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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

又一日清晨,曙光照进巍峨的宣政殿,平整的青砖之上,竟已积了一层浅浅的清灰。

“陛下都三日没上朝了,御膳房、乾熹宫、正宁宫的人,都被带走了许多问话……我打听来打听去,也没问到什么。你说,会不会查到咱们身上啊?”侯府西侧的宅院深处,裴玉坐在亭中面露焦躁,正对的卞凝秋同样心神不宁。

“当时可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卞凝秋听见“咱们”二字,赶忙撇清自己。

“喂,我可是你亲哥,一直替你的后位纵横谋划,而且在陛下眼里咱们一直是一条船上的,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啊!”裴玉有些沉不住气,神色不满。

“行行行,是我失言了,我道歉。”卞凝秋赶紧止住了这无谓的争执,“对了,昨天你出城,确认过那宫人的家眷,都搬走了吗?”

“放心,那处农宅已经清空,就像废弃许久了一样。”

卞凝秋沉下心来点了点头,“那就好。这样即便找到环儿在冷宫井里的尸体,也没法顺藤摸瓜查到你的头上。”

裴玉的心也稍稍安了几分,可也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在脑后。

就在这时,早已命下人把手的庭院,忽然出现了几位不速之客。

“谁让你们进……”裴玉的余光瞥见人影,转头便质问道。不过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因为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奉旨督查此事的秦黎,以及数名御林卫。

“二位,随我走一趟吧。”秦黎以一种危险的目光注视着二人,叫卞凝秋心底发毛。

“这儿可是侯府,秦大人您擅闯,还出言要将我们带走,凭什么?”卞凝秋居高临下反问道。

“为查清太上皇中毒一事,揪出祸首!”秦黎的语气很重。

“秦黎,我知你这猢狲对我一直抱有敌意,可我要警告你,借机公报私仇,当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裴玉愤愤起身,指着秦黎批判道。

面对指责,秦黎显得很淡定,不紧不慢地陈述道:“太上皇中毒那日,文慈太后生前贴身侍女环儿至御膳房,称当日为太上皇生辰,遵太后遗愿为陛下备置糕点。糕点制备完毕后,这名侍女便差了在乾熹宫作活的内官全佩送往观澜殿。而在这名侍女前往御膳房之前,乾熹宫的其他下人曾见过你私下与之约见,事发之后,这位侍女也不知所踪。”

“那我现在便回答你去见她的缘由!几日前,我无意间听见皇上感叹,初暑将至,当年文慈太后最爱夏季,因为可以穿上纤薄的纱裙,于是我便找到太后生前最亲近的侍女环儿,让她找两件太后生前最爱的纱裙为她烧去,仅此而已。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那些下人们,环儿是否有烧过太后生前的物件!”未等秦黎说完,裴玉便赶紧反驳道。

正如裴玉所言,环儿在当天,确实用银盆烧过两件衣裳。

裴玉心思缜密,他担心万一事发,自己去过乾熹宫的事实会将自己牵扯其中,于是早早地找好了合情合理的缘由。

只是他没料到,因自己担心收受了卞府所送重金的环儿家人还未搬离,于是亲自出城确认的多此之举,成为了令自己陷入泥潭的关键。

秦黎面对对方的解释,胸有成竹地驳斥道:“若仅仅是为了这点微末小事,你又为何要前往环儿在宫中登基的家人住址,还在那儿里里外外检查了许久呢?”

“这……”裴玉瞬间慌了神,一时语塞,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开脱之词,“我根本没有去过,究竟是何人空口无凭地攀诬我?”

秦黎冷笑一声,继续说道:“陛下对你早有疑心,在那日下午你见了陛下之后,他就派了贴身侍卫墨生一直暗中跟踪。难道你觉得,陛下钦点的监视你之人,会是栽赃陷害的小人么?此外,我已审问过你的近侍,他说在那日之前,你还出过一次城。想必,是给那户人家送银两吧?”

话到此处,秦黎清了清嗓子,而后命令道:“去,直接将他们带走!”

一声令下,御林卫们直接冲到二人身旁,擒着手臂将二人强行架走。

“秦大人,您等等!等等!”这时,卞凝秋赶忙替自己伸冤:“秦大人,关于您说的,我这位弱女子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何况您也应该听说过,陛下和我的关系……无论如何,您也不该把我也带走啊。”

秦黎冷哼一声,应道:“你们二人时时私下相见,关系密切。太上皇身份无比尊贵,难道你觉得以你这微不足道的身份,能够在此事之中得到特殊对待?带走!”

