碘伏的刺鼻气味钻进鼻腔时,她恍惚间想起那年除夕,烧伤的右手紧握戒指。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京市,雪。
京市的每一处都在下雪,天空像是一块透明的冰。
壁炉的柴火燃烧发出噼啪声。
许知微坐在窗前,数着落在院里扫雪的佣人肩上的雪花。
一旁的手机规律震动。
消息来自两个发件人。
第一位说:“傅太太,抱歉经过综合评估,我们无法接收您的委托。”
第二位发来的是数张图片——
她的丈夫和另一位女士的亲密照
拍摄角度很讨巧,看得出来用心了。
只是发信人恐怕不知道,这婚离不掉,错不在她。
罪魁祸首明明是院里那位不速之客。
距离最后一张照片送达才过去了24分钟。
GPS显示傅家老宅到这里需要半个小时。
她的丈夫总是热衷掌控一切。
雪落的旋律被傅承嗣的出现打乱,许知微皱了皱眉。
傅承嗣进屋时,黑色的大衣还裹挟着寒意。他看向许知微,不像是犯错的人等待宣判,倒像是博弈的一方,等着对方出招。
照片一事,在他意料之外。但他也想看看许知微的反应。
只是他要失望了。
许知微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如同冬日里的寒风:
“桌上的文件,你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签了吧。”
年关已至,旧时商业往来的债务必须在此时结清。
但人心总是朝钱看的。不想偿还的人,总会使出浑身解数拖欠。此时,不想纠缠的人,通常会选择割肉两清。
走进茶几,封面都不用细看,是傅承嗣熟悉无比的五个字:离婚协议书。
这份文件,几乎所有京城律所都拿给他看过。
条款格式找不出一点错。
财产分割没有任何争议,许知微不想占他的便宜,同时他也占不了许知微的便宜。
他都快忘了,他的妻子是15岁考上京大,18岁跑赢沪市股灾,三年时间修满法律金融双学位的高材生啊。
就算京市律所受令不得接收他们的离婚官司,她也能自拟出这份离婚协议。
他自嘲一笑。
雏鹰明明被折断了翅膀,却仍想高飞。
“我说过傅太太只有你能当。”
“可是我累了,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像的人坐上这个位置。”
听到这句,傅承嗣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是因为那些照片吗?那些都是假的,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在乎这些。她长得比我更像林霖,恭喜你啊。”
“许知微,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不知道我对你其实早就已经。”
“你是想说早就已经爱上我了吗?”
许知微冷笑,起身朝傅承嗣走近。她举着手腕,揭开缠绕的护腕,
狰狞的伤疤露出。
傅承嗣瞳孔皱缩。
如果问他,他和许知微的婚姻如何走到尽头,那么一定是那晚。
他发现许知微知道林霖的存在,却毫无过问,不甘涌上心头,气急攻心,逼着她为他拉琴。就像林霖曾经为他做的那样。
但他却忘了,当初当众摔琴退圈的乐手,又怎会再次拨动琴弦。
反抗成了暴力因子的催化剂。皮鞭落下之后,是暴力的强迫。
但骄傲的灵魂从不屈服于暴力。
琴弓成了割断乐手筋腕的凶器。
鲜血遍地。
急救车上他握紧她的手,第一次感到害怕。
“傅承嗣,你看看这道疤。我已经拉不了琴了。你再看看我,面前的这个人,和当初坐在你对面,签下婚前协议的人,还是同一个人吗?
傅家权利更迭,这些年你很辛苦吧。
其实你早已不爱林霖,你也不爱我,你只是在透过我们缅怀曾经干净的自己。
我和你一样,厌弃如今的自己。
两个自厌的人在一起,只不过是相互折磨。”
许知微没等傅承嗣回答,掏出挂在胸前的铂金戒指。戒指的主人是谁,她早已不记得。
“这枚戒指,是你心里的刺,我帮你拔了,我们好聚好散吧。”
······
傅承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当他坐上车时,才从许知微的诛心之举中回过神来。
对着驾驶座的助理说道:“美国那位最近有什么动向。”
离婚协议书他终究是没签。
汽车轰鸣响起,屋内又剩许知微一人。她轻忽一口气,傅承嗣不是傻子,哪有那么容易签字。
戒指坠入火焰的瞬间,许知微听见自己错拍的心跳。
身体比记忆更诚实——当银戒在高温中蜷曲时,她的指尖不受控地痉挛。
火光舔舐掌心的痛楚来得恰到好处,焦糊味盖过了心脏骤缩的钝痛。
——————
京大第一附属医院
急诊室冷白灯光下,宋青岚镊子夹起焦黑皮肉:“三度烧伤。为了枚破戒指,值吗?”
许知微望着托盘里扭曲的戒圈。金属冷却后显出内壁刻痕,是某个被抹去的首字母缩写,“今天怎么是你值班。”
宋青岚抬眼看她,无悲无喜地开口:“我爸去瑞士陪我妈了。”
“宋叔叔的追妻路还挺长。”
“老了总要找点事做,不然一天到晚盯着我,也烦。”
走廊突然炸开尖利的女声。
许知微透过百叶窗缝隙望去,乌青的脖子和手背,除了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完好无损。
“傅太太好手段。”宋青岚剪断绷带,“找替身来当替身的替身。”
隔壁诊疗室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医生呢?”
