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急,卫昭却觉得心头滚烫。她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出一丝踏实的安全感。
——原来,真正的力量,不是蛮横的刀剑,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是绝境中仍能四两拨千斤的智慧。
许多年后,当她站在权力的巅峰,面对群狼环伺的朝堂时,总会想起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教给她的第一课,从来不是如何挥剑,而是如何……执棋。
当然,还有就是……只要还有说话的机会,就有翻盘的可能。
处理好劫饷事件,一家人继续前行。
“过了金城,便是陇西地界。”父亲低声叮嘱,“阿超,收好你的弓。”
卫二哥不情不愿地将角弓塞进革囊,却悄悄在袖中藏了把匕首。卫照趴在父亲肩头,望着关隘上猎猎作响的玄色旌旗,金城关的夯土城墙在西北的朔风中显得格外苍凉。
行至陇山腹地时,风雪骤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车辕上,发出细碎的爆响。卫夫人将阿昭紧紧搂在怀中,透过车帘缝隙,可见前方卫家两兄弟正顶着风雪在前方开路,玄色大氅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沫。
“再坚持半里地。”卫老爹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他指向山脊处隐约可见的方形轮廓,“前面有座旧烽燧台。”
烽燧台已被废弃多时,夯土墙多有剥蚀,但穹顶结构依然坚固。卫二哥抢先跃入,转身接住母亲递来的小妹,用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身子,“阿昭先进去!”卫照的鼻尖冻得通红,却咬着唇不吭一声。
烽燧台内弥漫着陈旧的烟熏味,卫大哥搬来石块堵住漏风的箭窗,夯土墙缝里钻进来的雪沫还是簌簌落个不停。卫二哥跪在墙角,从行囊底层掏出火镰,枯枝受潮,连擦三次才迸出火星。
火堆燃起,阴冷昏暗的烽燧顿时温暖起来。“用蜀椒煮些热汤。”卫夫人从腰间锦囊倒出最后几粒暗红的椒实,这是离开河西时卫夫人特意带的御寒之物。二郎默默掰碎行军饼投入吊子,椒香混着麦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待一家人围坐饮罢热汤,卫老爹从贴身的油布包中取出竹简。火光下可见简册边角的焦痕——这是当年兰台大火时,他拼死抢出的《汉书》残卷。
“今日读霍将军出陇西。”尚未打开竹简,却一眼瞥见阿昭正偷偷揉着冻红的指尖。卫老爹心疼的将女儿搂进怀里,将她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胸前。“阿昭,还冷吗?要不要再喝些热汤?”
风雪呜咽着掠过箭窗缝隙,这一刻,史册里的金戈铁马都远去了,唯有吊子里咕嘟的水泡声应和着远处隐约的狼嚎。
“爹,我不冷,您讲吧,我想听……”阿昭确实想听听,她得多吸收一些这个世界的知识,为将来做些准备。
“孝武皇帝元狩二年,霍去病出陇西——”
卫老爹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在阿超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你们可知,霍去病时年几何?”
“十九岁。”卫大哥答道。
“是啊,十九岁。”父亲重复道,“比阿固如今大不了几岁——但你们要记住,冠军侯的传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故事。”
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最后停在阿昭稚嫩却异常清明的眼睛上。远处狼嚎忽远忽近,火堆噼啪作响,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当年的烽烟。
“霍去病当年能千里奔袭,靠的是河西走廊的归义胡骑。”他从火堆出取出一根炭条,在烽燧台的残壁上勾勒出蜿蜒千里的河西走廊,“你们看——”父亲的炭条停在祁连山北麓,“霍去病当年在此设立四郡,不是为开疆,而是为锁钥。河西之于中原,犹如咽喉之于身躯——这就是咱们这次要走的这条线……现在,咱们在这儿……”
炭条顺着渭水东指,在潼关位置停住:“若无河西,陇西胡马旬日可抵长安。河西走廊最窄处不过百里,却控扼着三条要道:北线羌中道,乃匈奴南下之途;中线湟中道,乃羌人东进之路;而线南的祁连道,正是西域入关咽喉……”
卫照发现这分明是现代的“通道效应”理论。
“归义胡骑屯田放牧,战时为军,平时为民。这套制度——就是河西走廊的命脉!没有河西的牧场,中原骑兵就是无蹄之马;没有西域的商路,朝廷就断了右臂。”
“当年霍去病设立河西四郡时,给武皇帝上过一道密奏:断匈右臂,通西国脉。”
“爹,冠军侯才十九岁,就这么有眼光,他是怎么做到的?”阿昭好奇极了。
卫老爹的手指在竹简上轻轻摩挲,炭灰沾上了他修长的指节。烽燧外风雪呼啸,火光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阿昭问得好。”父亲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史书只记功业,却鲜少记载——冠军侯身后站着整个汉室最精于筹算的智囊。”炭条在夯土墙上划下斑驳的墨迹,“丞相公孙弘为他筹划粮道,大农令郑当时调度军需,而最关键的……”
“是平阳侯府的家学。”卫老爹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枚泛黄的骨片,“这是当年冠军侯行军时用的算筹,我当年在兰台整理旧档时偶然所得。”
骨片上刻着细密的符号,卫照凑近辨认,竟是简易的等高线和补给点标记!这分明是古代的军事沙盘推演。
“平阳侯府蓄养门客数百,专攻地理算学。”父亲的手指顺着骨片上的刻痕游走,“霍去病十七岁入宫为郎,两年间将河西山川水草默记于心——这不是天赋,而是……”
“有人教他。”卫大哥脱口而出。
父亲赞许地点头:“不错。当年平阳侯府有个叫赵破奴的门客,曾是匈奴降将,对漠北地形了如指掌。”炭条在墙上画出几道交错的水系,“他教会霍去病如何通过水草分布判断敌军动向——这才是千里奔袭的真正依仗。”
卫二哥突然直起身子:“就像蓝将军教我辨识蹄印和箭羽?”
