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因为自己疼，才来给我敷药？”
魔王的质问犹在耳边，尤利娅还没反应过来。斯图尔特已经不耐烦似的，居然强行用手撕开触手上的伤口。绿色的魔力在触手之间浮现，一开始流出的血是红色的，后来一滴滴蓝色的血沁出来。
他对自己下手特别狠，触手都快被他砍成几段几段的。
做完这些后，看到尤利娅痛苦的神情，他冷笑一声，报复似的钻进水池。
池面的涟漪渐渐平息，斯图尔特的袍子溶于水中，消失不见。
尤利娅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她躺在地上，脸色惨白。
好痛……
手痛腿痛，肚子也疼，浑身都疼，比刚刚还要疼。
这个斯图尔特！
她咬咬牙，想骂人，但是从口中只能发出一点点痛苦的呻.吟。
她眼角泛着泪花，开始想自己的后事。不知道这里丧葬的习俗是怎样的，能不能给她火葬啊。但是温度好像不够高，可能不能烧成骨灰，只能烧成骨架子。不对，魔王根本不会把她安葬，叫兰姆来把她吃了就行。
呜呜。
尤利娅小声地哭着，没想到自己死了居然要变成兰姆的排泄物。
这样一想，她哭得更加大声了。
斯图尔特沉在水池底部，隔着厚厚的一层水，尤利娅的哭声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晰。
突然，她不哭了。
斯图尔特的触手晃动着，他抿着唇，表情不悦地浮出水面。
“有那么痛吗？”
尤利娅转过头，湿漉漉的眼睛和他对上，哭道：“呜呜呜，等我死了，你不要让兰姆把我吃掉！”她哭得真情实感，“求求你，直接把我烧掉就成了！”
“你在瞎说什么？”斯图尔特不耐烦地上岸，握住尤利娅的右手，把她的袖子往上拉。
蔓延到一整条手臂的印记还在。
丝丝缕缕的魔力涌入她的掌心，他们二人身下浮现一个光芒大作的魔法阵。阵阵微风拂过尤利娅的脸颊，带走了她额间的冷汗，她眯着眼，想要再享受几秒。
随着魔法阵光芒逐渐熄灭，表示缔结契约的印记逐渐从她的手臂上褪去，在她的小臂那儿停下。
“还疼吗？”斯图尔特问。
尤利娅可怜兮兮的，“疼”
她不明所以，心脏跳得极快，小心翼翼问道；“斯图尔特，你要和我解契吗？”
在她希冀的眼神中，魔王重重放下她的手臂，冷笑道：“你觉得可能吗？”
尤利娅瘪瘪嘴，随着印记越来越少，她能感受到的痛楚也越来越小。但是还是很痛啊！
她平常月经第一天，都痛得无法上班。现在这种痛，可要比月经猛多了。
她还是不放弃解契，“你是魔王啊，我是恶魔，我肯定会乖乖听你的话的。为什么要缔结契约？这简直是对我人品的一种侮辱！而且现在这样，我明天都不能跟您一起去裴德迪蒙了。斯图尔特，你就跟我解契吧。”她晃了晃他的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忠诚，“我保证，解契之后我也依然尊敬您，侍奉您，就跟伊莲恩和兰姆一样。”
“再说一句我就捏死你。”斯图尔特威胁道。
尤利娅恨得捶地。
她现在躺在地上，裙摆如同花一样绽放，因为疼痛，脸上冒着细密的汗，眼角泛红，水波盈盈。她怨怼地瞪了一眼斯图尔特，闭上眼准备挨过今晚的疼痛。
她手臂上的契约印记一直往下褪，最后在手腕处停下。
斯图尔特见她不那么疼了，越想越来气，使劲戳她的脸颊，“你刚刚是因为疼得受不了，才来找我。”
尤利娅无精打采的，拜他所赐，遭那么大罪。现在口吻居然还这么差，她不免也被激出几分气性，应道：“是啊。”
斯图尔特更气了，由戳改为捏，把她的脸都捏红了。
尤利娅不想跟他烦，但此刻又没力气走出去，在地上翻了个身，屁股对着魔王，脸埋到石砖上。
斯图尔特此刻十分想彰显自己的存在，但是尤利娅一副不愿意理他的样子。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想跑回水池里呆着。
一根触手被抓住，他回头，尤利娅趴在地上拽着他。
他心里浮现一股快意，问道：“怎么？”
“斯图尔特，你能把我传送回我房间吗？地上太硬了。还有，你可以去湖泊里带着吗？那里更大，水更冰，很适合你。”
斯图尔特越听脸色越沉，“你居然敢指使我？”