值班护士耐着性子安抚:“前面还有一个病人,医生正在治疗,你再等等。”
许知微看了眼宋青岚,起身道:“你先去处理那边吧,办公室等你。”
·······
宋青岚推开休息室门时,已是一个小时以后。
许知微正在用棉签蘸碘伏擦拭戒指内壁,见人终于回来,指了指桌上的外卖:“给你点的。”
“下手真狠,除了脸,身上没一块好的。”宋青岚大口干了一杯凉白开,一次性筷夹起温热的饺子,“不过你挑的替身演员倒是敬业,肋骨骨裂还惦记着补妆。”
对此,许知微没有丝毫同情,这是挑衅她的下场。
“听说那位在救护车上还问会不会留疤。”宋青岚将最后一块饺子塞进嘴里,“真该让你看看她听见要留院观察时的表情——比当年你替我挡医闹那刀时还精彩。”
“证明我的眼光不错。我只是暗示她爬墙需要梯子,她就能自己找到梯子往上爬。”
许知微摩挲着戒指残骸。
两年前,她术后苏醒,
傅承嗣将一个八音盒放在她的床头。身穿蓝礼服拉琴少女在玻璃球里旋转,底座播放的是海顿D大调。
大提琴手Iris Xu从不拉海顿。
不过看护她的护士和林霖长得八分相似,或许她愿意拉呢。
只需送出一个多余的礼物,就能让她在这段婚姻中占领道德制高点,何乐而不为。
宋青岚:“就是野心大了点。”
许知微:“就怕她没有野心,这么像的可不多见。我向傅承嗣提离婚了,他没同意。”
“意料之中。”
忽然想起神经学教材上的话:海马体可以受损,但肌肉记忆永远忠诚。
“你说…”许知微突然抓住宋青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空了一块,却记得该为谁跳动,算医学奇迹吗?”
宋青岚:“那两年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许知微没有回答,只是对着窗外的黑夜低声呢喃:“亲缘浅薄,慧极必伤。”
那是少年时,山上的道长为她批的命。
宋青岚:“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告发沈淮序和乌月,是不是我们的结局会不一样。”
“沈家选儿媳,要的是能摆进祖祠的活棋。”铂金戒戒圈在无影灯下划出冷弧,“而乌月,是沈淮序藏在暗格里的秘密。”
年轻时的他们想要的太多,心却太小。
小到容不下抛弃一切的勇气。
如今的心有不甘,何尝不是为当初怯懦的自私赎罪呢?
他们中,从没有完美受害人。
许知微:“送我去一个地方吧。”
——————
“今天是中国传统的除夕夜,非常高兴能和大家相聚在本次航班上,在万米高空共度这个团圆年。”
京市飞往沪市的跨年航班上,乘务员正在新春航班上播报新年祝福,万丈高空之下是万家烟火。
公务舱内,许知微将香槟杯沿贴上舷窗,倒映出邻座男人翻阅并购案的侧影,飞机颠簸震落男人手中的文件。
“普华永道今年调整了离岸公司审计标准。”她抽出那张飘落的纸页,左手裸色美甲扣在附注栏处,“你团队的小朋友漏看了新规。”
林琛摘下金丝眼镜,这个动作和大二模拟法庭被她逼得摘下眼镜擦拭如出一辙。“傅太太是想让我夸你宝刀未老?”
“是想让你接个私活。”
“找我没用。你的案子,律所只是第一道关,就算有律师敢接法院也不会受理。”
“那就换种方式。V视频的IPO是你上任合伙人的第一个案子对吗?”
“想借傅砚时的手?”
机身突然倾斜,她借失重感将U盘滑进他西装口袋。
“报酬?”林琛按住口袋,金属棱角硌着掌心。
“你表哥电动车公司40%的股份算是我给萧阿姨的新年礼物,或者···”她从包里拿出丝绒方盒,推到林琛面前,“当年你没送出的钻石袖扣。”
林琛喉结滚动,他记得这对袖扣的下场。
商赛获奖的那晚,他把它塞进许知微的书包。她的成人礼快到了。
可等来的却是乌月的冒领,以及许知微左手中指与沈淮序的订婚戒。
“你总是喜欢算计人心。”林琛车送领带,“沈淮序知道你入股他死对头的公司吗?”
许知微的指尖擦过林琛衬衫袖口时,公务舱的阅读灯恰好暗了一瞬。她刻意放慢了解开铂金袖扣的动作,金属搭扣在皮质座椅上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他们当初分道扬镳只是因为理念不合,并非深仇大恨。你表哥需要投资人,而我正在物色优质公司。这个股份,能让萧阿姨在萧家轻松一点。”
“别动。”她按住林琛下意识蜷缩的手腕,黑色衣袖露出右手上缠绕的绷带,蓝钻袖扣的尖针穿进丝质衬衫的瞬间,林琛的脉搏在她拇指下陡然加快。
“我记得那时你正在全球巡演。”
“但我从未放弃。就像我一直记得除夕的林琛是林家长孙,春节的林琛是萧阿姨的儿子。”许知微的呼吸扫过他突起的腕骨,将第二枚袖扣推进锁扣时用了点巧劲,“你看刚好,你戴很合适。”
林琛的视线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他突然扣住她的手:“如果当年我…”
“没有如果。”许知微笑着抽离,像对冲掉一笔坏账,“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
廊桥灌进的风掀起她大衣下摆
她回头对他说道:
“林琛,新年快乐。”
十八岁的许知微会为错过的玫瑰落泪,二十七岁的傅太太只会把年少悸动铸成割开婚姻枷锁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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