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经过两天两夜的行路,我在不笑的带领下终于到达位于王国领地最边缘的工蚁宿营地。一路上我还认识了二十九个小伙伴,它们都像我一样是成蚁之后被分配到不笑的工作团队的,不过它们又和我有些不一样,因为我有名字而它们目前还都是无名氏。看到了它们我又找回了些信心,因为一路上除了包括我在内的少数几个新工蚁以外大部分的新入队工蚁都有过掉队的经历。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我的禀赋并非最差,甚至还是比较好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知实力呀。一路上我还交了两个朋友。一个脑袋特别小,后来我就管叫它“小头”;另一个长着一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的脸,无论遇到什么事它的脸都会表现出一个唯一的模样——面无表情,我可以说它的那张脸就是个摆设,就像浇注了的混凝土一样难再改变,其作用只在于是个识别的符号,相处的久了我们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固化。小头和固化是我这一生交的第一批朋友,我认为它们两个都是很有意思的蚁,或者说正是它们有意思的特性才吸引着我与之交上了朋友。那个叫不笑的家伙还算识体,在到了目的地后它竟然把我和我的两个朋友安排到了一个工作小组,我们的寝穴也在同一间,为此我们三个蚁都非常高兴,走进属于我们的房间后它俩和我还专门相拥庆祝了一会儿。
不笑那个家伙欺骗了我,因为自打它用柔和的方式把我们都唬出在王国皇宫附近的老家之后便变了个模样,一路上它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凶,总是冲我们大呼小叫,有时还会对着行动缓慢的新工蚁的屁股狠狠地踢上几脚。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表现得前后反差那么大,但是我很明白它的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着实令蚁憎恶。像它那样好装逼的蚁也是我一生遇到的第一个,我相信今后还会遇到第二、第三……第N个。虽说讨厌装逼分子,不过我倒又觉得它们都十分可笑,在我看来它们都是穿着盔甲的肉虫,外表的强大是“装”出来的而软绵绵的肉身才是其真实的样子。不笑的内心到底是强是弱我目前还不敢对它盖棺定论,但把它列为一个装逼分子我想自己应该不会误判,我也相信装逼的程度是与其内心的坚强度成反比的。是啊,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在自己的组员面前盛气凌人,对拍它马屁的蚁颐指气使,这不是装逼那什么还能算是装逼呀!从到达蚁垒开始我对不笑的尊敬便有了转折,虽说还未到达鄙视的地步,可也已经是轻视的量级了。
进到了宿穴后不笑就命令我们立即休息,可是我们三十只新入队的工蚁明明还都饿着肚子,不吃饭怎么能睡的着呢。不笑似乎并不考虑这个问题,也许在它的意识之中根本就不存在吃饭这回事。尽管是面对着这样的被威凌状况,小头还是挺身而出为大家说出了很多蚁怯说的话。
小头走到穴口探出了头,问正踱步于走廊冲着每个宿穴吆五喝六的不笑道:“不笑长官,您什么时候为我们安排晚餐呀!”
不笑正吼的起兴没想到身后的一个宿穴会有蚁探出头来问它这样的话,于是转过身怒不可遏地将两只大复眼瞪向小头,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说这种无知的话!”
“我不是东西,——不!我是东西,蚂蚁也是一种东西,所以我是东西。”小头语无伦次地答道。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不笑逼近了小头,“你叫什么名字,请告诉我?”
“我还没有名字呢!”小头瞪大了眼睛诚恳地回答。事实上“小头”也是在此之后我们才给它起的名字。
“那么你就叫‘混蛋’好啦。”不笑一脸鄙笑地看着小头,“不过叫你‘小脑袋’也挺合适,因为你的脑袋小的确实令蚁讨厌。”
“‘混蛋’和‘小脑袋’都可以,”小头好像没太理解那两个词的含义似的,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不笑,补充说:“对我来说吃饭比叫什么名字更重要,不笑长官,我要吃饭。”
“你这个小菜鸟!”不笑更加怒不可遏,“我看你的未来非常暗淡,因为你的行为已经告诉我你是个废物。”
“不笑长官,我不是菜鸟,我是蚁。如果您再给我起个名字叫‘菜鸟’,那么我也认可,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呀!”
“你长着这么小一个脑袋能装下多少饭呀!”。不笑对小头怒到了无奈,可以看出它有些词穷理亏,但是为了保持所谓的威严它硬撑着自己的蛮横,又往小头的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小头,你要吃多少饭呀!”
