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娣视角下,孔梅两人得以窥见仁爱前生的一角。
人进化几千年,追究本质也只是体面些的禽兽。这座信仰与科学交织的建筑里,承载了太多生命之间的交易——生命是可以被交易的,这不是常识吗?
就像鸡鸭作为食物,这些用于保证人类生存延续的材料。他们可以被交易,被分食,必要时甚至作为货币……一时兴起,作为宠物饲养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人类书写的世界准则,这个族群的生命永远凌驾于任何的生命之上。
但世界上没有一处地是完全平整的,就像组成金字塔的石块也是凹凸不平的。人类这种傲慢的生物,就连自己的族群内都会清晰地划分出等级,但粗略也不过两个分向——商人和禽类。
凌驾于鸡鸭之上的人类,并不一定能成为商人,人足够弱小,居然能比鸡鸭还不如。或许因为内心深处还有着一丝凌驾于任何生物的傲慢,于是有些人会生出反抗……他们称之为骨气。
骨头由血肉组成,是人类迈动双腿前行的支持。可是骨头也是能被打碎的,支持是可以塌陷的,而也有些人,生来就有着缺陷,只能依附他人支持缓缓前行。
朱娣的骨头被打的很碎。
说实话,这样彻骨的痛,只要一次,就能让人胆怯地爬不起身。
她无法理解这样无用的自己为什么是幸存者,如果可以宁愿代替对方死去……出于亲情,是的纯粹的亲情。
福客……他的福客。
那个拯救他的福客,让她意识到自己被拯救的福客——他最亲爱的,愿意陪自己胡闹的,最亲爱的人。
福客的离去相当于打碎了朱娣的脊骨,但是她的手臂,是属于那个孩子的……那个小小的孩子,那个被亲人抛弃的孩子。
伴随他一生的福客,两人在颠沛流离中命运般邂逅了可怜的孩子——就在此处。
他们遇到彼此都是幸运的,是善良庇佑吧。
朱娣是这样想的。虽然当时两人并无力抚养这个孩子。
那时的朱娣不过市一一个小小的清洁工……是妇产科的。
鸡鸭的生命于人是无关痛痒的问题,但若是过于泛滥,关于生命的饲养问题也够令人头疼。那时医院宣传栏铺天盖地喊着相同的口号,未能出生的卵被打碎了一个又一个。
与那个孩子相遇是意料之外……最起码是朱娣的意外。
只是一个疏忽,不。或许早已被选中。
在朱娣一如往常清理垃圾的时候,在一个十分隐匿的黑色塑料袋中。她发现一个幸运的雏鸭。
小小的手脚蜷缩,并不叫,身上羊水都没有擦干,粉嫩的脸已经青紫。
朱娣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知道坐视不管的后果。
未出生的鸡鸭,自然是打碎……已经出生的——你认为面前这个算是已经出生的吗?
人,需要证明,人的一生都在证明自己。
可能是出于同类间的怜悯,朱娣赋予那雏鸭作为人的证明。
对于匆匆结婚的朱娣和她身边忽然多出的孩子,科室里的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一边对这个格外善良的妇女报以些许敬佩之心,一边又对她这种得不偿失的行为嗤之以鼻。
居无定所的夫妻俩和一个小拖油瓶——这是外界对他们这对奇怪组合的称呼。
但朱娣始终认为,她给予世界的善良是能够被看见被回馈的……单医生就看见了她的那份善良。
这是朱娣遇见王纯之前的故事。
……
景岚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走廊尽头。
朱娣攥着那张泛黄的诊断单,指节发白。
三十一年前,这座医院曾为林氏集团送给千金的周岁贺礼,在三十一年后,居然成为了朱娣记忆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单良医生的声音从诊室飘出:“你们这类患者最明显的症状...”
