,自顾自地分析下去:“不过,对于扫描过程中产生的椒盐噪声,中值滤波确实是更优解。你的选择,在统计学意义上,正确率超出随机选择百分之四十五。”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她,这次目光里那层纯粹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一点类似于……好奇的情绪。
“姜小姐,”他微微歪头,这个略带人性化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你认识西班牙语?”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沉背景音,和两人之间突然变得清晰的空气流动声。镜头无声地推进,捕捉着这意料之外的对峙。
姜沫的大脑飞速运转。承认?会不会显得刻意,印证了琳达的营销计划?否认?在他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数据的眼睛面前,撒谎显得愚蠢而危险。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沈知砚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抬手,用指尖虚点了点她屏幕上方的环境传感器指示灯,那盏小小的绿灯正以固定的频率闪烁着。
“实验室的环境传感器,会持续采集音频数据,用于分析背景噪声。”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姜沫后背发凉,“采集是广谱的,包括所有人声。虽然主要目的是分析设备运行状态,但理论上,足够清晰的、特定频率的语音信号,也可以被分离和识别。”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比如,频率集中在500到2000赫兹之间,具有一定韵律和重复性的……诵读声。”
姜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知道了。他一定听到了那段监控视频里的声音,甚至可能已经通过音频分析,识别出她念的是《道德经》!他早上那句“噪声”的评价,此刻听起来像是一句早已埋下的、冰冷的嘲讽。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戏谑、鄙夷或者探究的神色,但没有。他的表情依旧专业、冷静,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滤波算法。
然而,这种绝对的理性,在此刻却构成了最沉重的压力。
导演在外面打了个手势,示意这个环节录制结束,可以转场了。姜沫如同获得特赦,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姜小姐。”沈知砚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西语水平,”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似乎与公众认知存在一定偏差。这是一个……有趣的信号。”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姜沫感觉到,那件她留在酒店沙发上的、姜黄色的开衫,以及它所代表的那个短暂而突兀的温和瞬间,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覆盖上了一层冰冷的、属于观测者的审视色彩。
她快步走出实验室,外面的走廊空旷而安静。她需要立刻给琳达打电话,那个“晨间哲学家”的营销计划必须立刻停止。
但与此同时,一个更深的疑问在她心中盘旋升起——沈知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点破这件事?这个永远用数据和逻辑说话的男人,他剥离掉她“明星”外壳,窥见她“玄学”内核和“西语”技能之后,究竟想从她这个复杂的“样本”身上,得到什么样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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