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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带我走

经内阁一番商议,朱厚照很快再次召见使团商谈议和事宜。托齐一死,由哈撒作为首领带本邦一名老巫师和几名护卫进了皇宫,哈撒摆出耀武扬威豕交兽畜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条件。

清晨,夏则灵跨过坤宁门来到御花园,突然看到几名衣着鲜艳的使者沿着白玉廊桥走来。

“皇后娘娘,请留步!”她正要拐弯,忽然被一道昂扬的声音喊住,抬头的瞬间一双犀利的眸子定格在她凝脂如玉的嫩脸。

朱厚照和宁王在中原人中算是身姿颀长,哈撒竟比他们高了半个头不止,近在眼前更觉压抑逼人,夏则灵退开两步,“太和殿那边,吾皇已经到了,王子有什么事不妨到殿中去说。”

“太和殿,说的是两国的事,现在,说的是你我的事。”哈撒向前一步,似笑非笑。

大明的皇后美得中原美女无出其右,离得近了,茉莉幽香独特袭人,撩拨得男人心痒难耐。

“本宫与王子只有国事,王子请吧。”夏则灵抬手示意,不欲再多言语。

“诶!”哈撒再次开口,命人递上一方红丝绒锦盒,里面盛着两朵花瓣细长的金莲,旁边置着一个葫芦形小玉瓶,一名白须巫师拄拐上前,看起来浑身的奇淫巧技,道:“这是我瓦剌上都特有的金莲花,馥郁幽香,水土纯净,吸尽天地灵气,取花汁特制成养颜玉肤露,每年仅得一瓶,王后才配享用,特献给皇后娘娘!”

“紫禁城严禁私相授受,本宫不能领受。”夏则灵丝毫不为所动。

见她一再推辞,哈撒有些气结,“本王子送的就是邦交之礼,没有你们中原那些迂腐的规矩!娘娘最好是收下,这也算是本邦开出的议和条件之一!”说完,他气冲冲转身而走。

“既如此,那本宫就代我朝圣上多谢王子美意!”愣了愣,夏则灵无奈让山岁接下礼物,在哈撒背后遥声说道。

“娘娘,这……”

“吩咐人拿去重华宫,给宁妃用吧。”

“那皇上那边……”

“跟张永说一声,本宫不太舒服,回坤宁宫歇着了。”

这张脸为她惹来太多麻烦,祸福难料,是祸总要躲一躲。

一回坤宁宫,正好应籽言赶来和她作伴,籽言亦是罕见的愁眉苦脸。

到了午时,看着一桌子的珍馐佳肴,夏则灵没有胃口,吃了两口就撂了筷子。

“则灵,你别不吃饭呀,天塌下来还有那个光头撑着呢!他不会让朱正吃亏的。”应籽言劝道。

“你不明白,我大明自建国伊始,至宣德朝,一直都是胜利之师,何时将这些瓦剌人放在眼里?说句犯上不敬的话,要不是英宗皇帝无能,战败于土木堡,闹出叫门天子的笑话,我们大明朝怎么会日渐式微?皇上有心励精图治,短时间内也无法扭转乾坤,想到父皇的托付,我真是……惭愧极了。”夏则灵扶着前额不愿抬头,那份愧疚又沾染了别样的意味。

“哎,不懂和你一样,一说到他的皇帝老伯,他就又是怀念又是惆怅。”应籽言咂咂嘴,灵光一闪,“不是还有宁王吗?他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天大的事都难不倒他,又英俊又细心,又勇敢又能打,有他在,不管是战是和都不成问题的!”

“呵呵,世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么?”夏则灵失笑,她也说不上来宁王哪里不好,但就是觉得,朱宸濠在她和应籽言眼里完全是两种人。

这仗既然打不起,也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但愿哈撒适可而止,莫要逼得两国大战才好。撤了膳,夏则灵只觉得太阳穴直突突,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着她的神经。

午后,前朝传来消息,哈撒当着文武全臣的面提出两个议和前提,一是大明必须在三天之内交出杀害托齐的凶手,二,瓦剌上下不满正德皇帝治内无方,要求大明三天之内更换国主!