“正是。”父亲将骨片收回锦囊,“朝堂上常说‘不教而战是谓弃’,用兵之道,首在……”
“知己知彼。”卫照轻声接话。
“我儿聪慧。”卫老爹抚着幼女的头顶:“阿昭所言才是至理。”
卫老爹转身指向墙上地图:“你们看陇西槐氏如今的布局——”炭条圈出几处关隘,“表面归顺朝廷,却在狄道、枹罕暗屯精兵。这手法,与当年匈奴在陇西的布置如出一辙。”
卫大哥倒吸一口凉气:“所以窦公归顺……于朝廷有大功!”
“陇西槐氏经营数十年,控扼西域商道。朝廷屡次招抚,槐氏却受而不朝。”
老爹的炭条在圈外点了三下:“北有羌胡,西有吐蕃,南有南诏。窦氏归顺,等于为朝廷打开了西北门户。”
烽燧内的火光在夯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卫老爹的炭条在地图上重重一划,将河西与陇西分隔开来。
“窦公这一归顺,朝廷算是把楔子钉进了西北。你们看——”
炭条沿着河西走廊的线条滑动:“窦氏控制着西域商道咽喉,如今归顺,河西盛产战马、铁器,朝廷可直接征调军需,不再受陇西商路钳制。”手指在敦煌、酒泉几点,“这些城池的税赋,从此直接入国库。”
炭条又从河西向东划至陇西:“原本槐氏背靠陇山天险,朝廷若要强攻,需付出十倍代价。如今窦氏在河西陈兵,等于在槐氏背后架了把刀。”炭条在狄道一点,“槐氏若敢异动,朝廷可从东、西两路夹击。”
“西北诸胡向来首鼠两端。”卫老爹冷笑,“窦氏一降,吐蕃、羌胡必生二心。槐氏再想借外力对抗朝廷,难矣。”
阿昭恍然大悟:“所以他们劫军饷?”
“不错。”父亲炭条戳在代表黑水河的位置,“陇西每年靠抽西域商队的税,能养三万私兵。如今商队改道河西,槐氏怎能不急?劫军饷既是为泄愤,更是要挑拨朝廷与窦氏——若窦氏保不住军饷,朝廷还会信他么?”
原来,他们经历的那场劫案,并非简单的乱世谋财,背后还藏着如此深重的权谋算计。
卫照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之中。父亲的声音仍在继续,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槐氏现在要同时防备东面的朝廷军和西面的河西军,兵力捉襟见肘……而大夏新朝得河西,则天下一统,复旧日荣光可见矣!”
“爹,河西既然能自立,为什么还要献地归顺?”阿昭问道。
卫老爹将竹简轻轻合上,望向烽燧外苍茫的雪夜,声音低沉:“阿昭此问,正是要害。河西看似可自立,实则有三不可。”
“其一,礼法之不可违。”父亲的手指抚过竹简上“汉”字的刻痕,“窦氏出身河北世家,受汉室恩典,食汉禄、佩汉印。今虽天下动荡,然君臣大义岂可轻废?此乃血脉相连之理。”
“其二,生计之不可断。河西虽产良马,然铁器、盐帛皆仰关中。槐氏据陇右,阻断商路,常致河西粮价高企,民多饥色。打通商路,在所必然。”
“其三,胡患之不可独当。去岁先零羌与匈奴左部会盟,若不与中原结盟,河西将腹背受敌。”
烽燧内陷入沉寂,唯闻柴火噼啪。卫老爹将女儿往怀中拢了拢:
“窦公常言'河西乃汉家之河西',为臣者当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炭条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坚实的线,“如今新朝已立,正该看准时机,使关河一体。”
“其四,新朝天子乃窦公的河北旧识,其人英雄盖世。如今他遣使持节而来,问‘将军尚记得当年之志否?’窦公闻之涕泣,遂下了决心。”
卫二哥突然插话:“所以窦公是念着旧日情分?”
