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总爱念叨,来有来处,归有归处。
“你从何处来,又欲往何处去呢?”
那声音飘飘渺渺,像沾了蜜糖的蛛丝,缠缠绕绕钻进耳朵里。尧芄只觉眼前景物糊成了一团水墨,意识也沉甸甸往下坠。
又来了。又是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飘忽感,仿佛一切都隔着层毛玻璃,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我……打哪儿冒出来的?
记忆的碎片像被惊飞的乌鸦,扑棱棱撞进脑海:
“脏小子,滚开滚开!别脏了我的门槛儿!” 一张嫌弃的脸,唾沫星子差点喷他脸上。
“死小子哪儿不能死?偏来我这儿招晦气!” 另一扇门“砰”地关上,差点夹断他伸出的手指。
“喂!哪来的野孩子,在这儿瞎晃悠啥?哎哎哎别过来!脏死了……啧,算了算了,看你可怜样儿,喏,馒头。往南走十里地,有个破庙,够你遮风挡雨了。” 一个馒头带着施舍的意味砸进怀里。
“哎哟,这是谁家丢的娃儿啊?爹娘呢?……不知道?天打雷劈的狠心爹娘哟!真可怜……哎?别跟着我啊!我家崽子都够开饭堂了,再添你一个,大家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同情的眼神瞬间变成警惕,脚步飞快。
“娃儿?咋一个人缩在这破庙角角里?衣裳都湿透啦!快换下来!这小胳膊小腿瘦的,一场风寒就能要你小命!饿坏了吧?哎呀呀!那菜叶子可不能生啃!得煮熟了吃!啧……这样吧,你要真没地儿去,跟婆婆回家。婆婆给你煮热乎的菜汤,管饱!” 一只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婆婆……
尧芄悬在浓稠的黑雾里,双目紧闭。无数诡异的黑色符文像活过来的蝌蚪,密密麻麻绕着他周身飞速穿梭、啃噬。
不远处,巍峨的王座上,一道身影斜倚着,单手支额。玄黑龙袍上暗金纹路流动,螭龙高冠垂下的金玄珠帘微微晃动,遮不住那斜飞入鬓的凌厉眉峰和一双狭长冰冷的眸子。挺鼻薄唇,面容如刀削斧凿,通身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凛然威压——正是先前那道黑影,魔皇龙丘离鸿。
龙丘离鸿指节轻轻敲着王座扶手,眉心微蹙:“奇了怪了。这小子,幼年的记忆是喂了狗么?凡人三岁也该记事,他倒好,记忆全从半大少年开始蹦跶……” 他指尖微抬,缠绕尧芄的黑色符文瞬间又多了一圈,转速激增,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悬空的尧芄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痛苦。
就在这极致的压迫中,问心镜的碎片光芒一闪,凝结出一幅极短暂的景象:
山明水秀之地,一处翡翠般的石洞深处,一个冰雕玉琢般的人影,惊鸿一瞥。
龙丘离鸿霍然坐直身体,眼中精光爆射:“这是……!”
他凝神细看,那冰雕人影的面容虽只闪现一瞬,却足以惊艳难忘——尤其是不久前,他刚在蓬莱见过这张脸!
“哈哈哈!”龙丘离鸿骤然爆发出一阵低沉愉悦的笑声,震得周围黑雾都翻滚起来,“有意思!仙族那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辈!原来这小子竟是灵物化生!难怪蓬莱那老不死的亲自跑来……诛魔?幌子罢了!捞人才是正事!”
他饶有兴致地再次翻找记忆碎片,片刻后,略带失望地收回手。
“啧,干干净净,啥也没了。看来就这么点家底。莫问……合着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生’魔?”龙丘离鸿玩味地勾起唇角,挥手撤去问心镜。缠绕尧芄的符文瞬间消散。
“师父!”尧芄猛地睁开眼,失声喊道,眼神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惶。
“师父?”龙丘离鸿眉梢一挑,这倒是个意外收获。他指尖微动,一道黑影应召而现,躬身待命,正是罗戴光。龙丘离鸿朝尧芄的方向随意一点。
罗戴光心领神会,一步踏出屏障,鬼魅般出现在刚回过神的尧芄面前,声音淬着冰碴:
“无能,无用,无知,无觉。你可知,你的存在,便是悬在你最亲近之人头顶的利刃?”
