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傍晚,去金阁寺的路上,应籽言兀自勾弄小辫子,羞红的脸蛋比晚霞还艳,念念有词说个不停。
“见到谁啊?你都傻笑一路了!”夏则灵疑惑地看着她。
“宁王啊。”应籽言毫不避讳,又因羞涩不得不放低嗓音,“他这回来,就住在我家客房,我又可以像五年前一样,时常看到他了。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回,真希望他别走了!”
“你、你喜欢宁王?”夏则灵有点惊讶,籽言整日跟男同学厮混,居然也会思春?
“嗯!”籽言爽快地承认了,她的爱恨,从不藏着掖着。
“那很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先跟他相处,等应伯伯远游归来,再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好歹你也是尚书千金,名门闺秀,他呢,又是一方藩王,皇亲国戚,身份贵重,你们的事不可轻慢。”夏则灵慎重地给出建议。
“哎!要是等我爹回来,我跟他就彻底没戏了!”籽言踢了颗石子,又悲观起来。
“这怎么说?”
见状,应籽言拉着夏则灵在路边的小河沟坐下,望着夕阳,开始诉说烦心事。
五年前的盛夏,宁王游历江南各处学府,由太湖至松江,来到大名鼎鼎的观自在书院。宁王在应家小住,正巧碰上应籽言离家出走,把她从深山老林,毒蛇口中救了下来,并还给她压惊,带她去吃百味斋的桂花糕,是她一见倾心的开始。
可是好景不长,等应墨林回来,跟宁王在书房见了个面,宁王第二日便辞行了。当时应墨林脸色很不好,她追问宁王什么时候会再来,应墨林冷着脸警告她,让她不要再提宁王的事了!
夏则灵不自觉轻叹,没想到籽言和宁王有这样一段渊源,好像又是个流水无情的故事。
“籽言,那时你才十三岁,应伯伯担心你心智不成熟,不许你轻易对男人动心,也是很正常的,现在你亭亭玉立,到了婚嫁的年纪,或许,他就不会约束你了?”
“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爹就是对宁王有成见,他不但不许我问宁王的事,还不让书院的老师们提及,他就是不想我嫁进王府!”籽言双手托着腮,显得有心无力。
夏则灵困惑了,应伯伯竟然如此反对籽言喜欢宁王的事。
沉思片刻,她忽然想到什么,“与其改变应伯伯的态度,不如先弄清楚宁王是不是喜欢你,或者能不能喜欢你,这件事似乎更重要,否则这都是杞人之忧,你说呢?”
“呃……好像是这样的。”应籽言扯扯嘴角,起身拍了拍屁股,“那,我们走吧。”
到了金阁寺,寺中燃起炊烟,水井旁的灶台冒出乱七八糟的气味,南宫越意和邢风一人一个锅铲,一人脸上三道煤灰印子。
夏则灵惊呆了,“这青菜怎么能和米一起下锅呢?你要煮饭的话要先放水,要是炒青菜的话先放油。”南宫越意出身临安城首富的南宫世家,邢风是江南总镖局的大公子,这些人在家都是婢仆成群的少爷,下厨简直就是祸害粮食。
“看看你们啊,平时一个个自诩心灵手巧,以一当十,结果连做饭都不会,回头别说是我不懂的学生啊!”不懂夺来锅铲除去锅底焦黑的一团,为夏则灵打下手,“则灵同学聪明伶俐秀外慧中,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吗?你要做什么,我让无休帮你。”
“其实我只会一样菜。”夏则灵切姜片的动作一顿,“鲳鱼炖豆腐。”
“只可惜,我再也不能做给他了。”她呆了一呆,无意识地小声说。
王阳明是余姚人,王老夫人常去姚江买鲳鱼来烹,长大后,师兄怀念亡母,也怀恋此鱼的美味,她便偷偷学了来。此鱼久烹不老,鲜美少腥,放入甜椒滋味正好,成了她唯一的拿手菜。
鱼和豆腐下锅,有的人炒菜烧鸡烤鸭,有的人备酒备茶放烟花。不懂分发筷子,发现少了个人,“朱正呢?不是跟我们一起回来的吗?怎么人不见了?”