朱娣没有听见后面的话。她的目光穿过走廊斑驳的墙漆,看见市一25年时期的自己正抱着那个黑色塑料袋颤抖——袋中婴儿微弱的体温透过塑料,灼伤了她的掌心。
几乎纯白的单人诊室内部,坐在方桌后,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白大褂悠悠叹了口气。
见朱娣已经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单良也不再多费口舌。干脆的闭上嘴,在电脑上勾选对应症状开具新的处方。
打印机发出小兽一般的嚎叫声,刺耳地让朱娣有了一点现实感,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又沉浸在回忆的幻觉之中,脸上很快就浮现羞愧。
“我……”
朱娣不知道该解释她如今的处境,只觉得这无法理解的病痛令她羞耻,她深深低下头,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单良曾经给予的一切帮助。
“真是、对不起啊,单医生……”朱娣抬起头,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我,我这样的人,居然让您这样费心……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单良最听不得“报答”二字。作为医生,他不过是尽了本分,哪受得起这样沉重的感激?他立刻摆摆手,笑眯眯地打断她:“你客气啥?我和福客本来就是哥们,现在家里就剩你们娘俩……我还是真宝半个干爹呢,能不管吗?”
朱娣知道单良一向亲和,可越是这样的温柔,越让她眼眶发酸。
见她眼圈泛红,单良赶紧抢先开口:“哎,打住!感谢的话就别说了,我牙都快酸倒了。”他顺手把打印好的处方单推过去,又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像是急着结束这场对话。
许是日子过得顺遂,单良这些年几乎没变,甚至比从前更显年轻——朱娣恍惚地想,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单良见不得女人哭,手忙脚乱地收拾文件,找了个借口:“真宝是在外面吧?好久没见他了,我去逗逗他。”他快步往外走,可迈出两步又折回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拍了拍朱娣的肩膀。
“活着的人没办法停留在过去的,你要向前看,”他递来一包纸巾,声音低了几分,“要是怕孩子看见你难过,就……先在这儿缓一缓吧,你想待多久都行。”
说完,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悲伤是那么刻骨铭心,人类的几滴眼泪浓度甚至比不上生理盐水。就连清洗创口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洗刷掉那些沉重的记忆。
单医生的诊室有一扇高窗,平时只能透进一线天光。朱娣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惨白,如今却染上了暮色,像被时间一点点抽走了温度。
她盯着那一角渐暗的天空,妄图在天空中寻找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该……走了。”
她黑漆的瞳孔并不聚焦,嘴中的喃喃声轻得像是呓语。
朱娣是生来就有缺陷的人,没有支撑的她无法行走。她需要如同流星一般照亮天空的领导者,若非如此,就连当年那小小的麦田和猪圈都能将她囚禁。
朱娣才发现流星死掉的那刻,她的灵魂自顾自跑回了大山。
那个曾经被认为是家的东西,如今于她满是绝望的味道。暗无天日的畜笼,家禽吵闹的嘶鸣,空气中涌动的骚与恶臭。
她被留在那个麦田里了。
……
只有看见孩子的时候,朱娣的眼睛才会闪现一丝人该有的清明,此外的时间就像丢了魂。
小小的真宝乖巧的坐在候诊的铁椅上,不吵不闹,手里拿着不知谁用宣传单做的纸飞机自娱自乐。
“真宝,”朱娣好像心里有股气散了,她颓靡地朝孩子招了招手,艰难地挤出一个接近慈爱的笑,“乖宝,和妈妈回家吧。”
爱里成长的小真宝生了一张肉嘟嘟的笑脸,笑起来时像只可爱的招财猫。
他像是没有察觉母亲的变化,只是轻快的从椅子上跳下来,跟随纸飞机飞行的线路,热情地扑进母亲的怀里。。
“妈妈。”真宝的声音很轻,传到朱娣耳朵里根本听不见,只能通过口型判断。
朱娣先前对自己的恍惚一直没有概念,直到手里被塞入一个脊梁已经被摸得发热的纸飞机,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让真宝等了太久。
“我……”朱娣想要道歉,但先等来的是这个孩子的理解。
“妈妈,辛苦了。”真宝笑笑,又将纸飞机往朱娣手里推了推,“真宝,谢谢你。”
回忆几乎不受控制地席卷,真宝口中无声的感谢似乎和某个人稚嫩的话语重合,最后就连视野面前真宝的脸都被替换成流星的样子……
像是有人在脑子里敲钟,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连同什么毛骨悚然的东西,从耳孔往外钻出。
朱娣喉咙发紧,视野和脑海不受控地被过去的记忆占据,眼前一帧帧闪过画面——她需要前进,却不由自主被过去吸引。
最后只恍惚感受到双手似乎被谁用力地一推——
朱娣低下头,她的掌心是一只被捏的形变的纸飞机——不!不是纸飞机!!!
