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雪更深了。
明府后林多古木,临近城墙,罕有人至。林间设有一方石坪,原是旧日子弟演练之地,此时却被积雪覆了半尺。
秦纵如约而至,披袍立于林中。
雪未停,风过林梢,落雪簌簌。远远一袭白衣轻踏雪而来,是柳柔儿。
她今日衣袂较短,束发以简,未施脂粉,却因雪光映面,更显清润。她走得不快,却坚定,手中拿着她平时常用的剑——白梅。剑身细长,银白发亮,还细细雕了三朵梅花,秀气而不失锋利。
秦纵望她靠近,神色依旧温沉,目光却隐隐动了动,像是雪落枝头,悄无声息却打碎了心湖一角。
她停在他面前,目光微亮:“你真的等我。”
“姑娘信诺,我怎敢失约。”他说,语气平淡,却分明带了一丝低柔的笑意。
她心头一跳,低下眼不再多语。
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少了一点以往的疏离之感。
“你照你平日所学,先演一遍。”
柳柔儿点头,脚步立正,开始缓慢挥剑。剑式拘谨,每一招都似极力回忆,力道不稳。
秦纵未言,只静静看着。待她收式,他才开口:“你所学剑法偏于守势,且多为轻招,不适实战。”
她轻轻垂眼:“……我知道。”
他走近两步,在她身侧站定,忽然伸手握住她右腕,将她手中之剑轻轻调正:“角度偏了。”
柳柔儿手指一颤。
他的手带着薄凉,指骨修长,掌心力量沉稳。她下意识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唯有眼眸藏雪般寂静。
她有些慌乱地低头:“你……你能示范给我看吗?”
他接过剑,身姿侧立,手腕一转,剑光带雪,划出一道轻飘却内蕴劲力的弧线。剑势看似温和,实则藏锋。
她看得怔住。
他收势:“你再试。”
她依样照做,却在步伐变势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他方向倾去。
他未退,反手扶住她腰肢,将她轻轻拉稳。
一瞬间,她撞入他怀中,鼻尖几乎碰到他肩。
她脸红得厉害,连耳根都在发热。她的呼吸倏地短了一瞬,整个人像是被按住了心口。她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清寒药香,带着一点令人心乱的沉稳气息。
他却极自然地松开她,淡声道:“地滑,小心。”
她“嗯”了一声,却仍觉心跳未定,赶紧又举起剑,掩饰慌乱。
约莫一个时辰,雪越下越大,两人并肩踏雪而归,林间一片静谧。
——
数日后,明府岁末设擂。
比武场地设在西苑演武堂,红毯白雪,府中宾客云集,观者如云。
柳柔儿本不在比武名录上,却不知何时名列其间。起初众人惊讶,待她拔剑而上,神色沉稳,倒也未敢小觑。
第一场,她对阵内院弟子,以一式“绕云穿柳”封住对方手腕,妙到毫巅,赢得清脆利落;
第二场,遇上外府少将之子,她不急不躁,稳守反击,终以一记挑腕逼退。
第三场更胜一筹,她临场以守为攻,剑势如行云流水,转守为击,反败为胜。
只见白梅银光点点,轻盈跳跃,柔中带刚。场中喝彩连连,女眷侧目,宾客交口称赞,连演武堂上的教头都频频点头。
一时间,堂前鼓声震天,下人欢呼雀跃,有老仆连声道:“大小姐厉害了!”“这是头一遭见她出剑如此利落!”
而观礼台上,明放舟目光微沉,茶未饮,目不转睛望着台上。
比试结束,柳柔儿回到父亲身边,还未落座,便听明放舟问:“你近来武艺突涨,可是谁指点了你?”
她顿时羞涩,轻声答:“是秦纵。”
明放舟点头,却未言语,片刻后,只淡淡道:“原来如此。”
他未再追问,转而笑与宾客寒暄。
可在他袖中,指节轻叩椅柄,神色比雪更冷了几分。
——
当夜,雪落如织。
秦纵方入屋中,甫拂去肩上积雪,门便被轻轻叩响。
他开门,见是柳柔儿。
她换了一身素缎月白,披风已褪,手中提着盏灯。
她低声问:“我能进来吗?”
秦纵点头,让她入屋。
灯光摇曳,她将灯盏放在桌上,轻轻坐下,神情未免有些紧张。
屋内炭火尚暖,木窗漏风,她靠得不远,衣摆不经意扫过他的袍角,像一抹无意的轻触。她装作未觉,实则掌心早已沁出微汗。
他先开口:“你今日表现出彩,众人皆惊。我原以为你不喜张扬。”
她低头笑了笑:“我本也不想露面,只是……练了这么久,总想试试是否真有进步。”
他看着她,声音低缓:“的确进步很快。”
她低头轻笑,像是在掩饰心跳:“我也没想到,原来我……真的能赢。”
“你本就能。”他看她,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一分沉稳笃定,“只是不曾有人真正教过你。”
她愣了一瞬,心头忽地一震。
是啊,从小到大,她的师父总说她资质平平,只适合守势,再说本也不是真正的峨眉弟子,多半只愿同她讲温和招式,怕她受伤。只有眼前这人,仿佛从不把她看作该被小心对待的姑娘,而是……一个可以执剑的江湖中人。
她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低声道:
“你的剑法……与我派中大异,不知是哪门哪派?”
她语气里藏着一丝试探。
秦纵微微一笑,指尖轻抚杯沿:“并非名门,也非旁门。只是幼时有幸得人指点,记下几式罢了。”
一句话,既未撒谎,又藏去来历,滴水不漏。
他抬眸看她,语气似随意,又像不经意问起:
“你在演武时用的那一式‘绕云穿柳’,变化得极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柳柔儿点头:“嗯……我以前练得总不如意,只好自己试着改了几次。”
他轻声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近乎欣赏的意味。
——
夜深,雪未停。
偏院檐下的灯火已然点起,透过薄纸窗棂,映出室内两人并坐的影子,模糊却分明。
院外回廊尽头,一道身影静静立着,沉于夜色之中。
明放舟披着玄色狐裘,脚下落雪无声,整个人仿佛与这夜融为一体。他站得极远,却一直未动,只远望着那盏未熄的灯,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本不常来此处。
可方才宴散,他偶然见女儿悄悄折返此路,手中竟还拎着灯盏,神情藏不住情绪。他心中微动,便不动声色地随着出了门。
果然,灯入了那人的房。
许久未出。
雪愈下愈紧,落在他肩头衣角。他不曾拂雪,也不曾离去,仿佛早已习惯这般久候与静观。
目光落在那间屋门时,眼中多了一分晦暗的光。
他知女儿情意初动,只是未曾料到那人竟是秦纵。
此人入府不过月余,行止虽恭,却从不讨好于人。女儿性子清静,一向不轻近旁人,如今却愿夜夜与他同处。
而更令他介意的,是那短短数日之内,柔儿的剑法忽然突进数重。
并非小巧机变,而是招势之中已有内力运行的影子。这样的提升,不是被武功寻常之人指点所能达成。
明放舟目光沉了几分。
若那人真有如此手段,便绝非寻常侍卫可比。他藏得太稳,话不多,礼周全,看似无懈可击。
可人心这等东西,越是无懈可击,越教人不安。
他立在原地良久,才缓缓转身,步履极轻。
狐裘曳地,雪声如絮。他不曾回头,只在衣袖深处,将手轻轻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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