“不笑长官,谢谢你给我起了‘小头’这个名字。”小头礼貌地回答。
“我问的是你要吃多少饭!”
“随便,只要能吃饱就行。”
“我要知道个具体量。”
“五口谷类食物,两口肉类食物,嗯——如果糖的话——最好再给配三口那种甜甜的美味就可以啦!”
“好吧,你要的是挨揍十次,我现在就满足你。”。说完这话不笑的脸色变得如同凶神恶煞一般,抬高颚部朝小头的脑袋砸了下来。
在我和固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不笑已经朝小头的脑袋上砸了七颚。在此不得不夸奖一下不笑的身手,它砸小头的动作快如闪电,也就是在蚂蚁向前探一步的功夫便让挨打者硬生生地受到了七次痛击。我和固化不约而同地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不笑。在不笑欲将第八颚砸向小头的时候它也瞥见了瞪它的那两双眼睛,这个家伙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做得有些过头了,便立即将抬起的前颚慢慢收了回去。
“小脑袋我告诉你。”不笑将稍有缓和的目光从我和固化的身上移回到小头的脸上,“你是一只工蚁,对工蚁来说最大的耻辱就是向别蚁要吃的。宁可饿死也不讨饭,这就是工蚁的做蚁原则。所以,所以听到你要饭吃的声音我非常生气,如果同样的话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那还不如让我说‘我不想活了!’,——问题就是这么严重——你懂吗!”
小头委屈地点了点头。我看它的两眼之中噙着泪水,似乎是还想对不笑说“我饿!”。
我与固化对脸相互看了看,都理解到不笑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是啊,做工蚁就应该自强不息,伸手向别蚁要食物吃绝对不应该是工蚁的作为。只有工蚁给别蚁喂食吃的道理,而无被别蚁喂食的说法。假若如此的生存规则反过来了,那将意味着我们整个蚂蚁王国都要走向没落。作为王国经济实活动的绝对主体的工蚁伸手向别蚁讨饭吃,王国的其它需要被喂食吃的蚁后、兵蚁不都要饿死吗,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王国岂有不灭之理。
“对我们工蚁来说最光荣的事情就是走出蚁穴去找食物吃。把找来的食物放到王国的粮仓,看着包括皇上在内的王国的其它职蚁都吃我们从外面运回来的食物,那才是一个工蚁最开心和最享受的事情。工蚁的价值就是通过辛勤的劳动和无所畏惧的征战,为王国的存在和延续贡献自己身体制造的力量。工蚁的食物在蚁穴的外面,那里到处都是吃的,就看你是不是有那个本事之弄回我们的穴堡。嗯!到了这里我还要对你们说,在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是可以去抢的,如果抢都抢不来吃的只能说明你太笨,而解决笨的方法就一条,那便是让自己去死!——小头,找不来也抢不来食物的工蚁就是废物,任何一个蚂蚁王国都不会养废物,所以履行不了自己职责的工蚁就应该去死。但是——,但是我的观点是即使是废物也比讨饭吃的工蚁强上一百倍,因为废物毕竟没有把自己的尊严给丢失掉。”说到这里不笑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彻底恢复了平静。它侧脸瞟了一样我和固化,继而又将目光投在小头的身上,训斥道:“看在那个呆若木鸡的家伙(固化)的份儿上,我减你一颚;看在小勇的份儿上,我减你两颚。你总共应该遭受十颚的惩罚,——很遗憾,我只打出去了七颚。算了!希望你今后长记性,否则来自我的惩罚将是底数的N次方。——N可是大于2的数呀!”
说完,不笑掉头就走,我发现它走的姿态显然没有刚才来的时候那么趾高气昂,也许是被我和固化的眼神给瞪得能够分出东西南北了吧。我和固化面面相觑,说实话在这个时刻我们的思维都有些糊涂了,不知道是应该赞同不笑说的话,还是释放感情去充分同情小头。不笑很招蚁烦,但它说的话却非常在理;小头敢于为我们大家的心声呼喊,但它的行为却不像一只铁骨铮铮的工蚁的样子。我在想如果不笑的观念和小头的诚实结合于一身该能塑造出一只怎样的蚂蚁,它一定是既有责任心又能谦虚待蚁的那一类伙伴或是长官。
小头一脸愁云地走到我和固化的身边,它似乎怀疑自己的两位好朋友内心滋生出对它的轻视情绪,便喃喃道:“谁都饿,我向不笑要吃的也是为了我们大家。”
“我也饿。”我轻声附和小头道。
“你真的不该向那个装逼的家伙讨要食物吃。”固化冷冰冰地说:“我们来时一路上的吃饭问题全都靠自己找寻,这一点难道你忘了吗!”