此言一出,朝野震惊。

更坏的消息出现了,三日之期的退兵条件不知怎么迅速传出皇宫遍晓全城,民间涌现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言要变天了。

“皇上,那位哈撒王子气焰嚣张目中无人,他根本不是诚心议和,我们不能答应他的条件!”

“巫大人所言极是,哈撒提出闻所未闻的提议,想必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可是若不答应他们,战争是无可避免,既然要战,就要百姓的支持和配合。现在宫外流言纷纷,对皇上声誉极为不利,更有甚者,提出皇上逊位于贤王免于战火,臣恐怕……”

太和大殿上,几位重臣抒发着己见,乱哄哄说了半天,最后还是没人敢做出定论。

“让朕好好想想,你们先退下吧。”朱厚照听了半天,疲惫地挥了挥手。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贵为天之骄子,是与生俱来的帝王之命,衔紫微星,看盛世花开,拥有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也曾上树掏过鸟窝,也曾甩开东西二厂溜街过巷,一场黄河水患挫伤了他的自信,也让他在穷途末路收获了倾心挚爱,现在呢?难道上苍要剥夺这一切么?

不!这不是天意,是人为。

这错乱的局势、未知的阴谋、咄咄逼人的敌国,真相仿佛指向一个人,一个他不愿怀疑的人。

次日一早,朱厚照顶着未眠的龙颜,挥推了张永传来的早膳,伫立在丹陛之上,面朝身后那扇髹金屏风,右手放在御座把手上那樽张着大口的铸金饕餮,帝王欲、权欲,仿佛永远也填不满它。

不多时,宁王从容踏入,负手按压着轩挺的绶带,一副成竹在胸看好戏的样子。

得到指示,张永招呼几个守门太监退下,殿内只剩两人。

“皇上,现在该怎么办?”宁王轻声启口,却毫无臣礼,“似乎……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朱厚照听出了端倪,转身看着宁王,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其实一件物品的价值,往往取决于它放在哪里,如果放在皇室的话,那自然是珍品,但是如果放在平常百姓家里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件普通的货色,做人也是如此……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宁王闲走几步,以背向君的不敬之姿显露无疑,也终于暴露潜藏多年的讥讽之态。

“皇叔的意思是……”

“当进则进,当退则退,现在时不与我,大明与瓦剌是不能不和的!如果皇上不答应他们的条件,那么未来不知道要葬送多少人的性命。为了江山社稷,恐怕就只有牺牲皇上你,尽早退位让贤了!”宁王霍然转身,语意冷如军令,带着不可违抗的震慑。

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么?从安化王叛乱,至四王合围京城,原来你们都一样。

朱厚照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烧完了亲情的灰烬,“大明皇帝所创的基业得来不易,朕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你是不能轻言放弃,但是你把它死死攥在手里,一样是玉石俱焚!等到大军攻城人地皆失,你一样对不起传位给你的先皇,对不起一手创建起大明基业的太祖皇上!”

宁王脸膛紧绷,下颌抽动,瞪着朱厚照,恨不得做一回唐雎,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朱厚照冷笑,“就算朕要让位,朕又没有一子半女,谁来继位?那……”

“皇上,为帝真的不易,卯时早朝,理政晚至亥时,还有一群老臣无事生非,可真是操劳啊。如今国家陷入危难,为了大明的江山,为了百姓,为了平息瓦剌的怒火,为了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本王实在不放心将这副担子交到无才无德之人的手上,唯有以身作则担此重任了!”

朱厚照反唇相讥,“皇叔一直用心于国事,朕知道,不过朕更想知道,这究竟是瓦剌提出的条件,还是……皇叔你自己的心里话?”

宁王心脏一沉,难道朱厚照猜出背后的真相了?不、不会!他根本没有证据!

“托奇死在我们皇宫,瓦剌上下对你恨之入骨,这当然是他们的条件!至于本王,亲赴战场领略战争的残酷,皇上痛击鞑靼一雪前耻,但也不愿生灵涂炭,如果你的退位能够化解两国干戈,这当然是最好的退敌之策,放眼皇室宗亲,还有比本王合适的人选来接替?”

