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山脚下，活脱脱上演了一出“百鬼日行”——当然，鬼是看不见的，只有百姓们对着空气演得真情实感，声泪俱下。
“天啊，我的儿！娘的心肝，你怎舍得回来看娘了！”一老妪扑向虚空，险些撞上旁边卖豆腐的摊子。
“大哥？是你吗，大哥？你还活着？还是我又做梦了？”一壮汉对着墙角激动地搓手。
“阿娘？你不是已经……天爷啊！”年轻妇人捂着脸，又哭又笑。
“姐姐！姐姐！是你吗姐姐！”小童蹦跳着追逐空气。
“苍天垂怜，把我儿还回来了啊……”老翁老泪纵横。
仙门弟子们呼啦啦涌出院门，被这集体“撞邪”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季方挠头，一脸茫然：“这是唱的哪一出？大伙儿集体吃错药了？”
常云摸着下巴，眉头拧成疙瘩：“瞅着像是……见着死去的亲人了？可这青天白日的，闹鬼也没这么齐整的。莫非是刚才那股怪风带的邪气？”
“吱呀——”
房门应声而开，君澈走了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二师兄！”君哲一个箭步冲上去，急吼吼地问，“二长老怎么样？”
君澈摇摇头：“长老无恙。只是青君……”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一直没醒。”
“青君？”君哲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可是灵行法者！仙门里除了那位，就属他了！只要没被打散神魂，哪有轻易昏睡的道理？难不成咱们不知道的时候，他被人下了黑手？”
君澈连忙“呸呸呸”：“乌鸦嘴！许是这次灵力耗损过巨。这位爷要是真在我们手上出点岔子，回头咱俩捆一块儿都不够给那位塞牙缝的！”
话音未落，房里“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瓷器摔了个粉身碎骨。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警铃大作——刚说完青君，别是二长老也出事了？君哲反应最快，一掌拍在门上：“二长老？您没事吧？”
里头死寂一片。
君澈也凑上前，声音拔高：“二长老？您应个声儿？”
还是毫无动静。
“得罪了！”君哲当机立断，抬脚就踹。木门应声而开，只见二长老刘恒颓然跪坐在地，旁边一个铜盆扣翻，水漫金山，湿了他半边衣袍。
君澈一个滑跪扑过去：“长老！长老您醒醒！”
只见刘恒眼神涣散，嘴唇翕动，吐出两个模糊的字眼：“……白石……”
君澈心头猛地一跳。白石？是那位……早已陨落的……？
就在这时，刘恒猛地一个激灵，霍然起身！他目光扫过一左一右围着自己的君澈君哲，又急急望向榻上——青君依然安睡，气息平稳。他这才似脱力般松了口气，揉着额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你们……怎么进来了？”
君澈刚张嘴，君哲已抢先一步，语速飞快：“弟子们在外听闻巨响，连声呼唤长老未有回应，恐长老遭遇不测，弟子一时情急踹门闯入！全是弟子一人鲁莽，与君澈无关！请长老责罚！”那架势，熟练得令人心疼。
君澈急了：“不是，我也……”
刘恒疲惫地摆摆手，声音低沉：“罢了。都出去吧。”
两人见长老神色恹恹，显然心情不佳，不敢多言，麻溜儿地行礼告退。刚退到门外，就被一群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弟子围住。
“怎么了怎么了？二长老又发火了？”季方探头探脑。
常云一脸担忧：“君哲师兄，你……又被罚抄门规了？”那“又”字咬得格外清晰。
君哲瞬间炸毛：“什么叫‘又’！说的好像我天天在罚堂里打卡似的！”他环视一周，发现众师弟师妹眼神飘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君哲气得跳脚：“你们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君澈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不重要。”
常云愁眉苦脸：“到底发生啥了？我到现在还是一脑袋浆糊。”
君哲没好气：“谁知道！二长老今天简直像换了个人！平日里恨不得把‘规矩’俩字刻脑门上，今天居然没罚我踹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常云嘴欠地接话：“难得长老开恩放你一马，你还叽叽歪歪？小心他老人家想起来，罚你抄《仙门律典》一百遍！”
君哲忍无可忍，捏起拳头狞笑：“我看你是皮痒欠收拾！”
常云“嗷”一嗓子躲到季方身后：“四师兄救命！三师兄又又又又动用私刑啦！”
季方却没理会身后的闹剧，他凝神望向街道，眉头紧锁：“咦？街上的人……好像都清醒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跟集体做了场怪梦似的……刚才那股邪门的波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玉儿——！！”
李空青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那道红影碎裂的刺目景象。他狠狠掐了下眉心，压下翻涌的情绪，从怀中摸出那个珍视无比的鎏金沙漏——沙漏里的金沙，仅仅漏下了不足一刻的量。
“又失败了……”低沉的叹息在寂静的乱石滩上散开，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不甘。
他深吸一口气，将沙漏和翻涌的心绪一同仔细收好。再抬眼时，那个温润如玉、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魔尊又回来了。魔识铺开，瞬间锁定西南角——尧芄正人事不省地躺在废墟里，周身一层柔和却玄奥的光华正缓缓收敛。
李空青快步上前探查。还好，只是昏迷，些许皮肉伤无碍性命。他轻轻拍了拍尧芄的脸颊：“小子，醒醒。”
尧芄眼皮颤动，茫然睁开：“李……大叔？”
“你还能像刚才那样，催动命轮吗？”李空青开门见山，眼中燃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尧芄一脸懵：“命……轮？什么命轮？”
李空青一怔：“就是你刚刚……”他话头顿住。方才命轮现世时，的确不见尧芄身影。难道……“你一直躺在这里？没动过？”
尧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努力回想：“我……记不清了。好像一直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突然，肩膀传来剧痛！李空青的手如同铁钳般扣住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赤红一片，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迫甚至……哀求：“仔细想！一定有契机！是什么让你开启了命轮？这对我至关重要！求你……再开启一次命轮，好不好？”