“又是你!”尧芄看清来人,眼睛瞬间烧红了,怒火几乎要喷出来,“阴魂不散!你到底想怎样?!”
“是你三番两次搅扰魔皇陛下的布局,”罗戴光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诛心,“要怪,就怪你多管闲事,自寻死路。”
“魔皇?那早化成灰的老古董了!”尧芄嗤之以鼻,“你是当魔当疯了,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吗?”
罗戴光眼中戾气一闪:“井底之蛙,懂什么?魔皇陛下的通天手段,岂是你这等靠人施舍残羹冷炙才活下来的野狗能揣测的?”
“我需要揣测一个死人的能耐?”尧芄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锋利如刀,“就算你如今得了点邪门力量又如何?婆婆早就被你亲手害死!整个村子都成了你的祭品!这世上认得你、敬你的人,早就死绝了!你就算翻了天,也是个孤魂野鬼!”
“那你呢?”罗戴光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毒疮,眼神骤然狠厉如毒蛇,猛地一脚将尧芄踹翻在地,玄铁战靴狠狠碾上他的胸口!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尧芄“哇”地喷出一大口黑血。
“这世上,又还有谁记得你尧芄?”罗戴光俯身,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恶意的快感,“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曾是仙门弟子?呵,就算你曾有过那么点‘辉煌’,如今不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跟我这孤魂野鬼,又有何区别?”
“那又如何!”尧芄挣扎着,眼神却异常明亮,“老子问心无愧!就算堕魔,我也对得起婆婆养育之恩,师尊教导之义,同门手足之情!”
“你!”他死死盯着罗戴光,“你能抹掉亲手弑母的血债吗?!”
罗戴光脚下力道骤然加重,尧芄又是一声闷哼。
“问心无愧?”罗戴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直刺尧芄心底最深处,“那你真的……无愧于你的师尊吗?!”
“这世上,真有人会对自己师尊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别无所求吗?!”
尧芄瞳孔猛地一缩,反驳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眼神有刹那的动摇和茫然。
就是现在!
数道比之前更加阴诡的黑色咒文,悄无声息地从罗戴光背后电射而出,精准地刺入尧芄眉心!
那些被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面对的隐秘——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争端,那逆转乾坤的命轮,那毁天灭地的异象与爆炸……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瞬间倾泻而出,纤毫毕现地展现在王座上的龙丘离鸿眼前。
“哈哈哈哈哈——!!!”
龙丘离鸿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笑,身影一闪,已踏出屏障,出现在尧芄面前。强大的威压如山岳般轰然压下,让重伤的尧芄几乎窒息。
尧芄惊骇欲绝地看着这凭空出现的第三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竟一直在此?!自己竟毫无所觉?!
龙丘离鸿俯视着脚下狼狈不堪的青年,眼中是发现绝世珍宝般的狂热与兴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你对仙魔术法如数家珍,明明是魔身,却屡次三番搭救仙族之人……”
他蹲下身,指尖几乎要触到尧芄染血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充满魔性的诱惑:“连吾之本源气息都认不出来……小东西,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天生的魔种啊。”
“逆转时空……连上古神魔都视为禁忌的领域,你一个小小的仙门弟子,竟能引动这般伟力?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有趣的秘密?”
罗戴光恭敬退至一旁。尧芄身上的压力虽减,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却几乎将他淹没: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他是怎么……
联想到方才记忆不受控地涌现,尧芄瞬间明白了,目眦欲裂:“你……窥探我的记忆?!”
“非也。”龙丘离鸿悠然起身,负手而立,玄衣无风自动,“是你的‘本心’,在动摇的刹那,自己掀开了那层薄纱。吾,不过是在那空门大开的瞬间,往里瞧了一眼罢了。”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邪气的弧度,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尧芄脸上,“至于为何会‘空门大开’……小东西,你得问问自己,罗戴光最后那句诛心之言,是不是真戳中了你的心窝子?嗯?”
蓬莱山脚,另一处画风突变:
两个魔影正朝着魔世方向溜达。一个高大威猛,满脸写着“我是老实人”;另一个则沉稳内敛,眉头微锁,似乎在掐算着什么。
“大哥,”玄觞挠了挠他那头桀骜不驯的红毛,瓮声瓮气地问,“接下来咋整?”
