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山雪下到第七日。
寒枝上积雪寸厚,晨光透过云层斜照庭檐,落在一片白雾缭绕之中。
秦纵立于偏院廊下,指间缓缓摩挲着一页旧纸。纸上字迹晦涩,是明府近十年地契图卷的拓影。那是他三日前夜里从管事房中换出的副本,潜查两夜,才确认所需之物藏于后山地窖机关中——那便是“赤元谱”。
但赤元谱机关有锁,明家老仆曾言,此机关“惟明府嫡女方能通引”。此话一出,他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将图卷卷起藏入袖中,转身步出廊外。
雪落如絮,脚步极轻。
那日傍晚,东院有风。
他本欲如常巡院,却忽在转角处看见那姑娘从花厅中走出——白裳长披风,银系玉簪,步履轻缓,目光却似雪后初晴,一眼望来——便撞入人心。
此时她亦看见秦纵,四目相对,她整个人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
梅花飘落枝头,如梦似雪,而站在树下的他却只是点头致意,声音沉静如旧:“柳姑娘。”
这一声低唤,好似穿越了时空,从初遇那夜而来。她一步未动,眼底却一瞬泛起红意。
“你……还记得我。”
秦纵看着她,唇线极淡,却终是点了点头。
“庙中之夜,于我记忆犹存。”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稳。
柳柔儿心口忽地发烫。那夜她为他敷药、烤火、熬粥、守夜,一切全是出于本心——她以为他会忘。他却记得。
她鼓起勇气走上前一步:“你既记得,为何不来见我?”
秦纵垂眸,语气平稳而克制:“职责所在,内府不便擅入。”
他停顿片刻,望了她一眼,声音低缓如风雪初临:
“若姑娘安好,我自无扰。”
这话听着极正,可落在她耳中,却忽觉泛起了些许暧昧的涟漪。
她低声道:“你是为了还礼才说这话吗?那日你忽然离去,事可都办妥了?”
秦纵没有立即回应,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姑娘恩义,铭感于心。”
他点到即止,仍未解释为何来去皆匆,目光敛于雪下,避重就轻。
她怔了怔,终究还是退了一步,没再追问。
他轻声一礼:“巡值将近,秦某告退。”
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她怔在原地,唇边那句“你可有想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夜,她彻夜未眠。
她披着斗篷坐在窗前,雪落帘外,灯影不熄。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说的那句“若姑娘安好,我自无扰”,手心攥着一枚小瓷瓶,那是初遇那夜,她掏出来为他用过的止血药。
他那时说她药好,她一直没机会给他。
她想见他一次,单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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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暮色将至。
柳柔儿换上月白衣裙,鬓边簪了梅花玉钗,指尖点了点胭脂,不深,却足够在雪色之中晕开一层暖意。
她提着食盒,亲手煮了一盏花雕梨酒,又带了两只小盏、一盏灯笼,步入后苑那座小亭。
她早早便坐在那里了。
亭中有灯火,有她煮的酒,也有心中压了整月的那句“你还好吗”。
风雪未至,她却心跳如鼓。
直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才轻轻抬头。
秦纵如期而至,身披外袍,未着甲衣,一身侍卫常服,却依旧不掩天生的俊美和风骨。他在灯下站定,看着亭中早已布置妥帖的一切。
他道:“姑娘唤我?”
柳柔儿站起身,微微屈膝:“那夜之后,你走得匆忙,都未好好道别。既然还有缘再遇,今日借此地一席,敬君一盏。”
她语气有礼,唇角却抑不住轻颤。
秦纵静静看着她,目光略过她肩头一缕发丝,停在她指尖那只盏上。
她为他温了一盏梨酒。
他没有拒绝,走进亭中,在她对面坐下。
她递盏于他,轻声问:“还记得我说,我是山外送去的挂名弟子?”
他颔首。
“其实……我原姓明。”
她第一次主动将真名告知他:“我叫明柔儿。”
秦纵眼中光微动。
“明家?”他语气未变。
她却低头笑了笑:“你也猜到了吧。”
亭外雪色温凉,亭内灯光微黄,她声音低得像是怕惊了风:
“我其实一直在想,那晚你走得很快。是不是不想和我牵扯太多。”
他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将盏中酒举起,轻轻饮下一口。
酒入喉,微辣。比起她那夜的药粉,更烈。
她看着他指尖动作,忽然轻声开口:
“你若真要走……为何今日还肯来?”
秦纵将酒盏放下,看着她那微微泛红的眼角,白裙梅香,面容娇俏,终于缓缓开口:
“本不想来,不知为何还是来了。”
她怔了怔。
他又道:“那夜风雪逼人,姑娘伸手相助,我心有感念。今夜雪未至,灯火温暖。”
“姑娘看起来,也与那日有些不同。”
他轻声笑了一下,低低的、几不可闻:
“在下谢姑娘相邀。”
柳柔儿心头狠狠一震。
他这句,说得太轻,也太重。
她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惶惑,只觉得手中酒盏微烫,几乎握不住。
她忍不住轻轻一笑,缓缓伸出手,拂了拂他衣袖:
“那便多坐一会儿,好吗?”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触在他袖口,指尖冰凉,眼神却柔。
他没有推开。
——
这一夜,秦纵没有多说,只是陪她静坐,听她讲述峨眉山中的清苦,思念至亲却有家不得回的悲凉。
他偶有回应,却也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情”字。
她始终不敢说得太明,只怕他一转身又走了。
可她不知道,他这一夜来,不是为了她。
是为了她——“明柔儿”这个身份。
他已查明,赤元谱机关之引,需以“嫡女血脉”为匙。他知她心向自己,如今只需再下一子,便可让她带自己进那密地。
雪落未止,风卷梅香。
夜深之时,他终于起身道:“雪夜寒重,姑娘若久坐,怕要着凉。”
她跟着起身,忍不住转头拉住他衣角。
“秦纵……”她低声,“你这次若能多留些时日就好了。”
他目光落在她鬓边,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轻声道:
“夜已深,我送姑娘回去。”
她握着他衣角的手,轻轻一颤,心头似压了一坛酒,温热,却不开封。
风吹起她鬓边的发,她在心里轻念:
“若能再多留些时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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