尤利娅欲哭无泪，狡辩道：“不是指使，亲爱的魔王大人。我只是太痛了，人类的身躯要是在地上躺一晚，可能明天就动不了了。我怕我不能跟您一起去裴德迪蒙。至于湖泊，那里明显才更适合您疗伤。亲爱的魔王大人，您就听我一回吧，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了。”
“亲爱的魔王大人”几个字听得斯图尔特眉头一跳，面色愈加古怪。
“你就躺在这儿，明天就算腿断了都要跟我一起去。”
尤利娅放弃挣扎，撑着地面一点点起来。
她湛蓝色的眸子如同雨雾的天，飘渺灵动。
“斯图尔特，你还疼吗？”
斯图尔特不屑道：“不要再假装关心我。”
尤利娅摇了摇头：“关心就是关心，假装不了的。”
“是吗？”他坐在她对面，面带嘲讽，“如果没有契约印记，你今晚还会来吗？”
“这个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如果。没有如果，你的疼痛就是我的疼痛，我不愿意疼，所以我也不想要你疼。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就是我，一个人怎么会不关心自己呢？”
斯图尔特：“说再多你也只是自己怕疼而已。”
良久尤利娅才问：“你想要的是那种不掺杂任何心思，无比纯粹的关心吗？”
斯图尔特沉默。
就在尤利娅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斯图尔特冷笑连连：“你觉得可能吗？我可是魔王，最强大的恶魔。尤利娅，这种恶心的东西我不想再听你提起。”
他说这话时，一直垂着头。
少年形态的他本就惹人怜爱，意味不明地讲出这番话后，尤利娅看了他许久。
斯图尔特就像不服输的小孩似的，抬头与她对视。
尤利娅先移开目光，“我不觉得。”
“什么？”斯图尔特问。
不觉得关心很恶心，不觉得他不需要情感。
尤利娅感觉自己好了许多，或许可以走回休息室。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跟斯图尔特告退。
斯图尔特也像失去兴趣一样，让她离开。他盯着她离开的背影。闷闷的。下意识想沉入水池里，犹豫了一会儿来到湖泊边，沉入湖底。
*
尤利娅忍了一晚上的痛苦，天亮才勉强睡了一会儿。一想到还要跟斯图尔特去裴德迪蒙，头都大了。
“伊莲恩，你能想办法把我弄晕吗？”
伊莲恩露出爪子，示意可以挠她。锋利的爪子亮着毒光，尤利娅抖了抖，终究舍不得对自己下手。
等到魔王来找她时，她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我动不了，腿疼。”
斯图尔特：“想死还是想疼？”
尤利娅从床上爬起来，一脸不情愿，“我是真的疼，又不是装的。”
魔王受伤的那条触手一直没收回去，断面上流动着一层光膜，蓝色的血隐隐约约附着在光膜上。
他把圣剑丢给尤利娅，脚下亮起传送阵。
传送阵的光芒十分明亮，然而不过片刻，光芒熄灭，二人还在原地。
尤利娅探头探脑，“怎么了？不去了吗？”
“裴德迪蒙那边关闭了通道，无法传送。”
尤利娅低下头。
斯图尔特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情况有几分尴尬。
好在魔王没有深究，脚下又亮起另一个传送阵，“我们先去裴德迪蒙附近的传送阵，然后再去王室。”
尤利娅暗暗吃惊，据她所知，传送阵基本都是画在地上的，双方之间时不时要加固魔力，避免阵法失效。但是魔王自己好像本身就是传送阵。
光芒黯淡后，尤利娅睁开眼睛，一个全新的城邦出现在眼前。
穿衣打扮略有些不同，还好语言是互通的。不过魔王不打算逗留，他化成一团黑色雾气，裹挟着尤利娅想迅速去裴德迪蒙的首都。
但是尤利娅受不了，她在黑雾之中，犹如乘风而行。但她什么防护都没有，速度又极其迅速，她饥寒交迫，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等到斯图尔特发现她不对劲时，尤利娅已经昏迷了。
斯图尔特：“……”
尤利娅在睡梦中，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浑身凉嗖嗖的。她迷茫地睁开眼，自己身处一间小黑屋里，外面下着大雨。楼下十分喧哗，粗犷的男人吆五喝六的，似乎在喝酒。