朱厚照不甘示弱,“皇叔如此大公无私么?杨廷和等人拼了命拦着朕南巡,不知皇叔在江西搞什么名堂,如果朕要让位的话,于国有利,于民有益,朕绝对舍而不惜,但是如果有人要见风使舵图谋不轨,朕是绝对不会交出皇位,陷百姓于万劫不复之地!”

两身金袍明暗分明,黑眸与褐眸冰火相对,视线胶着,如刀似剑。

梅龙如故久相闻,剑伤心寒欺流年。

宁王冷冷一笑,语出不屑,“军心不可逆,民心不可违,现在天下的民心归向于我,恐怕天意难违呀!”

“朕是天子,受命于天,天命就是朕的命!民心,只不过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朱厚照不甘示弱,俊颜气得通红。

“哈哈哈……皇上错了!秦始皇治国无道,汉高祖取而代之,元顺帝治国无方,太祖皇上揭竿而起是为义事,现在皇上你无力平息外患,那么本王只有先攘外后安内,到时候四海升平,百姓只会庆幸得了明主,而历史也会称赞你让位的智举,何乐而不为呢?”

“天命所归,朕以天为道,一切听天由命!”

“你是可以听天由命,不过本王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两日之后如果你还没有决断,那么瓦剌大军就会长驱直入,本王驻在紫荆关的藩兵也会知道你是因为贪恋皇位,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本王是不敢担保的!”

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到呼吸都不共戴天,吼得站在外面的张永一颤一颤的,难怪皇后要他早早派人盯着江西的动静,原来宁王真的有不臣之心!

现在,该怎么办?

对了,去坤宁宫!

良久,朱厚照长吐一口气,“国难当前,朕本以为可以和皇叔同仇敌忾,没想到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替朕挡过刀,也为朕舍弃过很重要的东西,朕就是不明白,安化王伏诛,郑王授首,三王被圈禁,手握兵权的藩王以宁王皇叔为尊,藩国昌荣,富贵已极,仅一人之下,为何非要趁火打劫,对朕取而代之不可呢?难道……朕对你补偿的还不够多吗?”

李商隐道,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所谓江山宏图,也离不开私情小爱,纷乱情仇。

宁王皱了皱眉,愤怒的呼吸滞涩住。补偿,你补偿得了么?

他定定地看着朱厚照,心痛如斯,杀机隐现。

大明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以磐奠觐宸拱定为宁藩序谱,宸者,帝王也,他以宸为辈,以水为壑,生情豪迈,志向江山,他涉过黄河的浪花,赏过大漠的孤月,从荒芜的北地至膏腴的江南无一不是他想尽在掌握的图画,血脉的感召,羽翼的丰韧,他的野心志气越来越强,这其中是不是掺杂了一丝别的?从前没有,后来有了,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小人也好,大义也罢,本王只是以国运以百姓为重,皇上考虑的时间不多,臣告退。”

宁王淡淡拱手,漠然转身。

盯着宁王离开的背影,朱厚照下颌微扬,眉峰冷刻。

“皇上——”夏则灵赶了过来,激烈的对峙恢复平静,空气里仿佛还有宁王留下的熏香。朱厚照坐在御座上,耷拉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夏则灵拍了拍他的肩,他还是一动不动。

不懂靠着阶下蟠龙柱,好整以暇道:“好一出图穷匕见,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朱厚照缓缓抬起赤红的眼角,似乎不想直面夏则灵,“的确没想到,宁王险恶似忠,奸佞似直,恃功怙宠,早在江南的时候他就刻意接近朕,骗得朕好苦。”

夏则灵松了手,垂视着朱厚照的龙袍绣纹下摆,宁王骗都没骗她,是她天真地以为宁王改了心性,收了野心,原来,他的目的还是这个。

“早就说,这家伙尖嘴猴腮的,是个没义气的相。”不懂继续“落井下石”。

“老师说得对,只是他现在兵临城下,朝臣不识他的真面目,京城百姓也在议论他的英明,朕这边……”

“不会啊!你还有我,我们输赢都一起。”不懂握住朱厚照的手,同时看向夏则灵,“皇后娘娘,你怎么说?”