“没有忘。”小头的情绪好转了不少,“可是这里连个食仓都没有,我上哪里去找食物吃呀!”
“反正我觉得你不该向那个当面蚁背地虫的家伙去要。”
“算了,”我为小头开脱道:“它也是为了我们大家。我相信这个时候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绝大多数准工蚁都饿,只是小头把大家共同的意思勇敢地对不笑说了出来罢了。”
“我认为不笑不应该打小头。”固化表情依旧平静。它转开了关于饿的话题,继续说:“假如不笑是严词厉令地批评小头,那么我会理解它的训诫,并且也能原谅它。可是从今天开始,因为它用暴力的手段对待小头的丑事给我留下了恶劣的印象,所以我要深刻地记仇于它。记仇就是记账,欠账就必须得还。我要他还欠小头的挨打债,当然,我想它应该有机会把这笔债还上。”
“我认为你所说的事情离发生还很遥远,”小头沮丧的情绪彻底恢复了平静,“不笑虽然打了我,但我一点都不怪它。它对我施加暴力是事出有因,再说它刚才讲的那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做一只工蚁就应该如不笑描述的那样为了王国的生存而不惜奉献自己的力量。王国的衣食住行需要工蚁的付出,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应该是贡献自己的劳动成果于集体,而非向之索取。不做劳动,拒绝牺牲,只想依赖集体的养活的工蚁正如不笑所言——等于废物一个。”
“算了吧!”固化摇着头说:“假如我们都饿死了,谁还为王国做贡献。既然王国的存在和运转依赖工蚁,那就应该对工蚁好一些。可是冷酷的现实我们都看到了,虽然名义上工蚁是王国里的大众公民,但国王、贵族和权蚁们都拿干最脏、最累、最危险活儿的这样的公民当奴隶看。我们出力在它们看来永远都是应该,而我们的过失或是一点点的不顺从则被那些蚁认为是罪过。它们可以整日懒洋洋地过衣食无忧的上层生活,而我们则必须整日无休止地工作。那些贵蚁们的享受是理所当然,而我们的停歇就被它们视为大逆不道。如此我们的前途路在何方!哼哼,我看做工蚁的根本就没有前途,除非我们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还没有开始干工蚁的活儿,就知道了这么多的事!”我压低了声音生怕外面的蚁听到,继续看着固化说:“你说这话可是反动的呀,如果让上层、若蚁、兵蚁和像不笑一样的蚁听到了肯定会给自己惹来灾祸。少说多做,心里有什么不满可不要随随便便地发作出来,否则恶火就要向你烧过来啦!”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它们大蚁们的事?”小头把我刚刚提到的那个问题又一次抛给了不笑。
“就在我见到不笑之前的两天。”固化眨巴了一下眼睛。如果不是这个动作的点缀,它的那张呆板的脸简直就是个木头疙瘩。固化接着说:“有一只经常到我呆的那间幼蚁室做客,并总给我们讲故事听的老工蚁死了。”
“那又怎么样?”我疑惑地瞅着不笑。
“那只老工蚁一生的经历以及它的生命的开始和结束的全程状态,就是所有工蚁命运的样板。可怜的老工蚁生前曾对我说过,它说工蚁就是一部机器,一生只会永不停歇地干活。活着没有尊严,也没有什么地位,等到死了更是粪土不如。”不笑顿了一下,又仰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命运对我们实在不公平,连评比的机会都不给就把我们三个造就成了王国里最低等的工蚁。而那些和我们一起出生,最终做了兵蚁和飞蚁的蚁凭什么就比我们高贵。我对它们很不服气,因为在都还没有为王国做贡献的前提下我们和它们之间便天然地分出了身份的高下。嗯——我想你们两个应该都有和我一样的想法,难道二位就甘于让自己做一辈子没有希望的工蚁吗?不想用行动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就愿意整日以最低等的劳动的方式为王国做贡献吗?”