在御林卫的擒拿之下,卞凝秋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只是对方并无怜香惜玉之情,她的挣扎倒显得自己十分狼狈。

半个时辰后,秦黎来到朝晖殿内复命,他瞧着一地狼藉,不禁楞在门口怔了怔。

“弄清真相最要紧,不必在意手段。”玄业没有召他入内,只远远瞥了他一眼,随口吩咐了一句。

得到许可的秦黎,转身后撇嘴露出一丝寒笑。

寝殿大门再次被罗胜关上,玄业将沾着墨汁的笔重重掷了出去,砸在门柱上,断成了两半。

素白的银光纸被厌弃地扔向空中,最后缓缓落到地面上。

侧方的屏风前,挂着一幅让玄业七八分满意的画作,只是他瞧久了又总能挑出许多毛病来,于是不断重新来过。

皇宫内服侍的下人们,皆传皇上魔怔了,也有人说皇上被人下了蛊,迷失了心智,这样的传言又渐渐地泄露到宫墙之外,引得民间亦偶有议论。

有些泄气的玄业,乏力地躺在椅背上,两眼无神地对着玄明的画像,脸上写满了懊恼。

就在这时,门环被人叩响。

“不见。”没问是谁,玄业便朝罗胜使了个眼色。

充斥着厌世情绪的声音,被门外至人敏锐地捕捉到。下一刻,殿门直接被推开,白衣男子大步走到玄业面前,将手中捧着的一大叠奏折,重重拍在玄业面前。

“三日不上朝,您是在效仿古时昏君么?”白清严拧成“川”字的眉关,倾泻着心中的愤懑。

“清严,我害怕有朝一日,玄明的模样会像曾经一个个生命中的过客一般,一点一点模糊,最终只剩下一个记不起脸来的轮廓。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玄业抬头望着清严,眼睑下的乌青写满疲惫。

清严朝罗胜挥了挥手,罗胜识趣地退下,并带上了门。

“这样,你现在就去床上睡一个时辰,醒来后将这些奏折全都批了。我保证在你批阅完之前,会将令你满意的画像交给你。”

“当真?”玄业满是倦容的双眸中重新燃起了光亮。

“我当年作为太子伴读,你觉得呢?”清严踢了踢玄业坐着的椅子,示意他让位。

“诶!快请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罗胜便可。”玄业讨好地起身,反倒显得自己像是人臣。

“陛下赶紧去睡吧。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若累垮了,那便是让玄明苦心为你经营的局面,付诸东流。”清严看着玄业憔悴的脸庞,眉眼中有鄙夷,也有心疼。

玄业还有些不放心地来到床边,轻轻躺下。

他侧躺在床上,还努力睁着眼窥探清严的动静。可没多会,鼾声便响起,转眼就陷入了没有梦的睡境之中。

……

此时此刻,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江州城内。

一座围墙上爬满了绿藤的院落,里边的池塘已是一潭死水,泛着幽深的墨色。

灰白的烬尘之下,依稀可见泛着流光的瓦砾,朱漆龟裂的雕花走廊,繁复的工艺无不暗示着昔日主人的辉煌。

“这儿,是前朝逆王心腹的祖宅,荒废了快三十年,看着着实有些老旧。不过其中陈设、房屋结构、砖墙用料都是相当不错的,陛下若不嫌弃,这几日我派些人手好好修葺一番,保证叫它焕然一新。”靳伯申领着玄明与二爷等人在开阔的庭院内逛了一圈,细述着这栋老宅的光辉历史。

“这座宅院的设计,确实别具匠心,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房屋所用木材,皆是上好的,风吹日晒这么久,也未见破陋。只是为何荒废了那么多年,却没被哪位大户人家相中?”玄业也对这座宅院十分满意,但也因此心生疑问。

靳伯申摇摇头笑道,“陛下您来江州办过案,想必对此地的过往,有些了解。江州不正之风由来已久,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小官员对农户、商绅剥削多年,让这座看似繁华的江州城,经商者发不了财,做工者更是难以维持生计。而那源源不断的银钱,都落入了几户贪官污吏袋中。这些渣碎,亏心事做多了,当然害怕东窗事发,这处宅子在他们眼里总是不吉利的,故而官府即便把价格降到了两百金,还是没人愿意买。不过这两百金,对于别的人家,就过于昂贵了。”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十弟,找些人手好好修缮一番。至于房契上的名字,就记为——宗剑,这是咱们在路上,他给自己取的名字。”玄明指着二爷,打趣地说道。