随着她起身，她身上的被子滑下去。尤利娅捡起来闻了一下，浓烈的霉味差点熏死她。
直到下床，她才发现自己的鞋子居然都没脱，就是直接被人扔到了床上。
她推开潮湿的木门，楼下的声音愈发大了，昏黄的烛光从楼梯口飘上来，似乎随时能熄灭。
这里是小旅馆？
她犹豫地下了楼梯，的确是旅馆不错。老板娘在门口和一位妇人聊天，一楼大厅里全是来避雨的行人。
地面脏兮兮的全是水渍，空气中充斥着汗味、酸味、臭味和一股浓重的酒味。尤利娅避开喝红眼的酒鬼们，来到旅馆外。
旅馆位于十字路口边，孤零零地只有它一个，周围林海茫茫。
雨变小了些，尤利娅围着旅馆绕了一圈，终于看到了魔王的身影。
他黑绿色的袍子几乎要融于昏暗的夜色之中，他站在一颗大树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尤利娅冒雨跑了过去，“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瞥她一眼，戳了戳手里的草。
在这颗大树前，围着一簇簇的蕨类植物和花草。
尤利娅听到了哭声。
她古怪地甩甩头，确认是哭声不错。魔王没哭，她也没哭，哪儿来的哭声？
阴湿的森林中，热闹的旅馆边却响起一阵阵诡异的哭声。尤利娅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不由缩了缩身子，朝魔王靠近一点。
魔王突然把手里的草连根拔起，原来细微的哭声陡地尖锐，几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他把这株草猛地放到尤利娅耳边，尤利娅被吓得连连后退，噗通摔倒在地上。
斯图尔特恶劣地笑了。
尤利娅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更好奇这哭声。她从魔王手里接过这棵草，发现与其他植被相比，它更加瘦弱，像一个大大的绒球。叶子一片绿一片蓝，很好看。
然而因为哭得很大声，叶子剧烈地抖动着，不一会儿一些叶子发黄，被风一卷就飘走了。
尤利娅：“这是什么？”
斯图尔特有点嫌弃：“哭哭草，遇事就哭。天热了要哭，天冷了要哭，死了要哭，就连叶子掉了一片都要哭。只有心情特别好时，才会笑一下。”
尤利娅把它重新放回土坑里，把周围的土给它盖上。她悄悄瞪了一眼魔王，“你明知道它会哭还把它连根拔出。”
斯图尔特不以为意，“它快死了，没看到叶子都掉了一大半了吗？根茎都被雨水泡烂了，估计哭一夜明天就会死掉。”
哭哭草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哭得更加大声，都弯着腰哭了。
旁边的哭哭草受到感染，也开始大哭起来。
尤利娅被哭哭草甩了一脸的雨水和泪水，她摸着下巴，突然握住那根哭哭草，指缝间流动着绿色的魔力。
“你要干什么？”魔王十分迷惑，“你要杀死它吗？”
尤利娅神采奕奕，“我在尝试救它，我要听它笑！”
魔王冷嗤：“你在说什么？我的魔力怎么可能救活它？”虽然压根不相信尤利娅，但他想看她吃瘪，没有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尤利娅手中的魔力像一条缓缓聚积的水流，从她的指缝间流入泥土里，修复着烂掉的根茎。
哭哭草的哭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干净的笑声。
不同于哭声，又大又响亮，它的笑声很细微，不善于捕捉声音的人可能听不到。
一株哭哭草笑，很快带起一连串的哭哭草笑。
晚风飘过，在发光的蕨类植物映照下，尤利娅的脸庞柔和的不可思议。
斯图尔特好奇地盯着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尤利娅得意地扬了扬手，“是你告诉我的哦。你说过，你的再生能力很强，我觉得可以试试，没想到真的成功了！怎么样怎么样？哭哭草的笑声很好听吧？应该叫它们笑笑草才对嘛。”
斯图尔特从来想过自己的魔力还能有用来救草的一天，他古怪地盯着这群草，突然伸出魔爪。
尤利娅眼疾手快，扑过去按住他的手臂。她小脸红红的，有些生气地瞪他：“你干嘛啊？好不容易救活的，笑声不好听吗？”