我对固化的这番话打心底里赞成,但又觉得它太过激进,我和他一致的观点表现得却是慢步走和快跑的差别。我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固化,表示对它的那三个问题的否定。同时又启发性地对它说:“我和你一样都是有理想的蚁,可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奋斗之前还是要先看看现实。我们不能做没见到青虫,就说我要吃青虫的蚁。说的太多就会消耗做的体力,那样等于延误目标实现的时间。”
“固化!”小头说话从来都这么直接,它把大家对固化的印象凝结在了“固”和“化”这两个字上。它用既怀疑又关切的眼神看着固化,继续说:“恕我这么叫你,因为大家对你的印象就是顽固不化——”
“无所谓!”固化面无表情地打断小头的话,说:“名字就是个符号,就像你刚刚得到的‘小头’的称号一样。你都能接受‘小头’,我又为什么不能接受‘固化’呢。”
听这二蚁的这番对话我心里暗暗地乐。眼前的这两个家伙的确都很奇怪,连它们的对话也让蚁觉得古怪而可笑。
小头又说:“固化,我不认为你是有理想的蚁,因为你的理想太脱离现实啦!理想应该结合实际,脱离了实际就是夸夸其谈。所以尽管你说话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是把你嘴里面吐出的字组合到一起的时候我认为就是荒唐的。”
“一点都不荒唐!”固化反驳道:“相反,我倒是觉得自己很现实,只是看得见、听得着危机感让我比你更有忧患意识。我贪图长远利益,你则是个苟且偷安分子。”
“做工蚁的有长远利益吗?”小头不屑地说:“天生就是天性,我们的天性是什么?是搬运工!皇上把我们造出来的目的不是施展它老蚁家的慈悲,充分地关怀、爱护我们,它需要的是为它和它的王国献身、服务的蚁。我们的生命都是它老蚁家给的,所以我们就应该按照皇上的意志履行职能。一只工蚁能在生命即将结束之前充分发挥出自己的能量,为王国搬运回尽量多的食物,这才不会枉费一生,而持相反活法儿的工蚁才是你说的那种苟且偷生分子。——固化,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一点都不理解,因为理解了你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推向往死亡走的路上。小头,你的蚁生观是消极的,所以我断定精彩的事注定与你的生命无关。”
“小头有小头的活法儿,”我接过了固化的话,“也许你和我认为的精彩在小头看来就是平淡的,相反。小头认为的精彩你固化也理解不了。——算了,赶了一天的路我想大家一定都累了,睡吧,不定明天不笑那个家伙会怎样折腾我们呢。”
“我也感觉到累了。”固化瞥了一眼小头,调侃道:“比这更累的是与一只没有共同语言的家伙说话,那真是越说越累呀!”
说完,固化倒在地上就打起了呼噜。小头不以为然地冲我耸了耸肩,继而也趴在地上呼呼地睡了起来。我看着它们安然的睡态不觉心中暗暗感叹,这两个家伙都有比我强的地方,最起码它们都能泰然处置自己目前的际遇,心态也很是放得下。固化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我缺乏它这种泰然的气度;小头总能做到逆来顺受,什么样的不利它都可以适应,我应当学习它的那份耐心。想到这里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庆幸自己与这两位性格极端的蚁做了朋友。我交朋友就有这样的嗜好,不与性格折中的蚁往来,因为我担心会被那种缺乏主见的蚁带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第二天我还沉醉在美梦之中享受着幻觉制造的甜蜜的时候,不笑那个家伙就来叫大家起床了。我非常不愿意放弃睡眠,一被强制叫醒就憋了一身的怒气,甚至有向那个暴躁的“闹钟”大发一通牢骚的冲动。可是当看到小头那张惺忪的脸在微笑,固化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爬起身朝宿穴口位置像机器一样的走去,我即刻就没有了对睡眠的眷恋之意,虽然从这一天起我才认识到睡眠对工蚁来说绝对是样珍贵无比的东西。
我赶在小头的前面走出宿穴,后者尽管适应能力强但磨叽也是它永远都改不了的天性。来到穴道上时我才看见已经有很多蚁都在穴道边的小广场上列队了,不笑则站在广场靠着穴壁的一滩凸出地面的硬土块上等待着所有的蚁都到齐之后进行训话。我看到站在小广场上的蚁真多,最起码也得接近一千只吧,而我熟悉的与自己同批的准工蚁都被淹没在黑压压的蚁堆里找不到了。真想不到不笑的工作团队竟有这么多的成员,看来要管好如此多的蚁不笑长官还是挺费心的。小头慢悠悠地走进蚁队里,这时候已经看不到它身后还有什么蚁,显然它是最后一个入队的蚁。小头迟到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在跟着不笑来的路上它就奠定了自己“迟到之王”的名声。不笑似乎也意料到了小头一定会迟到,它的神情并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样子,而是眯着眼瞅着小头入队之后平静地点了点头。今天的不笑也许忘记带“愤怒剂”的药丸了,我看它的脸上竟然现出几丝的和蔼的神情。