夏则灵低头,遮去眸底那抹凄痛,“先把六部大臣留下,务必上下一心,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哈撒荒唐的要求。本宫和皇上颜面事小,一旦江山易主,就会让附属之国以为我大明是任人宰割的弱小之国,一旦大举来侵,本宫和皇上就真的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皇了。”

朱厚照颔首,深深地望着她,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娘娘说得好,可是举国大战也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得想个两全之策。”不懂不紧不慢道。

“破解托齐的死局是关键,老可汗需要的是交代。”夏则灵一针见血。

“娘娘心中有答案了?”不懂微笑着问。

夏则灵心脏沉沉,不知如何开口。

接下来两日,不懂同洛亦和刑部官员日夜勘探案发现场,比对物证,力求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第二日午时,案情有了重大突破!

黄昏,籽言拉着不眠不休的不懂在静怡轩用膳,夏则灵走了进来,随即摒退宫人。

半晌,夏则灵道:“老师终于肯吃饭了,是有信心破案了?”

不懂徐徐轻笑,“真凶这么明显,外头的人不清楚,娘娘可不糊涂。”

“是么?你也认为是宁王所为?认为宁王勾结瓦剌,出卖边防地理图,致使瓦剌如入无人之境进攻我朝,设计杀害大王子,作为换取哈撒交易的条件,联手逼迫皇上低头逊位。一旦皇上不允,便血染京城。”淡淡的话语从唇瓣溢出,每说一句,都伴有心脏一阵阵抽痛。

勾结外族,倒换城池,宁王犯下天理难容的罪过,再一次把她架在火上烤。

不懂目露赞赏之光,“难怪老话说,最了解你的人可能不是你的知己,往往可能是你的敌人。娘娘人在坤宁宫,随口说的话一语中的,那还等什么?等到明天公开真相,我们马上向老可汗修书……”

“不!你向老可汗讲一个兄弟阋墙的故事,却不能将宁王牵扯进来!”夏则灵突然变得激动。

“这怎么说?”不懂突然措辞困难,“你、你……你不是很讨厌他?”

夏则灵没直面这个问题,“第一,宁王胆大犯上,却终究是我大明的藩王,若是他与哈撒联手害死托齐,我们大明依然要为此负责。第二,宁王有侠王之称,也是皇上最信任的王叔,要是以谋逆罪论处,朝野万民会如何看待皇上?是有眼无珠,还是迫害皇叔?第三……里通外敌逼宫篡位乃是诛杀全族的大罪,老师,你仁心似玉,真的想让宁王藩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不懂怔忪不语。

离开静怡轩,夏则灵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宫道上踽踽独行,走到坤宁门,一回头,好像整个皇宫都空了。先帝的遗命,死生契阔,护佑吾皇,这条路真的好难走啊!只有一条,回不了头。

朱宸濠,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翌日,钦安殿,不懂邀请大明君臣、宁王、哈撒和瓦剌国师观听审案,以血衣为证,判定托齐并非死于毒镖,更以琴弦下方一枚不起眼的小钢针,托齐左手食指的针孔,认定托齐死于琴下毒针。显然,淬毒之针是亲近之人了解托齐的抚琴喜好,事先安排好的。

真相呼之欲出,樊礼意图启动暗器套匣,被宁王示意再等等看。

哈撒强作镇定,“就算王兄是被琴上的毒针杀死,那和本王子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无凭无据公然污蔑本王子!”

“无凭无据么?既然你承认他死于毒针,那这枚毒镖是什么?不是混淆视听么?不过……这个局又毒又精妙,我这样聪明的人想破了脑袋也未必想得出,你还有军师指挥吧?”

哈撒咬牙爆筋,一时无话以答。

樊礼很是担心地看着宁王,主子,还不动手么?哈撒要是把您供出来……

宁王轻轻摇头,暗示不得轻举妄动。

最终,哈撒抵死不承认此事系他所为,冷蔑地扫了一眼宁王,率领部下悻然离去。

宁王松了口气,供出他,哈撒就是找死。

奇怪的是,不懂也没有将矛头指向他,但是从不懂鄙夷的神色看,又明显知道这位“军师”是谁。

不懂三日破局四两拨千斤,筹措半年的计划,再一次失败了。宁王走到宫门时停了下来,望向五凤楼向外延伸的街道,这三天漫长的等待,平静、澎湃,可是现在,该怎么办?京城一半的戍卫军都北调御敌,正是防线空虚,若此时起兵攻打京城应无问题,但以不懂强大的感召力,一旦发动僧侣妇孺皆兵,难道他要屠杀这些人,在史书上留下抹不去的恶名劣迹么?

