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的猜想对也不对。
对于洛阳城里的寻常人而言,今年的春日与往年并无不同——踏青的踏青,寒食节要备下的五色食盘也不能少。
船老大早在寒食之前就开始组队演练,洛河里常能看到训练的木船来回穿梭。
赌坊确实更忙了,里面压注的儿郎简直杀红了眼,都坚信自己下注的那支船队能摘得头筹。
闺中的女儿们,也潜下心来,给自家的郎君编彩绳、打穗子,你抄我的花样,我学你的手艺,好一派盛事春景。
裴妍却是最闲散的一个。她的几个哥哥都成家了,自有嫂子照应。她又不似裴妡那样,未婚夫就在身边,动不动就要密会一番。
若非张茂每半月来一封平安信,她简直快无聊死了。
“这日子,好生无趣!”她对来看她的裴娴吐槽。
裴娴肚子已经很大了,约莫再过三月便要临盆。她白了裴妍一眼,抚着自己的大肚子道:“你就惜福吧!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等你嫁给张二郎就知道,闺中的日子有多惬意。你看看我,家里一堆庶务要管,晚上还得伺候我家男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肚子里还带着一个。我倒是想像你这般无所事事,也不能了!”
裴妍啐了她一口,脸上娇红,又是男人又是孩子的,她还在闺中呢!
然而若干年后,历经乱世风雨的洗礼,老来的裴妍与裴娴满头银发,对坐殿中吃茶闲聊,提起这段往事,不免唏嘘。
谁能想,那十几年看似无趣的日子,竟是这盛世最后的余晖,成了往后余生,求而不得的太平时光。
这世上,总有些人,如潜在暗处的鬼魅,看不得人间太平。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甚至不惜颠覆日月。
他们才是最大的赌徒——以性命为赌注,以家国为骰子。苍生?黎民?不过是脚下的蝼蚁,死了也就死了。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这日,贾后起床,右眼一直跳个不停。
“晦气!”她皱眉。
女官宋舞见状,便想请医正来瞧瞧,却被贾后止住:“本宫倒要看看,在本宫的眼皮底下,哪个魑魅魍魉敢为祸!”
贾后掌权十余载,早已自负得过了头,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日白天也确实如往常一般,太平无事。
贾后照常处理了一天的事务,入夜还招贾谧叙了话,直到夤夜才放人出宫。
一天无事,宋舞悬着心的终于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服侍皇后睡下。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夜深人静时,也是豺狼出没的好时候。
这日夜半,一声惊雷打破沉静,贾后自梦中陡然惊醒,正欲唤人,女官陈舞却突然自殿外跌跌撞撞而来,大呼:“娘娘,殿外有……有大批甲士!”
雷声殷殷,贾后惊坐而起,细听之下,果然有阵阵混乱而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摩擦的锃锃钝响由远及近。
“禁军呢?董猛何在?”贾后厉声质问。
然而,原本应该守在门口的禁卫军却是一个也不见,殿门外倒是响起一众黄门与宫女四散窜逃的呼救和惨叫声——那批甲士迅速攻破椒房殿的大门,见人就砍,不留活口。
原本静谧的宫室瞬间鬼哭狼嚎。
夜色晕黑,浓墨一般的乌云如一顶密不透风的帐幕,牢牢罩在皇城顶上。
贾后自雕花隔窗的缝隙望去,恰见到一个奔逃不及的宫女被身后的将领一剑穿心,呼救声不及出口,便如飘摇的落叶般扑倒在地。而这宫女的脚边,正斜躺着一个死人——黄门令董猛!
贾后心头一跳,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惶恐——那将领她认得,分明是赵王心腹、中护军司马澹……
一旁的陈舞吓得瑟瑟发抖,眼见着仅剩的守在门口的两个心腹宫女被疾奔而来的铁甲兵士一刀劈落,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内室的门槛上。
整个椒房殿守卫空虚,甲士轻而易举地血洗殿外的黄门宫女后,终于,看到了隐于内殿的贾后和陈舞……
墨云翻滚,无星无月的夜色浓黑无极,山雨欲来,劲风裹挟着未落的水汽,摇晃着钜鹿郡公府高悬的宫灯。
多年宦海,裴頠似有所感应,暗夜中心绪紊乱,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王氏被他扰醒,揉着睡眼问他:“夫君可有烦心事?”
