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车马声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薛唐朝巷口望去,确认过后,又看薛亭洲:“她走了。”
“我真是看不明白你。明知道她跟了来,还说这种冷心冷肺的话,不是又坏了事?”薛唐摇了摇头。
“没良心的话她说得,自然也听得。”薛亭洲神色如常。
今朝得遇旧人,实属意外。
薛唐奔赴京城是有要事在身,且依如今的境况,绝无与姜颂宁叙旧的可能,他才不想去凑这热闹。
他俩这冷灶还没拾掇好,他要好心办错事,罪过可就大了。
薛唐路过书斋,听到了姐弟二人的声音,便多停留了片刻,暗中观察一番。
姜颂宁他以前是见过的,但这些年下来,不知是长了多少本事,连薛亭洲这样一肚子计谋的人也拿她没有办法。
除了容色过于出挑,也没有异于常人之处。
毕竟是听过薛亭洲那些疯言疯语的人,薛唐摸了摸鼻子,没有多说,很快便转了话题:“那姓李的躲到哪去了,治疗牲畜的正经活计不干,成日躲戏楼里听曲成什么样子?”
“为了一匹难驯的野马,你竟顾不上歇息,非得日夜兼程赶来。若不是有人提前递了消息,还以为你遇到了意外,势必要与我当面陈明。”
薛唐扬声道:“什么野马……行,确是我在山沟里捡来的,但分明是一匹大有可为的良驹。你久不操练,哪里分得清好坏?”
说着又觉得跟他辩这个没意思,薛唐摸着脖子笑了下,哼声道:“你还想说我把马看得金贵。我瞧你家里的阿黄也是无法无天了。赵秦先会儿还跟我诉苦呢,说它连你书房都出入自由,谁也拦不得。”
阿黄很通人性,薛唐以前也喂过,知道这小家伙认主念旧。
说到这里,薛唐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很惋惜的模样。
“可惜阿黄道行不够,还不能口出人言,不然它一开口,就能把有些人惦记的人招回来了。”
薛亭洲扫他一眼,薛唐止住笑,胸膛起伏不停,还在乐呢。
姜颂宁这些日子都没提过阿黄,也没说过要见他。
每日阿黄巴巴地蹭过来找人,那没出息的样,薛亭洲都不想多看。
姜颂宁心如铁石,要指望她心软是不可能了。
不知她对孟安澜可是这般?
她识得孟安澜的年月,孟安澜已没多少日子可活,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她哪怕初去孟家心有不满,也不会对这么个病秧子生气,多多少少会有些善心。
意识到自己又在揣摩他们如何相处,薛亭洲心口一跳,按了按眉心。
“你这是愁什么呢,知你在京中无人相帮,大小事宜都要你拿主意,也不用露出这般神色吧。”
薛唐赶路之际不甚讲究,被薛亭洲嫌弃之后,自己也嫌弃起来,抬头打量薛亭洲的穿着,赞许点头,“时下京城人士喜欢这样穿着?好看,比着你的这身,给我也弄两身像样的衣衫来。”
微风一起,薛唐居然闻到薛亭洲身上的香气,不禁惊讶地看了又看。
薛亭洲这人不是不讲究,但前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不少,这费时费力的东西早就不碰了。
薛唐和薛亭洲认识二十年,也没见他精心拾掇过几次。
薛唐是个粗人,找不到好听的词来形容,但薛亭洲这模样很受女人喜欢。
姜颂宁以前就上过钩,现在怎的不闻不问,两眼空空了。
想着姜颂宁既没有看到也没有闻到,薛唐忽然有些可怜他了。
这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薛唐同情之余,又觉万分好笑,但死死忍住了。
薛亭洲都做到这地步了,人家还不为所动,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能自荐枕席?
自己在这时候当面取笑他能有好果子吃?
“笑够了?”薛亭洲抬起眼皮扫他一眼,“你是几日没睡人傻了?”
