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月瑶讲过后,狄玉仪才知晚间饭食从午后便开始准备。厨间磨刀霍霍,一时是杀鸡宰羊,一时又是熬汤炖肉,及至正式开席,已是月上梢头。
父母故友们皆在正厅用餐。开席前有人想将狄玉仪带入其间,还是樊月瑶出马,据理力争,方才让她留在院中石桌。
令狄玉仪意外的是,正厅约莫十几人,小辈算上自己与未到场的樊循之,也才五人。
她将疑问道出,樊月瑶神秘兮兮地说:“除了我爹爹和娘亲,以及谷家伯伯、伯母,剩下的呀——全是孤家寡人!”
狄玉仪有些吃惊:“全是?”
“对呀!”樊月瑶说,“玉仪姊姊,你知道萍水庄由来吧?”
“父亲略微讲过一点。”狄玉仪颔首,“萍水庄主人历来不婚娶不生子,只收养些无处可去的孩童,再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接下这座院子。”
“正是如此。”樊月瑶连连点头,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讲什么,“厅内这些叔伯姨母们,皆是与敬伯伯一起被收养的,最后是敬伯伯被选做萍水庄第十五任主人。”
“据说上任主人认为,敬伯伯是最没可能娶妻的呢!谁知——”
“谁知他非但要娶妻,还要娶那都城里的公主!”有人一掌重重拍在厅内红木桌上,碗碟都险些被拍下桌去。
抢白之人面红耳赤,几杯酒下肚已是情难自控,“嘿!你说他走就走吧,还跑去替那皇帝卖命!这下好了,死了!他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谁让彭大喝酒的?”薛灵安气急,又朝狄玉仪道:“玉仪,没有的事,酒后胡言当不得真的!”
彭大一腔情绪抒发完,听见“玉仪”二字,脸色一下由赤转白,自打了个耳光,闷头不再讲话。
狄玉仪向薛灵安示意自己无事,又见樊月瑶神色惴惴,正悄声问谷怡然自己是不是讲错话。她夹一块五香糕过去,说道:“怎么会,分明是我先问的月瑶。要论讲错话,也该是我讲错才对。”
樊月瑶仍是忐忑,见狄玉仪从头至尾没显露丝毫气愤,忽而才想起她是位郡主似的。
狄玉仪只好作无奈状,“你认为我讲错话了吗?”
她摇头,“自然没有。”
“那你便也没有。”狄玉仪也给自己夹上一块,小口吃下,极自然地略过前言,“甘甜软糯,一点儿也不腻人,你快尝尝。”
樊月瑶依言品尝,虽是早已尝过许多次的东西,经狄玉仪一讲,似乎又有了新的味道。
她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为防再触到厅堂里谁的霉头,便只同狄玉仪分说南明城内哪家点心更好、哪家面食又难以下咽。
谷展怀不时替她补充几句,又提些南明特有的小玩意儿,说改日带她去寻;谷怡然话少而精,只是隔三差五就要望向门廊。
狄玉仪将这些看在眼里,却始终只有一半心神留在桌上。厅堂那边拦住一个彭大,还有李二、王三。杯盏磕碰间,这场名头上的洗尘宴,终究还是拐向对父亲母亲的追忆。
你一言我一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讲起哪件事都没头没尾。偏偏席间众人都能领会,唯有竖耳去听的狄玉仪被蒙在鼓里。
只偶尔窥听到一点父亲的糗事时,狄玉仪才能跟着浅笑。
一见她笑,谷展怀两眼便黏在她弯起的眉眼。
樊月瑶看了,只当自己讲的东西正合狄玉仪心意,而谷展怀是在附和。
樊循之晃荡着步子绕过影壁时,厅内厅外几乎已无人专心吃食……樊月瑶算一个,她的胃口一般难被影响。
至于厅内那群喝得东倒西歪的,一时大笑,一时嚎哭。说某年某月,敬春林遇见德容长公主;又某年某月,他惹了德容长公主生气……然后他便死了,长公主也死了。
留下萍水庄这么个再无人肯住的破院子。
月亮像玉盘似的悬在头顶,未被任何阴云遮挡。樊循之毫无阻碍地看清院内光景,他从未见过这样不知所谓的席面,个个都像得了失心疯。
谷展怀歪着脖子,盯着个陌生女子,嘴上不见停歇。
听他讲话的人瞧着每句都在回应,实则半边身子都偏向厅内醉鬼……除去白日里才与自己解除婚约的郡主,这人身份不作他想。
樊循之纳罕地看向谷展怀,看他魂不守舍,自然也看那个勾他魂魄的人。
直至被谷怡然喊入席中,樊循之都在为这一眼后悔。
他特意跑马跑到这个时辰,便是不想同好事者过多周旋。此刻腹内空空,本该大快朵颐,偏就因这一眼食之无味。
樊循之恨上今夜光可鉴人的月色。若不是它,那人眉梢眼尾的伤怀,本不至于分毫毕现地被他收入眼中。
分明落座后便不再抬头,狄玉仪被月色笼着的模样却始终挥之不去。
樊循之颇感烦闷,又觉这位郡主真是一心多用的行家里手。她右耳听堂内胡言乱语,左耳听院中喋喋不休,手上还惦记着不冷落任何一个碗碟。
这只手此刻轻巧捏着筷子,白日里却用力到骨节凸起。
驾马离开前,狄玉仪攥紧车帘的手掠影般闪过,偏被樊循之记在心里。
车帘皱起时,他便明白自己讲话有欠考虑。即便狄玉仪本就捎着“退婚书”,但她毕竟是从都城来的郡主,面皮薄或是不想遭人此般议论,全都无可厚非。
可樊循之认定自己讲的全是实话,不愿折返回去讲些违心的场面话,最终仍是信马离开。
“白日是我讲话不过脑,抱歉。”樊循之放下碗筷,突兀开口,席间人反应不及。
狄玉仪更是才将放去厅堂的一半心思收回,她略微扫了一圈,明白这话是对她讲,“那番话并无不妥,循之兄长无需如此。”
樊循之轻嘲,“那你如何不好好进食?”