斯图尔特的手被按住，冷笑：“难听，我要把他们全拔光。”
哭哭草们瑟瑟发抖，开始大哭。
尤利娅忍不住骂他：“为什么！它们的笑声多好听，你是不是变态啊，只想听哭声，不想听笑声！”
斯图尔特：“如果不是你给了魔力救了它们，它们怎么会对你笑？”
尤利娅：“你什么都不付出，哪能得到收获？”
斯图尔特阴恻恻地收回手，“所以你做这一切都是有利可图才做？要是它们不笑，你就不救了？”
尤利娅莫名其妙，“不会啊，我觉得它们有趣，所以我救它们。谁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啊？你这人真烦，天天纠结这纠结那儿，就像一个害怕的小孩子一样。”
“你说什么？”斯图尔特不敢置信，“你在骂我？”
尤利娅低下头摸叶子，“我只是觉得，你想要别人平白无故地对你好，那是不可能的。”
“我是魔王，深渊里的恶魔无条件地服从我，每年向我进贡金银财宝的国家不知道有多少。”
“你是魔王不错，但你的魔王称号怎么来的？你杀戮它们，镇压它们，它们在你的淫威之下不得不臣服你。难道这是对你好？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你要和我缔结契约？你害怕我会反抗你不是吗？如果王国王室都因为你是魔王对你好，那鲁珀特王室为什么要用圣剑伤害你，关闭通道？你说的这些‘好’，不过是别人害怕你罢了。你想让别人真心地对你好，那你首先就得付出，而不是一味地索取。”
斯图尔特唇线紧抿，十分不悦。
尤利娅还以为他会暴怒，但是没想到他的反应居然如此沉默。
“斯图尔特，你有主动对别人好过吗？”她轻声问，“如果有的话，那我相信你会收获一份真挚的感情。”
斯图尔特突然冷笑，十分蔑视，“真挚的感情？尤利娅，对于魅魔而言，你觉得他们能得到爱？你怕是忘了宴客厅里那些人的丑态。”
尤利娅反问：“为什么不能呢？我也是恶魔啊，我跟你有什么不同吗？”
斯图尔特绿眸倒映着尤利娅，他冷嗤：“在你身上，人类的血统超过恶魔。你不是魅魔，更不是纯血魅魔，我们一点都不一样。”
尤利娅从一堆哭哭草里起身，拍了拍手，“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都是恶魔。你不相信就算了。”她转头离去，斯图尔特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哭哭草，终究按耐住要把它们弄死的心，跟上尤利娅。
一路上斯图尔特沉默地过分。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尤利娅率先打破沉默，“我们什么时候到首都？”
斯图尔特心不在焉，“你根本没法跟上我的速度，到时候找个魔法道具，慢慢赶过去吧。”
快到旅馆门口时，尤利娅突然转头，冲着斯图尔特腼腆一笑。
斯图尔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搞得恍惚一瞬。
朦胧暧昧的烛光透过小旅馆的窗户映照在尤利娅身上，光影浮动，她此刻显得万分柔和。
她突然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束花。
棕色的梗上开着几朵纯白花瓣，娇艳欲滴，大概十来枝的样子。花瓣上沾着不少雨水，因为是刚摘出来，底部还沾着点泥土。
“我知道你害怕率先付出，结果却一场空。那就我先来，”尤利娅把这一束花全部塞到斯图尔特手里，“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哦。”
斯图尔特愣愣地接过花，大脑一时空白。
他应该下意识地把花扔掉，毕竟尤利娅只是他的奴仆，此刻居然敢跟他说想成为朋友。
他这么想，真的把花举起来打算扔掉。
可是他余光中看到她的袖子被雨水打湿，沾染着黑色的污泥，可尤利娅全不在意。
鬼使神差的，他握紧这束花，力气大到能把花梗捏碎。
他又连忙松开，免得花真的被捏死。
尤利娅的笑容愈发真挚，“你收下这束花，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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