战机转瞬即逝,如何抉择?

当日午后,朱厚照站在殿廊上,秋风吹掀他的龙袍一角,目视长阙,眉目幽幽。不懂走过来,他淡淡转身,半张脸埋于阴暗,“方才朕默不作声,只是朕不明白,老师为何只将真相讲出来一半呢?老师不是……最讨厌宁王的吗?”

“讨厌他,也未必想要他的命啊。”不懂唇角弧度柔和,“安化王在陕西兵变,做得太过,皇上不得不杀了他全家告慰天下,郑王被砍头,三王听说病得严重,宁王的话……你想杀他吗?”

“谋逆是死罪,不可饶恕。”朱厚照平静地陈述。

“我想办法让他悬崖勒马……”不懂锁起愁眉,夏则灵那番话说服了他,却好像说服不了朱厚照。

夏则灵待在坤宁宫主殿一直坐到晚上,以为朱厚照会来,结果并没有人来。

帘栊吱呀一响,山岁端着寝衣来到屏风后面,夏则灵沐浴出来,温和道:“我自己来,你去歇息吧。”

不料,山岁没出声,执意帮她更衣。

是错觉么?山岁怎么怪怪的,面无表情,蹲着帮她整理衣袍。突然,她闻到一股类似腐烂花瓣的异香,脑袋一晕倒了下去。残留的意识中,夏则灵似乎看到山岁和一个眼生的太监将一名穿着烟粉色皇后常服的女子抱到她的寝殿。

下一刻,山岁来到她身边,那张熟悉的脸逐渐模糊,一张黏黏糊糊的东西盖在了她脸上,意识也随之朦胧、空白……

宽敞华丽的马车,装饰着绣金锦帐,铺着羊皮厚毯,针茅、苜蓿的草原浓香缭绕在车厢,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排排金铃铛碰撞出“铮铮”之声。

距离出城已经一段时间,哈撒将目光移到躺在锦被中的女子脸上。

“主子,我们这样逃回瓦剌,可汗肯定会怪罪,何必冒这么大风险把这个女人带走?”贴身护卫绰罗很不理解。

“这么漂亮的女人,过目难忘,没有男人不想占有。”

“可也只是一个女人……”

“你懂什么?”哈撒一嗤,目光加深,“要是明皇发现没发现,本王子就算得了个美女,要是明皇发现了,她就算是我们手里打仗的有力筹码,左右都不吃亏啊。”

绰罗点点头,附和主子的狞笑。

药劲儿散去,身躯馥郁的女子逐渐睁大美目,睫毛被压住,眼睛被蒙着,嘴巴也被布团塞住!夏则灵清醒半个时辰了,记得不久前仿佛听到一些道别的话,依稀是城门,或是某处驿站、关隘,马车主人打点放行官员的声音。

这是哪儿?她明明在皇宫,门禁森严,护卫重重,她怎么会被绑架的!她想大声问,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

不多时,有人坐到她身旁,直到一双冰凉的大手揭开她的眼睛上的巾帕,她才终于看清那双带给她深深抵触的桃花明眸。

哈撒!真的是他!怎么会这样?哈撒怎么会掳走她?他有什么阴谋?

她想呼喊,口舌却完全麻木,只是听着哈撒自说自话,什么“我想要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

原来,哈撒是看上她了!