“陛下,我给自己取的,可不是这名字。”二爷有些无辜地反驳道。

“哦?那你这位武痴,原本给自己取了啥名?”这番对话勾起了靳伯申的兴致。

玄明忍俊不禁:“我让他们各自给自己取个名,毕竟往后在城里,总不能像在暮隐斋里那般称呼吧?小五给自己取名伍俊逸,十八说想跟你姓,就取名为靳崇武。只有二爷,给自己取名为剑宗。试问这天下,哪有人叫这名字,怕是过去你给他江湖传说讲多了吧。”

“嗯……”靳伯申也不禁笑出了声,“还是陛下想得周到。毕竟往后那么多年,总要与许多新的人打交道。宗姓虽小,但至少不会惹人瞩目。”

二爷撇了撇嘴,似乎对此并不那么满意。

“喂,你还不谢恩?”靳伯申朝二爷的肩膀,重重拍了一下。

“哦……”二爷不情不愿地应道:“谢陛下赐名。”

“谢陛下赐名。”话音刚落,伍俊逸与靳崇武也跟着说道。

“你可知,陛下刚刚说的,在房契上记你的名字,是啥意思?”靳伯申哭笑不得地问道。

二爷略显茫然地摇了摇头,问道:“我前面没好意思问,靳大人口中的房契,是做什么用的?”

靳伯申笑道,“唉,也怪我,过去没想到咱们有朝一日会走出暮隐斋,许多东西便没同你们提过。房契写了你的名字,就意味着你眼前这么大的一处宅子,往后就是你的了!”

二爷不可思议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惊讶道:“这,这么大的宅子?”

回过神来后,二爷欲要跪下感激,被玄明眼疾手快拦住。

“你们皆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人,如今我只身来此,没法助你们入朝为官,只能通过钱财以表感激。还请十弟替我另寻两处宅子,给另两位兄弟一处日后安身之所。暮隐斋只是他们的过去,未来他们总是要成家立业,绵延子嗣的。”

“陛下放心,这等小事包在臣身上。”靳伯申低头行礼,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敬意。

“对了!福子,一会儿你陪伯申去车里取五百两黄金,购置宅院之事,总不能叫伯申难办,被同僚们指责以权谋私。”玄明将宝箱钥匙交给福子,并示意靳伯申与他同去。

靳伯申倒也没有推却,恭维道:“陛下思虑周全,臣心中感激。”

傍晚时分,靳伯申在一处僻静的别院内,设宴款待玄明一行。

因为玄明的到访不宜为外人知晓,于是他仅挑了两名心腹在旁侍奉。

幽深的庭院中,一栋小楼内烛光熠熠,大小刚好的圆桌上摆放了十来道精致的菜肴,排场虽不大,倒也显得温馨。

二爷、伍俊逸、靳崇武还有福子,本不同意一道上桌,但经不起玄明和靳伯申的多番邀请,便一同围坐在桌边,共进晚膳。

“陛下,您来这儿,是打算长住么?”靳伯申敬了玄明一杯,扬首饮尽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听你这语气……我才刚来,就想赶我走啊?”玄明捕捉到靳伯申偷偷瞟向自己的目光,打趣道。

“怎么会!臣只是在想,往后陛下久住,身边缺不了得力的侍从。光有福子一人,总是应付不来的。”

“那就劳烦伯申替我略寻几位纯朴老实的人手。我在王府、深宫呆久了,厌倦了被许多双眼睛盯着的滋味,住在这儿,只图个清净。”

“诶,臣明白了。”靳伯申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来,敬你。”玄明在二人杯中斟满了酒,举杯示意。

“哟,陛下抬举了。”靳伯申双手捧杯,诚惶诚恐。

酒敬完后,玄明放下杯子说道:“话说,你这人,总是令我充满惊喜。敬你的这杯,一来是为我当日在宫里,对你拔剑相向的事郑重致歉。二来,也是为你未卜先知,早早布下三位救我于水火,表达由衷感激。”

“陛下言重了。说来臣亦是心存歉意,当日臣配合璟王助他脱身,因为深知刘恭疑心深重,所以不敢给您任何暗示,生怕被其看出端倪,这才害陛下承受那般悲恸。不过话说回来,当时臣深深感叹着您与璟王之间的深厚情谊与心有灵犀,不想今日……怎么还是到了这步田地。”