“不止。”父亲摇头,“更因他明白,河西就像这条丝绸之路上的驿站。”炭条在墙上画出连绵的烽燧,“单个驿站再坚固,若整条驿道断绝,终将沦为孤岛。唯有与中原血脉相通,才能使河西永续。”
“窦公可真是英雄,这么大家业,说放下也就放下了……要是我,我可舍不得。”阿昭感慨。
老爹轻抚阿昭的发顶,炭条在夯土墙上缓缓画出一个完整的圆:“阿昭可知这天下至理?在其位谋其政,若心存万民,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他的手指沿着圆圈慢慢描摹:“窦公当年初镇河西时,不过弱冠之年。三十年来,他亲眼见过流民易子而食,见过羌胡掠边后的断壁残垣。正因深知战乱之苦,才明白一统之贵。这大家业不是放下,而是化私为公。”
“要知道,‘河西之富,富在通衢'。商路畅通则税赋足,税赋足则仓廪实,仓廪实则可养精兵保境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大家业。”
阿昭点头,这或许就是乱世中最难得的智慧:知道什么时候该握紧剑柄,更知道什么时候该松开拳头。
卫老爹将手中的炭条轻轻搁下,叹道:“窦氏之功,不在献地,而在安民。河西归顺后,朝廷可岁增战马万匹,边关少征戍卒三成。”
《盐铁论》有云:‘边郡之利,在于屯田。’”卫大哥脱口而出。
“善!”卫老爹欣慰颔首,“当年霍去病平定河西后,设属国安置归义胡骑,开屯田以养边军。如今窦公效法先贤,使河西百姓免于战火,这才是真正的功业。”
卫照望着简陋的地图,看着被河西的风沙吹得面相苍老的父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条通道对华夏的分量——那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远非书本上轻飘飘的一句“丝绸之路要道”所能比拟。
“所以窦公归顺,不仅解朝廷西顾之忧,”卫二哥眼中闪着光,“更重开丝路商道?”
“正是。”卫老爹从行囊取出一卷账册,“你们看,这是元凤年间河西四郡的赋税记录。仅酒泉一郡,岁入相当于中原三个大县。”
夜风拂过,卷起账册一角。卫照看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胡商市税、屯田粮赋、牧场贡马……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精确的数字。
父亲轻抚账册,语重心长道:“治国之道,重在平衡。朝廷要河西的战马,河西要朝廷的粮饷;中原需西域的珍宝,西域慕中原的丝绸。窦公深明此理,故而能保境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功业。”
火光忽明忽暗间,卫二哥突然起身,单膝跪地抱拳道:“父亲,儿愿效冠军侯故事,重开西域商路,断匈右臂!”
烽燧内骤然一静,连呼啸的北风都似屏住了呼吸。卫老爹凝视次子良久,将手中炭条折成两段——一段扔进火堆,一段递给少年。
卫二哥接过炭条,在残壁空白处唰唰几笔,竟勾勒出一幅详尽的商路图:“父亲您看,如今河西虽复,但西域诸国仍畏匈奴如虎。儿愿从酒泉出玉门,先通乌孙,再联大宛。”炭条重重点在葱岭位置,“只要在此设立互市,便可切断匈奴与羌人联络——这才是真正的断右臂!”
阿昭看见大哥的拳头攥得发白,父亲的眼角微微抽动,母亲更是紧紧抓住儿子的右臂,颤声说道:
“二郎……咱们进京去……”
“痴儿!”卫老爹缓了片刻,“你当这是前朝霍去病时代?如今的朝廷……哪有余力……”话音未落,二哥已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展开——竟是密密麻麻的商税记录与路线注解。
“这是去年龟兹商队私售的税单……去岁龟兹商队绕道陇西,仅琉璃器就纳税二百金。”少年指尖点着朱批数字,“若重开阳关道,岁入可增……”
父亲伸手接过帛书。火光映照下,卫照分明看见他指腹在“大宛马价”四字上反复摩挲,“二郎,这条路,不好走……”
“父亲,我知道。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母亲放心,儿不会莽撞行事……儿子跟着蓝将军,学了很多,儿子一直在准备,等待时机成熟。”
良久,卫老爹将帛书递还:“明日起,开始背《西域风土记》。”
阿昭看见二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火光映照下,他额前未干的汗珠正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夜风裹挟着远处的狼嚎从箭窗灌进来,却吹不散父亲那句“背熟西域记”里暗藏的期许——那是少年炽热的抱负第一次得到的回应。
读汉书读成了卫二哥的突袭,一家人的情绪都有点失控。火把的光影在夯土墙上剧烈晃动,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你们可知……”父亲声音里突然带上几分河西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当年窦公在敦煌设立第一个屯田营时,为父写的章程里就提过‘以商养兵’之策。”
卫大哥敏锐地直起身子,束发的帛带垂落在肩:“爹与窦公……不只是寻常主幕吧?”
朔风呼啸中卫老爹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既将入京,有些事该知道了……爹爹在窦公帐下效力,又手持窦氏荐书入朝,咱们身上窦家的标签是揭不下来的。今天爹就给你们讲讲窦家。”
随着卫老爹低沉的声音,一幅豪门恩怨乱世情仇的大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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