裴頠未答老妻,而是撑着头坐起,雕花琉璃的窗纸印着婆娑的树影,他看了眼榻边的铜镜,幽幽地说了一句:“总觉得以后不能再看到自己了。”
吓得王氏以为他魇住了,赶紧啐他一口,又命下人把房里的铜镜移走,晦气!
不成想,这句模糊的自喃,竟一语成谶!
这夜,天将亮未亮之时,钜鹿郡公府门外突然被大批军士重重包围,看装束,竟是三部司马麾下。
未等部曲来报,容秋便遥遥听见府外人马嘶鸣,她赶紧爬下床榻,头贴地面,听了一会,起身之时,眼锋锐利,一声口哨,门口便闪出一个双寰的小丫头来。就听容秋道:“飞鸽与张刺史府,钜鹿郡公府今夜恐生变故。”
裴妍被容秋摇醒,睁眼时,只见外头灯火通明,院门外雷声隐隐,中间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一时间还以为天亮了。
可容秋却摇着头,急道:“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只是家里怕要出事了!”
裴妍心下一凛,正待细问,突然,自门外蹿来一个婢子,向裴妍疾奔而来。裴妍认出,她是裴妡身边的的婢女,名唤夕岚。
容秋一凛,赶紧上前扶住她。就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好了,夜里先是有个黄门,号称奉娘娘口谕,接郎主入宫商讨要事。郎主前脚刚走,后脚府里就被一队军士围住了。”
裴妍一听,既惶惑又震惊:“何人如此大胆,我家也敢围?”
容秋却心中一动,猜测必是出了大事。
裴妍问夕岚:“阿妡呢?”
“郎主、夫人还有几位郎君都在前院与来人对峙,二娘闻声也过去了。临走前派奴来给长房报信。”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一道闪电宛若游龙,自头顶劈裂而过。
廊下的宫灯明灭不定,恍惚之间,一队人影自廊外疾行而来。
原来是郭夫人,在定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赶了来。
见到裴妍,小郭氏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颤声道:“阿妍,朝里怕是变天了。我去前院探看动静,你万不可出去。”
裴妍却推开母亲,摇头道:“你们都去外面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反而害怕。不若我和阿母同去。”
小郭氏拿不定主意,裴妍却拉着母亲的手,径自向外走去。
头顶的春雷一声盖过一声,如敲着战鼓的狂士,伴随着明明灭灭的闪电,于劲风中狂舞。
裴妍心内狂跳,她匆忙起身,未及梳妆,披散的长发被疾风撩起,四散在眼眸脖颈之间。
她恍若未觉,一路拽着母亲疾行,想着赶紧与二婶、兄长还有妹妹汇合。好似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裴妍赶到外院时,只见府中部曲纷纷执剑朝外,见到她和郭夫人来了,队正裴池赶紧将她带到了外间女眷处,是前院的一处厢房——裴家的男人还在,断没有女眷出去拦人的道理。
和裴妍一样,小郭氏见到王夫人,心便定了些,虽说妯娌之间多计较,但遇到大事,一大家子人还是抱团取暖的好。
烛火昏黄,明灭不定,窗外鱼肚泛白,更印得屋里女眷脸色煞白。
春日夜凉,干雷打了半宿,虽未落雨,但水汽不减。
女眷们裹着大氅,蜷缩在锦垫之上,惶惑地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裴妡的身边坐着崔华堂、始平公主还有柳蕙。
诸人脸色都很不好,尤其始平公主,眼圈泛红,显然将将哭过。
裴妍赶紧悄声问裴妡情况。
裴妡虽作镇定,实则心内同样惶惶。她回头看了眼公主,眼角泛红,小声道:“原应守宫门的三部司马却突然派了一队军士围住我家,如今想来,阿耶入宫也颇蹊跷。说不得,宫里,出大事了!”
“有娘娘在,能出什么事?”裴妍想当然道。
裴妡一把捏住她的手,就听身后的始平公主又哽咽起来,显然她也在听。
裴妍后知后觉,这才想明关窍,不可置信地看向堂妹,压低声音道:“你是说,娘娘她……”
裴妡微微点头,面色凝重,泛红的眼尾隐有泪意:“若非如此,何人敢动吾家!”