李空青停下脚步,言简意赅:“你回魔世,点齐兵马,分三路,守好东、西、北三面。三日内,按兵不动。”
玄觞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啊?大哥你不回去坐镇啊?”
李空青摆摆手,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高深模样:“我还有更要紧的私事。时辰快到了。”
见李空青抬脚就要走,玄觞赶紧迈开长腿跟上两步,期期艾艾地问:“那……小宝……”
李空青脚步一顿,侧过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亲自去逮。”
玄觞那张粗犷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傻乎乎的巨大笑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拍李空青的肩膀:“太好了!我就知道!大哥你虽然平时训他跟训孙子似的,心里还是疼这混小子的!那找小宝的事儿就交给你了!我这就回去点兵!”说完转身就要跑。
“等等。”李空青突然叫住他,上下打量了玄觞几眼,眼神里带了点促狭,慢悠悠地问,“你……这么多年,就没想过找个贴心的伴儿?”
玄觞一个急刹车,差点扭了腰,茫然地回头:“啊?伴儿?啥伴儿?你说长渝那小子?他不是早被你支走了吗?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给他使眼色啊!”
李空青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块不开窍的顽石:“唉……虽然你这情窍堵得跟万年玄铁似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属于过来人的笑容,“我看你红鸾星近期怕是要动。趁早把这些年‘缺失的东西’补补课,说不定明年就能抱上个软乎乎的糯米团子,省得你天天眼馋别人家的娃。”
玄觞彻底懵了,大脑仿佛被灌进了一桶浆糊:“啊?补……补课?补啥课?明年抱糯米团子?”他眼睛猛地一亮,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震得头盔嗡嗡响,“哦!大哥你看上谁家姑娘了?!魔世那些母夜叉凶神恶煞的,你肯定瞧不上!仙族的?仙族的也没事儿!你告诉我哪个山头哪个洞府的,兄弟我这就去给你抢回来!保证办得漂漂亮亮!”
李空青:“……”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对牛弹琴”。算了,朽木不可雕也。
“罢了。”魔尊大人决定放弃治疗,果断转身,只留下一句,“我走了,魔世暂时交给你。”
玄觞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对着空气徒劳地伸手:“又交给我?!大哥!大哥——!”回应他的只有山风呼啸。
他耷拉着脑袋,难得应景地长叹一声:“来得莫名奇妙,说得云山雾罩,走得干脆利落……就剩我老玄一个,在这儿独自莫名其妙!”
“将军此言差矣,”一个带着三分无奈七分戏谑的清朗声音自身后响起,“您并非独自一人。”
玄觞猛地回头,大喜过望:“长渝?!你小子居然没走?!”
来人一身利落的暗色劲装,面容俊秀,正是李空青曾经的暗旗长渝。他摊了摊手,语气颇有些认命:“本来是要走的。属下毕竟是魔尊的暗棋,虽然这些年跟隐形人差不多……但既然魔尊大人重新上线了,我这颗棋子也该浮出水面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魔尊交代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辅佐’您。这可真是……”
玄觞完全没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乐呵呵地问:“真是什么?”
长渝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修养才把到嘴的芬芳咽下去,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真是一肚子‘魔’骂‘母’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觞大手一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嗨!想骂就骂!那正好,整顿魔世这摊子事,就全权转交给你了!我放心!”
长渝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蹦跶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阴恻恻地笑道:“将军,魔尊的命令是——辅佐您管理魔世。不是!替您!收拾烂摊子!您想当甩手掌柜?呵,想得倒是挺美。”
玄觞一脸“这不都一样吗”的耿直:“嗯?辅佐不就是打理吗?没差!总之,交给你了!我看好你哟!”他还鼓励性地拍了拍长渝单薄的肩膀,差点把人拍进地里。
长渝:“……”
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简直鸡同鸭讲!能主事儿的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能主事儿的甩锅甩得比天女散花还溜!”长渝终于破功,指着玄觞的鼻子,悲愤控诉,“我看这魔世也不用回了!大家就地解散,自生自灭算了!反正照这么下去,魔族迟早要完!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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