马车渐行渐远,夏则灵的心越来越冰凉。直到马车驶入平缓的郊野,哈撒解开她嘴巴上的封布。

“哈撒!你好歹也是一国王子,代表着瓦剌的至尊,居然强掳大明皇后,你就不怕我朝天子动怒,两国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吗?”迷香的作用,夏则灵浑身无力,瞪着他,满目怒火。

哈撒肆意伸手抚上夏则灵的脸颊,她反感地别过头,却猛然被他噙住下颌,“大明的皇后又如何?过不了几年,你们大明的土地、都城就是我们的了,你们明皇根本就没有与我们鱼死网破的勇气!识相点跟我回去,乖乖做我的王妃,我爹一死,你就是瓦剌的王后!”他眯起眼,戏谑而猥琐,“听说你还没生下孩子,看来是明皇无能……”

“你住口!”夏则灵恼了,“要是陛下发现我失踪了,他一定会派出强兵四处找我,现在还没出居庸关,他一定能找到我的!”夏则灵说着自我安慰的话,朱厚照能不能找到她是一回事,甚至她都不确定,朱厚照会不会因为她发动战争。

“呵呵,他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哈撒诡异一笑,“因为,已经有一个死去的你躺在坤宁宫的凤塌上。我的手下在宫外找到一个与你身形十分相似的美女,偷龙转凤到你的皇宫……”

“不可能!”夏则灵不敢置信,“就算身形相像,还有容貌呢!身份呢!这不可能!”

猜到她不会相信,哈撒拿起一面铜镜举在她面前,里面映着一张清秀却陌生的脸。

“不!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不相信……”夏则灵对着镜中那张陌生的脸厉声呼救,抢过来狠狠地砸了出去,她用力揉搓脸皮,哈撒一把控住她的手腕,“这是易容术,是本邦巫师最出色的杰作,等到了瓦剌边境,你就可以恢复容貌了!”

易容术!夏则灵如遭雷劈,绝望、恐惧席卷了她,这太荒谬了!难怪她在失去意识前感觉脸上被粘了什么异物,太医院人才济济,说不定木一草可以发现尸体的端倪!她牵强地想,可是时间慢慢过去,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逐渐把她吞噬。

哈撒瞧着她心如死灰的样子,得意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夏则灵终于忍不住潸然落泪。

一旦哈撒将她带回部落,清白是保不住了,与宁王媾和是她情出自愿,但她不仅是皇后,也是大明的子民,怎能被敌国外族侮辱践踏,被强制生儿育女?到时候,她唯有以死明志,才能不辜负父皇对她的生死契约。

还有山岁,那个替她更衣的女子根本不是山岁,哈撒让人冒充,那么山岁的处境安危……

心痛的泪珠滑落眼角,灼烧着每一寸皮肤,人生若梦,死于绚丽,她还不如做一粒尘沙。

夜色来临,哈撒命人在两旁撑起火把,在暗夜中马不停蹄地前行。

忽然,三里外的驿道响起另一种马蹄疾奔的乱响,立刻有随从来禀报:“主子!宁王带着一千精兵朝着我们追来了!”

“什么?”哈撒一把掀开车帘朝后望去,果然看到跳跃的火光和奔腾的战马朝他追来。

“朱宸濠……”夏则灵轻轻呢喃,泪水汩汩而落,命运的千回百转,终究还是他来救她了!她想竭力唤出他的名字,但此刻有马蹄声的掩盖,他根本听不到。

哈撒似乎看出了什么,立刻命巫师点住夏则灵的穴道。

自知马车不如战马快,哈撒索性停了下来。一道马鞭抽来的声音,宁王翻身下马,风动银袍落地无声,被迫停滞的绰罗阻拦道:“王爷,我们主子说了,跟您的协作到此为止,你们大明自己的事,我们瓦剌也不想再参与。”

宁王没作理会,只是盯着几步之遥的那辆马车,“少废话,把皇后娘娘交出来!”

“哈哈哈……”马车里传出哈撒的长笑,透出帷幔,划破夜空,“宁王真会开玩笑,你们皇后不是好好的待在皇宫吗?本王子是带走一名中原美女,但也只是民间相识,哪比得上你们的皇后娘娘国色天香?”

“是么?那本王就要打开你的马车,一探究竟了!”

“不可!”绰罗拦在宁王跟前,下一瞬便有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置于他的肩颈,樊礼的剑一出鞘,身后的一行藩兵也像是得到命令纷纷亮出兵器,哈撒的护卫兵也举起长刀,血战一触即发。

“好了!”哈撒掀开帘子,宁王几步走近,樊礼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跟在后面。

冲天的火光照亮四野,透过火焰赤色之光,宁王看到一名女子靠在哈撒怀里,侧脸很陌生,清丽寡淡,但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就是觉得那是夏则灵!