“他说他去后山挖笋了,我去找找吧。”无休摇着蒲扇,径直往门外走。
“我和你一起去,大师记性不好,您可别迷路了。”夏则灵不放心,跟了过去。
金阁寺后山有一条通往书院的石板路,石板桥下流淌着松江而来的小河,青山叠翠隐去桥头,桥墩下流水迢迢,水浅处,有鱼虾伴着落花浮游。传闻当朝弘治皇帝酷爱茶花,便有花农在山顶种植,夜风一吹,洁白的山茶花瓣顺着山溪漂流而下,别有一番清幽雅趣。
“落叶随着河水流逝,很容易勾起人的乡愁,就算是当朝的太子也在所难免。”月下水声潺潺,林间响起一道温柔沉厚的声音,“江水滔滔,但比起你的烦恼,哪一样更延绵不绝呢?”
“参见殿下。”宁王靠近那道蹲在桥头的孤寂身影,恭敬行礼。
朱正目视池水中央,以余光瞥视宁王,无佩无带,银袍素简,与宫中相见时的模样迥然有别,“皇叔,你这次来江南,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宁王无视朱正的疏离,促膝坐在他身旁,温然道:“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你治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你已经尽力了,你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你自己身上。”
“我很迷茫,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既然到了这儿,我只想静一静,想一想,想想我以后该怎么办。”朱正怅然道。
“有什么难题,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或许,我还可以为你分忧呢?”
“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多谢皇叔关心。”朱正看也不看宁王。这几年,父皇几次叮嘱他与藩王们保持距离,哪怕皇叔对他关心示好,他也只能敬而远之。何况,他藏了这么久的身份,宁王的到来,仿佛又把他拉回现实世界。天下的重担,储君的焦虑,又变得如影随形。
“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回京?”
“给我点时间吧。”朱正往河里抛了颗石子,没有语气地说。
朱正态度冷淡,但宁王不以为忤,又说了一些关心他的话,朱正不冷不热地回答,没多久,两人陷入沉默。宁王有点想不明白,治水失利的事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朱正不该再为此惆怅,但他心事很重,似乎碰到了比治水还麻烦的事。
“朱正……朱正……”少顷,青石路上传来无休的呼喊。
是他?宁王怔了一怔,,一张历经风刀霜剑的脸,灰旧袈裟,项挂佛珠,无休,本名毛风清,名震南镇抚司的前任锦衣卫统领!皇帝的心腹,兵部尚书巫大勇的父亲,两年前不知所踪,此刻竟现身梅龙镇!太不寻常了,这里究竟交织着几股力量?
“我在这。”朱正径自起身去迎,无休日常神情恍惚,拉起朱正手臂往回走,“快回去吃饭吧,就差你一个了。”
无休眼神不好,夏则灵却看得很清楚,也无法忽视,因为,宁王也正看着她,两道风华霁月的绝美身影,于青山碧水之间的桥头桥尾正式重逢。相视须臾,宁王微微垂眸以示失礼。
“王爷和朱正认识?”夏则灵回归思考,率先走过去问。
“不认识。”宁王微笑着摇头,“本王只不过是随处走走,想看看梅龙镇的光景变化几何。不曾想,五年人事几番新,这里景色未变,人事却已变化万千。”
夏则灵默默一叹,王阳明突如其来的婚事让她深有同感,她恍然想起什么,浮现尴尬之色,“对了,数日前王爷救我于危难,则灵感谢不尽。这是王爷不慎丢在客栈的吧?则灵物归原主。”言罢将藏于袖口的玉佩递出。她指若削葱,指甲与羊脂玉同色,让宁王有一种美人如玉的感觉,便不想接过来了。“这枚玉佩,你就收着吧。当纪念也好,或者,当做本王嘉奖你为院试榜首,只能谢恩,不能拒绝。”他温柔中透露着亲王的强势。
“这……”这宁王也太大方了,说到这个程度,夏则灵也不好推辞,便点头收下了。
回寺的路上,两人说得越多,步伐越慢,一条青石路走不完似的。宁王想到那晚夏则灵的遭遇,流露忧虑之色,“这几个月天灾频繁,流寇四起,你一个姑娘离开应天府独自在外求学,真的有点危险,夏老将军也定不放心。院试已经过了,要是你哪天准备回家,本王派人护送你回去。”
“王爷侠王之名,我在家时就听家父说起,如今是眼见为实,不知该如何回报王爷……”
“诶?别跟我这么见外,我跟应尚书是多年故交,应尚书与你父亲也颇富交情,本王帮你的忙,是在情理之中啊。”
原来宁王是看她父亲的面子,夏则灵了然,“既然王爷这么说,那则灵就却之不恭了。只是我打算等八月乡试结束之后再走,我在这,还有些未尽之事。”她笑了笑,“籽言和朱正是我在书院交的两个好朋友,我想等他们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再回家。”
宁王瞬间表情复杂,应籽言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短时间内很难有着落吧,至于朱正,更不是夏则灵能操心的事。只是,夏则灵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也许朱正不愿回宫,是宫外有更大的诱惑在吸引他,弄清楚这个,对他很有用。
山路石阶的尽头就是寺门,墙内欢歌笑语,烟花炸裂,宁王挑了挑眉,“好热闹啊,是不是本王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王爷尽会开玩笑,这是为程大官同学办的践行宴,我跟他也没什么交情,就是陪籽言来的,王爷可要赏光参加呢?”