在旁的景明解释道:“主子刚审了一个潜入府中的死士。”
“人死了?”薛唐见景明点头,回过神来。
原是为了遮盖血腥用的香。
他就说呢,薛亭洲要肯做到这个地步,姜颂宁还没动静才是奇事。
可算作女中柳下惠了。
薛唐反应过来,转头和薛亭洲对视,找补道:“哎呀,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若还没找到你想找的人,你便被宫里召去,可想好了应对陛下的说辞?”薛亭洲将薛唐叫住。
薛唐挑眉:“这还用想,不是有现成的缘由?”
“这群酒囊饭袋剿匪遇险,到我营中求助,得胜后又仗着是皇亲国戚,对我手下兵将吆五喝六,醉酒摔马,还想串通左右,说是在匪窝杀贼留的伤。他们功高至此,伤的伤残的残,我不得尽一尽本分,再把人送回来?”
薛唐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冷色,哼道:“总归他又差人过去,想分一分我手上的兵权。到边疆来的那人领了圣命,正卖力呢。我何必一直把事事握在手里,又要让我们那位陛下生疑了。”
“你身上虽无旧疾,但歇养小半年也说得过去。”薛亭洲思绪一转,又道,“正好可以处理些私事。”
薛唐又想到哪不务正业的兽医,叹了口气:“我得赶快找人了。”顿了下,又道,“倒是你,她知道你是因着私情才绕去青州的吗?公事这个说辞,别人都要掂量怀疑一二,别就把她骗过去了。”
薛亭洲沉默片刻:“她现下知道了。”
听这语气,其中大概有许多曲折。
薛唐怔了下,问:“你藏得这么好呢?她现在才知道。”
经年不见,薛亭洲能忍住不看人家?
薛亭洲牵了下唇。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以为他耿耿于怀,恨她太深。
虽然这猜的没错。
但她显然忘了,为什么这恨意会留得这样长久。
姜颂宁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没有把如今的他看进眼中。
每一个躲避的抉择都出自本心,薛亭洲看得分明。
-
姜颂宁没妄想薛亭洲的态度一如从前,她心里早有准备。
伏低做小,道歉赔罪,这些要求她都能够满足。
永远不出现在他眼前,虽有难度,也不是不能一试。
只要能早点勾掉旧债,还她一个清净,比什么都强。
但他要的,居然就是看她惊惶无措的样子。
这就很让她头疼了。
姜颂宁信奉长痛不如短痛。
薛亭洲拿定注意要在她这把丢掉的脸面找回来,她躲是躲不掉的。
若他只是动嘴,她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倘使有旁的办法刁难,她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他若以戏弄她为乐,欣赏她落于下风的无助窘迫,那就糟糕了。
乖顺安静地忍受惩处,她哪行,至多只能演个一两天。
姜颂宁自经历风波以来,除去把亲近之人放在心里,简直如断情绝欲一般,心绪难起波澜。
“姑娘平素里四平八稳,每回一遇见那个人,便会像这样魂不守舍。”挽香问不出什么,一面替她捏肩一面叹息。
“要是人人都如你这样疼我就好了。”姜颂宁换了个姿势,在挽香怀里躺得很舒坦。
“会心疼你的人,一直会疼你的。”姜颂宁一瞬不瞬地看过来,漆眸湛亮,眉间含笑,挽香看得呆了呆,轻声说道。
姜颂宁马上就想到一个人,眉心一拧,低声:“那倒未必。”
挽香不敢也不能随意议论那人,只问姜颂宁如何作想。
“姑娘心里的忧虑,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但为何那样害怕?我瞧着姑娘在宋家,都不敢抬头看他。其中还有什么我不知晓的内情?”