玄明眼神瞬间落寞了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答道:“你既然知道我与林贵妃之间的纠葛,应该也不会觉得意外吧。”

“其实皇上他,未必对您绝情。您也知道,现在他身边,多出了一些视您为敌的人。”靳伯申有意劝和。

“无论是何人主导的,可他终究是任由此事发生了。其实,即便此事真是他的意思,我也并不会感到太意外。将心比心,我现在问你一句,若我母亲还安然无恙,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心平气和地与我共进晚宴么?”玄明食指轻轻摩挲瓷杯上细微的裂纹,嘴角露出清冷的微笑。

靳伯申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对方的话。略微思忖了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纸,放在玄明面前:“陛下,您不妨看看这个,看过后,或许对皇上的想法,会有所改观。”

玄明将卷轴打开,只见上面简短地写着:

“十弟,若你可将太上皇送回朕的身边,朕必力排众议,封你为世袭亲王。”

玄明将纸卷还给靳伯申,别过头去,故作平静地说道:“这确实是旁人求不来的恩赐。不过,你应该没答应吧?”

靳伯申点了点头:“我能有今日,靠得是兄长您。我这人自幼体会了人间冷暖,又在暮隐斋中历练许多年,所以相比人情世故,更信奉江湖义气。您与刘恭不同,我在您身上看见了对部下的关怀体恤,也看见了对至亲之人的无私,当然也有对我的言而有信。既如此,我当然也不会利用您,回与不回,全凭您的心愿。”

靳伯申微微顿了顿,琢磨了下玄明的神情,又接着说道:“只是作为兄弟,有些话我还是想劝您。我看这两句话,必不是有心害您之人所用措辞。况且您再细想想,为何您不辞而别后,皇上会立刻命人给我送信?”

经靳伯申点拨,玄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二爷,试探地问道:“难道……是因为他们?”

靳伯申欣然笑道:“看来您也想到了。皇上心细如发,像二爷这等武艺超绝之人,他不会不记得。暮隐斋收编朝廷之时,他将我所举荐之人留在御林军中,必能发觉其中少了某位关键之人。可他对此从未过问,或许已经猜到我留下二爷的目的,毕竟暮隐斋被收编之时,您已迁往行宫,且城里早已盛传您二人不和。”

“罢了,我不想再提这些……”玄明眼眸低垂,明媚的脸庞写着惆怅。

话音未绝,玄明举起酒壶猛灌了十几口,直至壶中最后一滴酒流入喉中。

“陛下,您喝不了这么多啊!”福子见此状,一脸担忧。

“你们慢慢吃,我先去睡了……”玄明起身,却因腿软踉跄了一下。

福子赶忙上前搀扶,却被玄明推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

靳伯申望着这具失魂落魄的躯壳微微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福子,你夹些吃的备着,他一下子喝了那么多,保准会吐的。”

“唯。还是靳大人想得周到。”

来到屋子里的玄明,未宽衣解带便趴在松软的床榻上。

鲜少酒醉的他,本以为醉去之后便能忘却一切,得到须臾安宁,然而混混沌沌之间,回到彼时彼地,与玄业在江州同屋而居,同床共寝的记忆片段,却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闪现,挥之不去。

六尺宽的床褥中,玄明紧闭着双眼,微蹙着眉头,合抱着微微颤抖的肩膀,任凭从眼角淌下的清泪,打湿干松的被褥。

玄明本打算让酒来麻醉自己的心智,可此刻各种各样的想法,更加不受控制地在心中涌现。

他感激,自己何其有幸,能在如履薄冰的生命中,有一位愿意为自己付出所有的倾心之人。

他感叹,命运造化弄人,让他们彼此生长在相互敌视的家族,并将他们一同卷入纷争的漩涡。

他感慨,幻想敌不过权斗,即便两心相悦,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仇恨对立,哪怕有心相互靠近,却又被冰冷的现实撕扯得越来越远。

月亮初上,冰凉的月光如水,浸透了玄明凌乱四散的衣摆。

这一刻,同样的夜空下,皎洁的月光映着画纸上俊俏的人儿,一切都显得淡然且美好。

玄业独坐在案头,望着画中的良人,熟悉又遥远的颦笑浮上心头,思念的泪滴宛若闪耀过苍穹的流星,悄然划落。

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二人相伴、相知、相守、相爱。

又是怎样的命运捉弄,令情深缘浅,之前的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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