“什么?”狄玉仪微一愣神,先看自己筷间时蔬,又看不知何意的樊循之,她如何没有好好进食?
樊循之大口咀嚼食物,想说他这样才叫好好进食,样样吃、样样都如同嚼蜡算哪门子好?他哼一声,懒于点破,就如同懒于戳穿她强自压下的难过。
“你怎么回事?”谷展怀撞他手肘,才夹起的肉片落回盘中,“讲话没头没尾的。”
“你才是怎么回事?眼珠子都快瞪穿了。”樊循之丝毫不替他遮掩。
胃口虽仍未大好,却见狄玉仪不再吊着耳朵去听堂内乱扯,眉间积攒的阴云也正在散去。樊循之便还算是舒坦,口上讨回被撞的一肘也就作罢。
谷展怀着急忙慌去看狄玉仪神色,见她面色无异,才指着樊循之“你、你、你”个不停。
兄长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叫谷怡然看了直摇头。
单单樊月瑶莫名道:“谷大哥看见什么了?”
谷展怀急说:“没什么。”
“那你瞪眼珠子做什么?”樊月瑶虽迟钝,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有她去同谷展怀纠结,樊循之乐得自在,总算可安心去填肚子。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狄玉仪便从他朵颐的姿态里,明白了什么是“好好进食”。不知是同他置气,还是恼他打断自己听人忆及往昔,狄玉仪尽己所能,以更文雅的仪态咽下更多吃食。
樊循之再次搁筷,“吃不了这样多便不要吃。”
“你又怎么回事儿?”这下轮到樊月瑶呛他,“从前不是坐下便吃、吃完便走?今日怎叽叽歪歪。不是你叫玉仪姊姊好好进食,她如今好好吃了,你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樊循之也觉自己好没道理,她既乐得听,让她听便是,非将人心思拽回来。
现下好了!
原本只他吃不好,这会儿一桌人都吃不好。指不定都城的人就爱这样进食,小口小口、面无情绪。人家乐在其中,是自己多管闲事。
“随你的便!”樊循之再不管这些失心疯的,只闷头扒饭。
狄玉仪张口欲讲些什么,强塞进肚内的食物却涨得她难受。逞一时意气便是这样,自有大把苦果等着她尝。
她是后知后觉方才回过味来,樊循之的“好好进食”,同乳娘的“莫要强撑”一样,皆是一眼将她看穿后的劝诫。劝她宣泄,劝她最好还是洒点儿泪珠。
她倒很想落下两行泪来,好叫大家宽心,只是早已忘记该怎么酝酿它们。
院内寂静被厅堂喧闹一衬,无端端叫人没法忍受。于是不知由谁起头,南明风物又被充作和缓气氛的引子。
年长年少都好,各有各的脾气与心事,一场洗尘宴,哭哭笑笑几轮也该散去。
连薛灵安也醉得走不稳当,由未见比他好到哪去的樊兴南搀着,去摸狄玉仪的脸颊,“你与容娴可真是像……容娴她……上回同她相见,她还讲下次便带你来。”
“你瞧,哪有那么多下次?”
容娴,狄容娴,德容长公主的名字。在平康,除了父亲,从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狄玉仪低声喃喃:“我已来了。”
“是、是,来了就好。”薛灵安接道。
可狄玉仪到底是在同她讲,还是同别的什么人讲,谁也搞不清楚。
狄玉仪成了个端坐的摆件,厅堂出来的,尚能认人的便同她叮嘱几句:“往后将萍水庄当你家!”
认不出的,从她身旁踉跄走过,嘴里仍反复念着讲了一晚的几个名字。
都是关照的话,樊月瑶瞧着瞧着,却愈发觉得这些醉酒的大人,是仗着无知无觉,在往狄玉仪身上扎刀子。她想将人都赶走,或者带狄玉仪走,却被樊循之拦下。
“你做什么?”樊月瑶挣不开。
樊循之似个冷面判官,无情开口:“又没人捆她手脚,若难受,她自己不会走开?”
“都是长辈,哪里好随意走的?”
“那你是要做什么,这些便不是你的长辈了?”樊循之单手摁住她。
他们说话并未压低声音,狄玉仪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却仍是安静坐着,一直等人散去,才说:“多谢月瑶,难过总要发泄掉的,今夜过去也便好了。”
“大家心里念着父亲母亲,总好过全然不在意。”狄玉仪笑笑,“多听听他们的事,我总归还是高兴的。”
判官又开口了:“你莫不看看自己脸上高兴几分、难过又有几分?”
“循之兄长又如何笃定我在难过?”狄玉仪不怕他的目光,偏要直视,难过又如何,不认便全都不作数。
樊循之最烦睁眼说瞎话,见她仍是强撑出一副无谓的样子,决意不再多费口舌:“行,你爱怎样——”
气闷的话没说完,一时不察,竟被樊月瑶与谷展怀得手。他们一人拽住一边胳膊,嚷嚷:“怪了,怎么早没发现,最该拉走的其实是你!”
狄玉仪挺直腰背坐在远处,先与谷怡然道别,又朝狼狈不已的樊循之淡然颔首。
樊循之咬牙,早该知道的,就多余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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