“则灵……”宁王柔声呼唤。

哈撒怀里的女子动了动,转眸直视着他,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那对举世无双的美眸流下两行清泪,瞬间灼烧了宁王的心脏。

这双眼睛,如杏似月,蕴藏无尽灵气,哪怕嵌在一张普通的脸上,亦是美得惊心动魄。别说直面她的身躯,哪怕是一个背影,他都完全认得出,那幅画,是烙印在他脑海里的永恒。

定了定神,宁王眼神陡然一冷,探身拽住女子的手臂,哈撒拽住另一只,“宁王!你可看清楚的了,她并不是你要找的女人,你想要美女,本王子有的是可以送你,她……不行!”

宁王泠然冷笑,“早就听说瓦剌最高明的巫师专门研制一种易容术,以假乱真,本王今日是大开眼界了!”话音一落,哈撒一个愣神,怀里的佳人瞬间被宁王拽下马车抱入怀中。

那份娇柔和香软无可替代,那抹浮香调动着他的感官,宁王搂紧她,揉她的肩膀,吻她的泪痕,不断安抚着她的心悸恐慌,夏则灵倒在他胸前,喉咙溢出破碎的呜咽,这一刻,他是她这世上最信任最紧密的依靠!

朱宸濠,谢谢你,没有让我沦为蛮荒之地的一粒尘埃。

“你!”哈撒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幕,“好你个宁王,竟然觊觎你们大明皇上的女人!”说了这话,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宁王当着他的面敢这样做,岂不是算准了他不会说出去?

那么,只有死人,才说不出话。

宁王解开夏则灵的穴道,帮她撕下轮廓上的皮囊,抱着她上了马背,而后回头看了一眼樊礼。

樊礼肃然点头,抬手挥了挥,一众藩兵立刻列阵就位。

于公于私,哈撒都别想活着离开大明疆界。厮杀,从这一刻开始——

杀了哈撒,灭了他的使团卫队,宁王骑在马上抱着夏则灵,慢慢地走,樊礼率领精兵远远地跟在后面。

夜风来袭,夏则灵瑟缩了一下,宁王挥手示意,樊礼立刻递来狐裘披风。宁王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揽着夏则灵,心境是一种说不出的怡然,不经意地垂眸,刚好触上她那双盯着他的美眸,泛着劫后余生的泪光,夏则灵轻轻道:“朱宸濠,你是怎么知道我失踪的消息的?或者,你怎么知道宫里那个不是我?”

宁王扬唇轻笑,“易容术而已,这种雕虫小技怎么难得倒我?”

他说得很有风度,实则,是他潜入坤宁宫的浴殿,刚好在屏风附近捡到那枚刻着“濠”字的玉佩,如果夏则灵死于寝殿,玉佩是不会掉在那里。

“山岁怎么样了?”夏则灵紧张地问。

“她被人敲晕扔在偏殿了,没有大碍,只是误以为你死了,哭得伤心。”

“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夏则灵又往宁王的怀里紧靠几分,情如潮,爱如火,嗅着他的熏香,好想亲吻他筋脉分明的脖颈、结实有力的胸膛,可是不能当着人这样做,只能暂时忍耐着。

夜色深浓,前路茫茫,凌靖带走大部分藩兵,只留下十几名高手随侍主子。旷野漠漠没有客栈,途径一户农庄,一行人决定暂歇一夜。

樊礼等人宿在庄外,宁王给农户一笔银子,大婶为他们做了晚饭,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给他们住。

坐在硬木板床上,宁王叹了口气,“这里简陋不堪,今晚先委屈你了。”

夏则灵搭住他的肩头,笑得不以为然,“我没觉得委屈啊,这倒让我想起,多年前我们去大水村帮助难民的那一晚,也是一个大婶为我们熬粥烙饼,我吃不惯,你吃了不少,出来为我烤鱼。真的没想到,我们还能脱离宫门王府,再度来到最朴素的农家,只要跟你在一起,住在什么地方我都愿意。”