“不了,本王还有一些事情,改日再来拜访。”忽然,宁王顿住离去的脚步,“别动。”夏则灵迷茫地“嗯?”了一声,肩膀上的发丝被人牵动,有点痒,宁王从她发间拈了一片嫩黄花瓣丢了出去,“红杜鹃无毒,这种黄杜鹃毒性极强,你行走山路要多加小心。”
“多谢。”这一晚,她不知道道谢多少次了,宁王的好意,令她不胜惶恐。
宁王告辞后,夏则灵下意识地拿出玉佩来看,又看向宁王背影,却没想到本已下阶的他会突然转身,她的目光瞬间撞上他故作淡然的目光,突然的慌措,她匆匆垂眸进了寺门。
院子里乌烟瘴气,一桌子狼藉,朱正端着刚出锅的扬州炒饭过来,“则灵,你炖的鱼太好吃了,大家都吃光了,这是我刚给你弄的,你先凑合吃点。”
“你的手怎么了?”夏则灵看到朱正支棱着左手食指,似乎怕碰。
“刚刚切菜的时候割伤了,没事。”朱正连忙把手背到身后。
夏则灵把炒饭放下,拿出随身的药囊、绷带,拉着他坐到旁边,“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没事。你在龙凤店帮忙那么久,切菜还能切到手指,真是够粗心的。”
撒上艾草灰,缠了两圈散发着茉莉香的细绷带,朱正趁机端详夏则灵的脸。好美的眼睛,瞳仁乌黑,眼尾微翘,睫毛纤长欲飞,这本是妖娆之相,脸腮小,却饱满,如同五月没熟透的白杏,加上胸藏文墨的气质,完全美到他心里去了。再探身,就能闻到她独特的幽香。
看着她娴熟的包扎动作,朱正又困惑了,“则灵,你医术这么好,经常救人吗?”
“只是跟药堂掌柜学的,以备不时之需。”夏则灵眼皮也不抬地说。
朱正沉吟,“刚才,你是和宁王一起回来的吗?”
“正好在桥头碰见的,刚刚你不是也在吗?他问了一些我父亲的事。”
“夏大人赋闲多年,宁王还有心关注?他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朱正低声嘟哝,莫名心里不舒服,宁王左右逢源,住在应府就算了,还把主意打到夏府头上了,难怪父皇要他提防。
明月笼罩着山寺,喧嚣退散,不懂和无休呼呼大睡,朱正坐在水井旁,怅然不已。
则灵究竟是不是救她的那个姑娘?
如果她是,她为什么始终否认两个月前到过淀山湖呢?
记得到书院报到的那天,他穿着不懂借他的破衣服,夏则灵为他拿来崭新的书院服,顷刻点亮他魂不守舍的目光。
“不懂老师,那边……跟孔老师交谈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她也是应家人吗?”换好衣服,他来到不懂跟前小声问。
“她叫夏则灵,她老爹和应院士是故交,不仅人长得漂亮,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喂……你发什么呆?”不懂顺着朱正的视线望去,夏则灵笑面嫣然地铺开一本书卷运笔点墨,孔儒捋着胡子赞叹不已,“还看?看到美女眼睛就不会转了?我跟你说,夏同学看着好说话,实际上人家眼光高着呢,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小心自讨苦吃!”
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除了应墨林,他主动打听的人,只有夏则灵。
本草堂的学徒、过人的医术、熟悉的药香,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殿下,夜深了,您早些安寝吧。”蓦地,一个穿着深褐色武备常服的暗卫窜出夜幕,跪在他身后,西厂役长谷四维,一个多月前奉皇帝之令前来护驾。主子经常半夜在井边发呆,他注意很久了,也许弄清楚原因,就能让他飞黄腾达。
“嗯……”朱正回神,揉揉眉心,“找两个画工,带上我的画像,去淀山湖边的医馆……”他含糊其辞地交代一通,“把事情做好了,回宫有你的好处。”
“是。”谷四维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在一片混沌中,察觉到内有乾坤。
谷四维离开后,朱正往井里抛了一颗石子,搅碎圆月的倒影,如同打碎他自己本就不完整的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