尧芄被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住了，拼命回想，脑中却依旧一片混沌空白，只能颤声道：“李大叔，我真不知道什么命轮……我……我没办法……”
李空青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尧芄对命轮毫无记忆，方才的触发恐怕是机缘巧合……下一次？何时？何地？如何触发？全是未知。希望渺茫得如同指间流沙。
就在此刻，一股阴冷暴戾的魔气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狂袭而来！李空青反应极快，抄起尧芄旋身格挡。然而这股力量霸道绝伦，竟将他二人硬生生震退数丈！
一团翻涌的黑影在虚空中凝聚，鬼魅般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响起：“命轮？你说方才那逆转光阴的奇景，是命轮所致？”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狂热。
李空青心中一沉，将尧芄护在身后：“又是你！”
黑影冷哼一声，语气傲慢：“魔族的小辈，滚开！”数道漆黑如墨的魔气化作锁链，毒蛇般缠向尧芄。李空青挥袖斩断几道，却终究慢了半拍，尧芄瞬间被黑气裹成了个粽子。
“小鬼！”龙丘离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你刚才的命轮，再给吾演示一遍！立刻！”
缠绕的魔气骤然收紧，如同万千钢针扎入骨髓！尧芄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放开他！”李空青再次扑上，剑指黑影。
龙丘离鸿的真身自阴影中踏出，信手一拂，便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李空青的攻势。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李空青，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既同为追寻命轮之人，何必妨碍吾？”
李空青寸步不让：“他根本不知命轮为何物！你逼他亦是无用！”
龙丘离鸿挑眉，饶有兴致：“哦？看来你知晓些内情？”
尧芄深知这老魔头手段诡异，能窥探人心，急得大喊：“李大叔！别管我！快走！”
“聒噪。”龙丘离鸿不耐烦地皱眉，“大人说话，小崽子闭嘴。”魔气骤然勒紧，尧芄闷哼一声，几乎窒息。
李空青目眦欲裂：“你若伤他根基，这世间便再无人能开启命轮！”
龙丘离鸿嗤笑，眼中是绝对的掌控与轻蔑：“哦？你知晓什么？说来听听。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吾从不轻信人言，吾只信——眼之所见！”
话音未落，他左手随意一划，一个旋转的漆黑空洞凭空出现！他信手便将裹成粽子的尧芄朝一个空洞丢去！李空青大惊，飞身扑救，却与尧芄擦肩而过，收势不及，一头撞进了龙丘离鸿早已准备好的另一个空洞之中！
“怨憎境会让你想起最不愿面对的过往。且让吾看看，吾这有趣的后辈，心防的裂痕究竟在何处。”龙丘离鸿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黑暗。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瞬间将李空青吞没。
“李空青……” 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刻骨的怨毒与冰冷的指责，如同亿万根细针扎入神魂。
“李空青……你想让魔族就此灭族吗？”
“李空青！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要亲手毁了整个仙门根基吗？”
“少主！醒醒吧！莫要再被那仙门女子迷惑了心智！”
“李空青！你可知道苁蓉为了你，背弃了家族，叛离了仙门，承受了多少苦楚！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毁了她珍视的一切！毁了她的一切啊！！”
“把我女儿还给我！还给我啊！你这万恶的魔种！若非是你，我女儿本该富贵荣华，一生顺遂，受万世敬仰！是你！是你毁了她！！”
“历代魔尊皆以开疆拓土、壮我族威为己任！你却为了一己私情，逃避责任，背弃故国！你配得上‘少主’二字吗？！”
……
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黑暗中扭曲浮现，怨毒的、憎恨的、失望的、悲愤的……汇聚成滔天的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识。那些被他深埋百年、早已落满尘埃的灰烬，被这狂风暴雨般的怨念粗暴地扬起，呛得他无法呼吸。
“我没有……” 他蜷缩在黑暗中心，发出微弱的抵抗。
“是你毁了她！” 尖利的女声撕心裂肺。
“我没有！” 他试图反驳，声音却淹没在浪潮中。
“你毁了她的一切！！” 无数声音重叠咆哮。
“我没有！！” 他嘶吼着，如同困兽。
就在这绝望的喧嚣即将把他彻底撕裂的瞬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与决绝：
“李郎……放手吧。我从未后悔识你、恋你。只是……你我的路，终究是背道而驰。生不逢时……便到此为止吧。”
那声音温柔，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的心防。
“不要——！玉儿！玉儿！！” 李空青在无边的黑暗中伸出手，徒劳地抓向虚空，撕心裂肺的呼喊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空洞。
怨憎境外，龙丘离鸿正欲深入探查李空青的神识核心，冷不防被那滔天巨浪般的痛苦记忆狠狠冲击！饶是他修为通天，也猝不及防地被震得心神微荡，下意识地退出了对怨憎镜的掌控。他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惊异与……困惑。
“竟是……这般蚀骨焚心的痛楚么？” 他低声自语，随即眼底燃起更盛的探究欲，“呵，越是不让看，吾偏要看个分明！”
他再度凝聚魔识，强行刺入那怨憎镜构筑的心狱。然而，方才还充斥着混乱、痛苦与灰暗的神识空间，此刻竟已化作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墨海。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记忆碎片，仿佛都被那最后一声决绝的“放手吧”彻底冻结、沉没。
心若死，情何载？
龙丘离鸿凝视着那片象征着彻底绝望与心死的沉沦墨色，眉头微蹙，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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