“我亲爱的伙伴们,”不笑的目光从队伍的左翼扫视到右翼,“今天我们工作团队的人数又一次恢复到了一千蚁,也就是说我们这个队伍重新由缺编过渡到了整编和满员的状态。我很高兴,当然我也非常难过,因为每每看到三十名新来的小工蚁我就会想起过往我们失去的那些病死、老死、战死和意外死亡的工蚁。不过,事情总是向前发展,死亡代表过去,出生才是未来。太多留恋过去的事情不免会消耗蚁面向未来的精力,各位都清楚,只有向前走才能看到希望。凡是存在的,其运动的方向必然是不断地向前。所以我要说有着和我一样心情的蚁,都请让自己的灵魂朝着未来飞翔吧!——在三十名新伙伴到来之前我们大家都静养一百多天,这等于说全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让我们在无所事事的吃、喝、睡和微不足道的室内劳动中度过,单从职能的角度讲,我把之前我们的那种度日状态看作是耻辱。假若工蚁活着就是把宝贵的生命时间分配给吃、喝、睡,那又与垃圾、废物和寄生虫有何两样。但是我还要说造物主的安排谁都不能违背,冬休是我们生理遵照生物钟的运行规律所作的事情,没什么可惭愧的。你们都是有责任心、有使命感、有危机意识的蚁,反过来说,与你们的这三种秉性相反的蚁我也绝对不会要,大家一定要相信我看蚁的眼光。既然如此,那么前方——走出我们栖身的穴垒就是各位施展才能的广阔空间,我自信地认为我们团队之中出不了千分之一的孬种,因为我们是一千个意志最坚定、态度最踏实、思想最纯洁的蚁。——伙伴们,现在夜间的气温都已经超过了十五摄氏度,也就是说我们的体质足可以和外面的气象环境相抗衡了,这就是自然向各位发出的行动的号令,在这里我要代上天把‘出发吧!’的口令呼喊出来。——可是各位且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毫无疑问我还没有真正发出‘出发吧!’的命令。我的话才说了一部分,而且是不太重要的那一部分,所以我需要大家再等待少许的时间以便听我把话说完。——像往年一样,在出穴寻食的行动开始之前我总得强调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伙伴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变幻莫测。出去之后你们既可以看到令蚁眼花缭乱的无限美好的自然风光,也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不测风险。可以说在洞穴里面我们相当于穿着盔甲,而到了洞穴的外面则等同于是轻装软肋、无所凭藉。外面对任何一种动物来说都是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同时也是个总能给你收获的大宝藏。在那里你可能成为猎取者,也可能是被猎取的对象。客观地说,那种生存竞争的游戏是公平的,只看你怎样利用它的规律躲避风险、提高收效。为了收获,包括我在内的每只工蚁必须爬出我们的穴垒去充分接触外面的世界,因为工蚁的天职就是出穴闯荡为王国的延续寻觅食物。——我们在场的每只蚁爬出穴垒之后身份就不固定了,也就是说你是工蚁但也可能是兵蚁、猎蚁、农蚁和采摘蚁、抢劫蚁、搬运蚁,一句话为了获得食物大家什么都要干,如若相反,你和依赖你的王国就只能被饿死。——对工蚁来说,白白在外面游走一天而无所收获是件丢蚁(相当于丢人)的事,所以,为了荣誉更是为了生存,你必须开启自己的智慧,不怕牺牲、永往无前、意志坚定地去找寻你的目标。说到这里我需要对新来的工蚁们解释一下我们到外面寻觅的那一类东西。那并不是什么极难觅得的玩意儿,只要你不傻而且足够勤奋就总能找到适合于蚁类食用的自然恩赐之物。有的新工蚁一定要问出去以后究竟要找什么?我最简单的回答便是看着比你资格老的工蚁的行动去做。假如你找不到可做自己行动榜样的资深工蚁学习,那么你也可以亲自动嘴去尝一尝,如果你的味蕾不反感你的猎物的味道,并且吃了它之后你也没有感觉身体出现什么不适,这样的情况就可以让你确定自己找到了可以往我们的巢穴里搬运的东西。说到吃,我想提醒一下各位新来的工蚁,——你收获的东西在被拖进蚁穴之前是坚决不能先吃的,除非经过我的许可。这是纪律,违反者一定会遭到惩罚的。好啦,最后我还想强调:如果你只顾留恋足步经过地方的风景万物,贪婪地放纵自己的眼睛、触官欣赏、感悦万物,那么我告诉你这将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慢藏诲盗。你的松弛就是在为你的接下来埋藏倒霉的祸根,说不定你的小命也有可能会在这样的过程中丢掉的。大家要知道自然就是个两面派,它往往会在紧握刀柄并让刀尖对着你的同时,又微笑着冲着你说‘我是无害的,瞧我多么友善呀!啊!然后……’,稀里糊涂的——完了。对蚂蚁来说好看、悦耳、沁鼻、赏心的事物往往也都有毒,这种反差就和给大地带来狂风暴雨的闪电是一个道理,——看着很漂亮其实很凶恶啊!因此我要说,如果你把看上去很美的东西等同于温柔、友好和慈爱,那么等待你的就只能是糟糕和更糟糕啦!”说到此,不笑停住了训话仰头朝穴口的方向瞟了一眼,在它收回仰望的目光的同时又深沉地干咳了两声。