宁王拉住她的手把她圈在怀里,多日来的疲惫困苦被她甜蜜的话化解不少,“锦衣玉食,粗茶淡饭,都是人生,只要有你在身边。”

“说得好听!”夏则灵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本来不想买账,可是一被宁王深情款款地凝视,饱含疼惜地触碰她,她就心软了,说不出什么指责他挑动战祸荼毒黎民百姓的话。

她深深地望着他,“朱宸濠,我真的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没有利益的纠缠,没有世俗的纷扰,就像现在,居陋室,饮风露,我都心甘情愿。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在小溪边搭一间竹屋,门前种满桃花,屋后开垦几亩薄田,春日,我们踏青郊游,在竹林中抚琴喝茶,夏日,我们去藕花深处,赏荷塘月色,秋日到寺中进香赏枫,采桂花酿酒,冬日,我们围炉吃汤锅,伴着雪舞之声入眠……四时与你,永不分离。”

宁王褐眸凝滞,心潮起伏,这样深情不渝的话,他从来没想过会从夏则灵口中听到。哪怕听到这话,他复杂的感觉多过惊喜,“这是你的心里话?”

“是,这样的场景我想象了不止一次,的确有人陪我做了这样的事,但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啊。你相信吗,那枚玉佩的边缘,都快被我摸得圆润了,君子如玉,大抵如此……”尽管更露骨的话她也说过,但是这一次,她格外含羞带臊。

“则灵,你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扪心自问,我朱宸濠这一生,大概只会为你一个人牵肠挂肚了。我知道你为我付出的什么,如果不是你在其中帮忙,不懂也不会轻易对我心软。”输这一次,宁王很坦荡。

“我知道我对不住父皇,可我也不能忽视你对我的好啊,今天你救了我,让我有了新的生命,我要对得起我的新生,用来好好爱你……”

宁王说不出话了,颔首覆上她渴望垂怜的红唇,剥开她的衣领,拥吻着倒向木板床塌,扯散她的衣襟,唇舌在那散发着馨香的娇躯上吮吸、滑行……

“宸濠……给我……”爱欲到了最深处,夏则灵急切地扯他的腰封,在环扣附近摸索着,宁王轻轻一带,绸裤褪至膝盖。

“要不还是算了……”宁王略有犹豫,环视着左右,不愿她纯白无暇的身子遭到玷污。

“我愿意的……”夏则灵拿开他玄色细绳缠绕的腰带,羞涩地瞥了他一眼,掀开他的袍服推向腰间,脱离他的拥抱不断往下挪动,来到一处奇绝险峻之地,宁王目光大动,怎么也不敢相信夏则灵会做出这样堪称惊世骇俗的举动,下意识地不忍,滚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他。

一直以为,夏则灵不够爱他,总是顾虑太多,可是当他再一次将她从深渊夺回,她就没辙了。夏则灵也知道,宁王喜欢她的身子,喜欢新奇的体验,那就用她不可能再为第二个男人做的事来回报他,只要宁王快乐,得到安慰,她愿意奉上一切——

夏则灵低下头颅,宁王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这段时间的苦乐、得失、成败都不那么重要了。

情至深处,天地为虚,只剩彼此,缠绵悱恻,至死方休。

陋室如斯,比坤宁宫更让人忘忧,夏则灵紧紧攀附着宁王,在那种不可思议的美妙中,努力在他眼里寻找到最初的自己。

院子里传出一声鸡鸣,农户里人家翻了个身,天亮了。

夏则灵静静靠在宁王身上,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下腹一酸,原来她的并没有得到满足。或许是每一次短暂地拥有宁王,又再度分离,让她再也不能承受长久分别的苦果,一个大胆的假设浮现脑海—

左右,她的“尸体”就在坤宁宫,如果就此远离皇宫,那么,朱厚照一辈子也找不到她。那些责任使命、皇命嘱托,她通通都不要再承受了!她不再是皇后夏氏,她是夏则灵,一个简简单单,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

“朱宸濠,我们不要回京了,我们放下一切远走高飞,好不好?”夏则灵仰头,观察宁王的反应。

宁王猛然睁眼,沉默良久,一字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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