女郎们嘀嘀咕咕的时候,小郭氏也从王夫人处探到了消息,吓得腿脚发软。
她是经历过三杨族灭的,庞氏的诅咒言犹在耳。一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六神无主,想到自己那未满周岁的孙儿,突然起身道:“不行,我得把孩子放到外家去。郭家掌兵,庇护几个孩子不成问题!”
王夫人白了她一眼,郭家?那也是皇后的外家,皇后有事,郭家能不被牵连?没看到只是表亲的裴家都被围了吗?
只是这位毕竟是自己嫂子,她只好耐着性子,安慰道:“已经连夜从后面送出去了。不然,你以为孩子们都去了哪儿?只是郭家路远,安全起见,连带着你家那个小的,都送去了我阿耶那里。”
小郭氏这才定睛环视了一圈屋里,确实,不管是长房还是二房,一个孩童也不见。再看儿媳柳蕙,亦暗暗向自己点了点头。这才知晓原来王夫人早就想到了这层,反倒是自己着相了。
她脸上有些发燥,却也大大地舒了口气。然而看到身边亭亭玉立的女儿,她担忧地对王氏道:“阿妍和阿妡也该送走才是。”
王氏摇头,叹道:“小儿好藏,她俩,却是无法。”
小郭氏垂眸,是啊,王氏作为当家主母,能当机立断地在阖府被围前将几个稚儿送走,已是偷得的侥幸。可是,她眼皮一跳,突然想到,万一王家不肯收留怎么办?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王氏一眼,当初太子和太子妃可是说和离就和离,说毁婚就毁婚的。
王氏当然明白小郭氏那一眼的含义,这让她心气很是不顺。作为琅琊王氏族长家的嫡女,她对家里还是极度信任的。
她不欲理会这个混不吝的嫂子,干脆转了一面,闭目养神。
小郭氏却忍不住对王夫人道:“除了本家和外家,裴妃那里,最好也告知一声。她兴许有办法。”
王夫人却双目微阖,只作未闻。
小郭氏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也是,如今阖府被围,她们上哪儿告知东海王府?
何况,她女儿跟人家东海王世子已然解除婚约了,裴妃如今只是与他家私交甚好的一个族姐而已。平日大家走动得勤些也就罢了,如今生死关头,人家凭什么冒着家门倾覆的风险来帮你?
小郭氏讨了个没趣,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多问,只好跟着坐下等消息。
墨云滚滚,如潜在海底的礁石,随着时明时暗的闪电在空中撕扯出诡异多变的形态。疾风吹花了府门前的宫灯,钜鹿郡公府的牌匾隐在晦暗的夜色中。
雕花的朱门紧闭,石阶前,裴家的三位郎君正领着诸部曲与门口的兵士对峙。
裴憬虽然年长,但历事不多,真正主事的还是裴崇。
尽管裴崇一样惶惑震悚,但是父亲不在,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门内是他的母亲妻子妹妹,他断不能让这些荒怆武将冲撞了她们,让家门受辱。
裴崇再次厉声质问打头的武将:“究竟何人派尔等前来?钜鹿郡公府门前岂容放肆!”
然而,不管他问多少遍,那个打头的将领却一味地避在甲士之后,不肯上前相见,甚至不敢自报家门,只命手下围而不攻。
裴崇的心沉到谷底,这么围着,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传不出去,探不着底,摸不着边,最是磨人。
“欺人太甚!”裴该手扶利剑,就要出去与那打头的校尉理论。曾几何时,他这个皇后女婿、驸马都尉到哪里都被人追捧着,何曾尝过囚徒的滋味?
裴崇和裴憬赶紧拦住他。对方人多势众,又全副武装,即便是裴府部曲众多,也不敢与朝廷的军士硬碰硬。
何况,如今形势不明,怎可贸然起冲突?
“阿弟忘了阿耶的嘱托?”裴崇小声提醒裴该。
裴頠临出门前,特地派小厮传话与长子,命他和兄弟们“静观其变,守身惜命”。
想到父亲的话,裴该才算冷静下来。
裴崇和裴憬这才渐渐松开手。
黑压压的甲士将钜鹿郡公府围得水泄不通。
裴憬抬头看了眼远处琉璃金瓦的皇城阙楼,担忧道:“不晓得阿叔如何了?”
回答他的只有门外战马的嘶鸣,和他身后小声议论的部曲奴仆。
没有人知道如今郎主在哪里,以及,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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