“还都愣着看我干什么?出发吧!”不笑的这道命令下的果断,也显出了十足的狠劲。
在我还想看看台上的不笑接下来要干什么的时候,身边的很多大工蚁就已开始调转身头朝不笑刚才仰望的那个方向快爬而去,我的两眼也被它们挪动的身体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到不笑的身影。我真的还想听不笑再说上几句,因为它那极富激发性的训话吸引住了我,听起来它讲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很接地气,绝对不是那种泛泛的空谈。这会儿我才再次发现不笑可爱的一面,不知是应该喜欢它呀,还是继续讨厌它。
我随着蚁流朝着一个隐隐约约的白点方向爬行,一路上听身边的大工蚁说那个昏暗的白点就是我们的蚁穴通向地外世界的出口,是不笑在训话之前领着十只工蚁把它提前掏开的。这个出口在天冷的季节会被堵的像消失了一样,而一旦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去掏土把它恢复到原样也并不算是太费功夫的事。大工蚁们还解释说应该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出口太远,所以大家看那个阳光入洞的地方时感觉非常昏暗,而一旦走到了它的跟前我们的眼睛都将会被汇聚于洞口的强烈的阳光刺激得在短时间内难以睁开。毕竟大家都有一百多天没有出穴透风,每只蚁的体表还贴敷着一层具有阻寒保暖作用的甘油呢。
我很纳闷,为什么脚下的路一直是上坡,使我爬起来这么费力。我记得在跟着不笑来工蚁基地的一路上,道路的状况是起起伏伏、上上下下且有宽有窄,走起来并不太累,因为上坡时多费的力总能被下坡时省的力补回来。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口问身边的一个叫“歪嘴”的大工蚁,歪嘴是我刚交的朋友,它说话给蚁的感觉是直来直去的。
“噢——是这样的,”歪嘴边走边说:“出了前面的那个穴口便到了外面的世界。嗯——,正如不笑长官说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太太的丰富了,但是,它也充满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我就曾经遇到过一次非常吓蚁的事。是一个长着两条腿的巨大爬行动物,他拿着一个比我的身体大十倍——不,应该是大一百倍的又红又热的东西,朝正在专心赶路的我狠劲地压过来——”
“歪嘴前辈,我问的不是你曾经遇到什么危险,而是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朝暗白点的方向走的时候总是上坡,这样一直往上爬真挺累蚁的。”我打断了歪嘴的话提醒道:“不过,我对你遇到的那次危险也很感兴趣,希望你能连那件事一起说一说。”
“它说的那种两腿动物叫做人。人是当今万物的统治者,他们就会用一些歪门邪道却自称为是智慧的手段、方法对付其它的动物、植物。”歪嘴身旁的一个叫“多嘴”的大工蚁抢过了话头,它又补充说:“当时,歪嘴爬到了人的家,并找到了很好吃的糖粒。正在它如痴如醉地爬行在糖粒堆里,享受着那种蚁类最喜欢的食物的美味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发现歪嘴的那个人从嘴里拔掉烟头,用燃着的那一头朝它就摁了过去。歪嘴感觉到了危险来临,——还算它命大,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一头便拱入糖堆里面。后来——”
“后来那个人就向我投降啦!”歪嘴挺直了胸膛,得意道:“连那堆白糖带我一同送出他家的大门外,我冲那人说了声再见,随就招来了伙伴们把白糖一粒一粒地搬进我们的蚁穴了。”
“我不同意歪嘴这么解释,”多嘴蔑然瞥着歪嘴,“是那人嫌你脏,不愿再要被你污染的那堆糖粒,就忍痛割爱把罐子里的东西全部倒掉,这样就连糖带躲在糖堆里的你一同当垃圾扔到门外去了。另外,凭多年在外闯荡的经验,我看并研究到过人吸的那种叫做烟卷的东西,有个四五只蚂蚁就能占满了烟卷头的表面。而歪嘴说那支朝它摁过来的点燃的烟头有一百个它的身体大,我看它不是烟头,大概是从煤炉里捞出来的通红的煤块吧!”