姜颂宁合上双眸,复又睁开,慢慢坐起,在挽香的叹息中,轻声开口。
“我不是五年前的姜颂宁。他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肩上担着一众人的生计,世间风霜早就让人改了性情。
心肠不似少时柔软,在外人面前做出柔弱孤凄的模样,面具一戴,也不怕人探视。
只是她从前太在乎他。
没有办法等同视之。
相见无法避免,但她能管住自己的视线,只去看他的影子。
望着随风一起一伏的锦帘,姜颂宁抿了下唇,无奈地笑了笑。
时至今日,她和他都往前走了太远。
回不了头了。
她还是没办法把过往的一切全然丢弃。
但也真的没想过和他再有些什么。
薛亭洲这个人太危险。她无法不顾仰赖她的人的性命。
再者,他对她的态度一会儿一个样,简直阴晴不定。
他的不满、怨气如有实质,恨不得她别在眼前惹他心烦。他和薛唐私下说话,也不至于胡诌。
一会儿又学了那些纨绔做派,不遮掩爱美之心,口出孟浪之语。
薛亭洲也是病得不轻。
以前好端端的一个人。她知道他这些年有许多难处,但如何就变成这样了?
这一堆乱七八糟的。
哪怕他长得好看,她看到他也头疼啊。
每次琢磨薛亭洲的事,姜颂宁得出的结论都是静观其变。
她倒是安静不找事,薛亭洲总能弄出点让人无法忽略的动静。
她能怎么办?
姜颂宁想得头疼,打算回府早点歇息。
正巧有两个返京的管事来与她回话,交代他们出行的收获,姜颂宁立时没了瞌睡。
把管事打发走,又在灯下看过账目,直到月上中天才揉着肩去湢室洗沐。
人一累,夜里就能睡个好觉。
姜颂宁这夜却睡得不太好,一早便要挽香去请大夫。
挽香大惊。
姜颂宁擦了擦汗,觉得自己小题大做,默了两息。
“算了,不用把人请来。你去开两副清心败火的药便行了。”
说罢又觉得自己没看过这种毛病,还是要去让大夫把把脉。
找到相熟的女医,闭门说话。
“哎呀这可少见。人家用这个多是闺房当中,女人有你这症状的可真少见。要纾解还不容易……噢,我忘了你是寡妇。”
“没事没事。只要不来个可心的美人勾引,你还是能把持住的。寡淡日子你是过惯了的,再等两三个月什么都好了。”
姜颂宁一派不欲多言的神色,怔了怔:“需要这么久?”
女医闷笑:“咱也没遇见你这样的情况。”
姜颂宁木着一张脸点头:“我明白了。”
心里不禁对薛亭洲有些埋怨。
下药虽和他没有干系,但若不是他说了那些话,怎么会让她多思多想,甚至又梦到他呢。
哪怕换张脸,她都不会这样心慌。
最近见他的次数太多,梦里的那张脸她看得太过清楚。
以前称病不出,在府中躲清闲,现下是真有了恼人的毛病,姜颂宁却无法闭门不出。
姜家除了孟家没有倚仗,陆致那里还念着两家情谊,但不能事事求助。
若真有急事相求,不能只剩这一两条路。
若要求得庇护,自是只能往有权势的人家走。
在这种场合,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批人。
这天是顾韵真堂兄家幼子的周岁宴,出门前姜颂宁看过,是个良辰吉日。
顾家张灯结彩,族亲一脸喜气,侯爷虽不在京城,还特意给小辈送了贺礼。
听说这孩子八字好,长辈格外喜爱。
姜颂宁只是远远看了眼,自去与人攀谈。
隔了会儿孩子的母亲来了,却特意把她叫去说话,聊得都是些寻常保养的方子,姜颂宁担心毁容那年搜罗过不少,也都能说得出一二。
姜颂宁虽是寡妇,容貌却无可挑剔,旁人只以为少夫人是怕容貌减损,才找她来请教。
姜颂宁察觉到顾少夫人多次打量,也以为是这个缘故。
奴仆添了两道茶,少夫人便说失陪,先行离开,前脚刚走就让人来请姜颂宁过去。
进屋头一句便问:“夫人这些日子可曾见过薛唐薛大将军?”
姜颂宁神色不动:“细算起来,也有五六年没见过了。少夫人手下的丫鬟可是认错了人,怎么平白无故把我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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