被折叠成纸飞机模样,那个伪装成孩童玩具的宣传页,这个给予迷茫的朱娣新的指引——是神谕!
朱娣干涸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新的希望一般,就连嘴角都无意识的往上翘起——她哆嗦着手,摊开那张被揉皱的宣传页。
暗红底色的背景上,黑色曼陀罗与百合相互交缠,如同影子和本体,象征死与新生。
宣传标语几乎融入画面,乍一眼看并不清晰……连朱娣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注意到的,但那串字就如同某种刻印一般在眼前突显。
“命运从未抛弃过你,给予你科学无法实现的希望!”
纸张最中心布满折痕的地方,两个黑色的字体就像是攀附在蛛网上狰狞的蜘蛛。
“昔鸟。”
……
相传战国时期,神医扁鹊游历各国,曾以针刺之术使虢国太子“起死回生”。后世有人取“半个扁鹊”之意,将“昔”与“鸟”合为“鹊”,以此命名一种神秘信仰——昔鸟神。
在景岚市第一人民医院建成第二十五年(以下简称“市一25年”),一个名为回春堂的民间教派悄然兴起,宣称信奉昔鸟神,拥有“起死回生”之能。
彼时社会动荡,医院又高举“打击卵生”的大旗,回春堂很快聚集了大量信徒。奇怪的是,它从未传出丑闻。知情者透露,回春堂表面以“起死回生”为噱头,实则更像一个绝望者的避难所。信徒多是因病致贫的家庭、失去亲人的孤寡者,甚至是已经回天乏术的绝症患者。他们在此倾诉和疗愈,互相进行力所能及的疏解。
虚假的“神迹”终究不容于世。回春堂仅存六年,便与市一医院一同葬身火海,永远被遗留在过去。
朱娣记忆中的那份传单,正是回春堂鼎盛时期的遗物。
孔遂成对这段历史并不熟悉,但对市一医院的兴衰,他倒能说上一二。
市一最初的资方是林生药业,其创始人林世一对孔家有知遇之恩。孔裕年凭借林世一的提携,在景岚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自立门户后,公司规模反超林生。
然而,林家的运气似乎用尽了。
林世一六十五岁病逝,长女同年离奇死亡,次女不知否因为接连打击,没几日便传出已经精神崩溃的消息——林家市值暴跌,几近破产。
关键时刻,孔裕年宣布重建市一医院,美其名曰“报恩”。
但孔遂成知道,这不过是借着报恩噱头的漂亮交易。
如今,仁爱医院建成已有九年,市一则勉强算借着仁爱的皮苟延残喘到第五十三个年头。若林世一还活着,该有九十三岁了。
可惜,林家人似乎逃不过早逝的诅咒——
第一代家主林世一,六十五岁病逝;
第二代家主五十一岁暴毙;
现任家主林生辉年仅二十五岁,不知能活多久。
孔遂成揉了揉太阳穴。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爷爷失踪后,第一次与之有了正式见面的男人——他十六年都未曾谋面的父亲。
那个穿着米灰色风衣,打扮时髦风流,却又冷血无情的男人,对于爷爷的失踪只一句云淡风轻地:“他活该。”
然后转身飞去欧洲,继续经营他那家看起来迟早倒闭的服装公司。
宁可亏光家底,也不愿碰孔裕年留下的一分钱的父亲。
在孔遂成眼里,这种行为真是……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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