多嘴揭歪嘴老底的话惹得我们蚁哄堂大笑,可是被取笑的目标却不以为然,它扫视着众蚁,说:“多嘴到底是一个孤陋寡闻的蚁,虽说它称自己见过一些世面。——算了,关于我智斗人的话题就讨论到这里,今后我不提你们也不要说,否则——,否则谁提谁就把它的收获物送给我!嗯——我们还是说一说为什么朝洞口的方向走,一直在上坡这个问题的成因吧!”
“那还用你说么,竟把一些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再骗新来的小工蚁,还显得跟你多有知识似的!”歪嘴还没张口多嘴就又把话头抢了过来,“到了地面之后你们这些新来的小工蚁就会看到天空,它就是一个像歪嘴的肚子被切开的样子似的,是半圆的、无边无际的大盖子。天空把地面完全包裹着,白天的时候有个叫太阳的大火球照亮了地面,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亮点就是太阳的光线。太阳挂在天空上,天空高于地表,地表又高于我们的洞穴,而那个暗白点的洞口与地表在同一个平面上,所以我们要由洞穴的内部爬到地面就必须朝上行进,否则,要么是原地不动,要么只能向着蚁穴的深处走。年轻蚁,这就是现在我们为什么一直在爬坡的原因,不用思考,当你走出蚁穴的洞口之时就全明白啦!哈哈,如果让歪嘴给你解释这个问题的话,吓——,它不定把这个意思给你扯到哪里去了。你没看它的那张嘴是歪的吗,——就是扯蛋扯出来的呀!”
“哦——!”我赞赏地叹气道:“要不是上层把我分配到工蚁的团队,或许我要见到你说的‘天’和天以外的世界很——”
“很不容易吧!”歪嘴接过了我的话。
这会儿,我专门留意观察了一下这位言语繁琐的蚁,看它的表情半点都没有流露出被多嘴讥笑后,应该有的那种恼羞成怒的神色。也许歪嘴的自尊心对讽刺、诟病、侮辱和哂嘲具有天生的免疫力,——难道它就没有羞耻感吗?我想,就是性格温和、宽容的小头被多嘴像刚才一样嘲讽,也一定会勇敢地为自己辩解上几句的。
“小勇,”歪嘴接着说:“就我的体会,工蚁虽然干活,而且是没日没夜地干活。但是!哈哈,但是我们是自由的。直白地说,我喜欢这种不受约束、纵腿飞奔的感觉,与外面的世界深入地接触的体会简直太美妙啦!”
“美妙到你竟往危险的地方去,”多嘴好插话的毛病又犯了,“害得我们也身临险境救了你六次,而且还有一只可怜的工蚁为了救你,钻到了人家的火炉里被熊熊烈火分解成了碳化物和烟气。歪嘴,你喜欢乱跑的毛病简直和谋财害命无异,谁和你做朋友就是在同食蚁兽共舞。”
“食蚁兽是什么?”我好奇地问。这一刻似乎我也找到了歪嘴面对多嘴的冷嘲热讽一直坚持冷处理,不发脾气,也不针锋相对地反驳的原因。
“是魔鬼!”歪嘴回答的声音颤颤巍巍。
“你真它X的会表演,”多嘴似乎对歪嘴永远都不会吐出好话,“就跟你真见过那种可怕的怪物似的。——哦,那是一种生活在遥远的南方的大兽,上天把它们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专门以蚁类为食,而生活在南方的我们的同类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就是说毫无反抗之力。还好,食蚁兽只生活在炎热地带,像我们呆的温带地区它们是不会来的。所以,一切的担心都可以自动解除,杞人忧天只能给自己制造烦恼哇!”
“你们都见过那种叫食蚁兽的魔兽吗?”我用好奇的眼神瞥了一圈身边的蚁。
“我只是听说过,知道那种魔兽头小尾巴长,皮肤坚硬,体毛适中。”多嘴边想边说:“三个夏季前我们曾经消灭了一百只来自南方的红色的蚂蚁。与那一百只长得像火苗一样的蚂蚁开仗前,我们先俘虏了一只负责探哨的红蚁,在审讯中听它提到关于食蚁兽的事情。那只来自热带的可怜的蚂蚁说它们正是为了躲避食蚁兽的捕食才爬到人住的大船上,后来就随船在大洋上漂泊,终于,借着一次大船靠岸的机会它们偷偷爬出船舱并贴着码头桥板的底部爬行上了岸。”
“它还说它们来的时候有好几万只红蚁,”歪嘴也多起嘴来,“但绝大多数的同伴都死在了那艘颠簸在大洋中的大船的货舱里了。——上了岸之后它们就来到了我们的领地,而在被我们发现之前它们已经由海岸向大陆的纵深行进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我们为什么不接纳那一百只可怜的红蚁,竟把它们都给消灭掉啦!”我惋惜地问。
“是不笑长官命令我们那么做的。”多嘴叹了口气,补充说:“不笑长官做的对,因为你最大的对手就是你的同类。不消灭那一百只红蚁,或许若干年以后我们这里的生态链就会被它们毁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和周围其它蚂蚁王国的领地或许都要成为红蚁王国的国土,而各位恐怕连做它们奴隶的份儿都轮不到啦!”
歪嘴点头道:“不笑长官还是很有远见的。在分不清来者为敌为友的情况下等待、观望只会加速度地增大己方的风险,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将未知因素消灭掉了。”
“那——,那一百只南方蚁的战斗力怎样?”我好奇地问。
“它们个头虽小,但打起仗来还是非常顽强的。只是那些红蚂蚁太怕冷,白天的时候还行,到了晚上温度一降下来就会被冻得浑身颤抖,并因此丧失八成的战斗力。”多嘴解释道:“我们正是利用热带蚁的这一弱点,在天黑的时候发起总攻而将它们一举消灭掉的。”
“在那场战斗中我们王国的兵蚁们都参加了吗?”我又问。
听我这么一问,歪嘴哈哈大笑了起来。待止住笑声后,它说:“兵蚁只会守在王国的穴堡里,轻易不出洞,什么时候你见到兵蚁爬出洞口,那一定是我们的王国遇到了什么天灾蚁祸啦!”
“到底是刚出世的工蚁,把什么都想得理想化了。”多嘴严肃地说:“工蚁才是王国的常备战士,与外蚁打仗的时候都是我们这一类的蚁冲在战斗的最前沿,如果敌蚁不攻入到我们王国的核心区域兵蚁绝对不会加入到战斗之中。它们的个头虽大,但都是些没有见识的伧夫,窝里斗还可以,一出窝战斗力就减弱了一半。小勇,对那些体格健壮的兵蚁千万不要期望过高,否则你的失望也就越大。正如把歪嘴说的话都当作实话听,那你就大错特错啦!”
“我保留性地赞成多嘴的说法。虽然它总是针对我说些不着调的话,但是我原谅它,谁叫宽宏大量一贯就是我的处事风格呢。小勇,请你相信多嘴,但更要相信歪嘴!”
我看着歪嘴笑了起来。感觉像它这样的识时务的夸夸其谈者倒也挺可爱的。蚁无完蚁,好蚁总有不足之处,坏蚁也并非一无是处,更何况上天本就没把万物分为好和坏,所谓这样的区分意义仅体现主观层面。在我的笑脸还没完全收敛住的时候,就扭头看到一只大工蚁正踩着后面蚁队中众蚁的头、背朝前跑来。经过短暂的识别阶段我很快认出了来者为谁,——是不笑踏着由自己同类的身体铺成的向前运动着的肉身之路朝洞口快奔而来。这也是我出世以来第一次看到以蚁身作路的情景,但我也看到被踩的大工蚁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感觉它们都认可被不笑踩着走。
我赶紧冲仍在相互戏谑不休的歪嘴和多嘴递了个眼色,想示意它们安静一下,可是那两个家伙的反应完全慢于不笑朝前的脚步速度。几乎与我递出去的眼色发生在同一时间,不笑已经跑到了那两个姓“嘴”的蚁的后身边。
“你们这两个混蛋不专心走路,还在瞎扯什么!”不笑朝歪嘴和多嘴的脑袋上各狠踹一脚,而后轻踩着我和我身前的一只大工蚁的头、背快跑了过去。
那两只话多的大工蚁被踩得颚朝下,像锤子一样硬生生地砸到了地面上。待它们都明白过来,把头重新抬起来的时候每蚁的嘴里都咬了满口的泥,样子活像两只袖珍的枯叶螳螂。看着它们瞬间被“化了妆”的模样我想笑却强忍着,而出乎意料的是两个“笑料”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使我笑意全无,纳闷——难道被自己的上级践踏、责骂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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