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槐很少回忆过去。
魔界弱肉强食,温情是最无用的东西——这是他从小被灌输的道理。
可今夜,凡间风太柔,月光太静,白观砚煮的茶太暖,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一些几乎被遗忘的片段。
——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叫苍荨。
雪落无声。
苍荨踮着脚尖趴在窗棂上,鼻尖抵着冰冷的琉璃,呵出的白雾在窗面晕开一小片朦胧。
院里的红梅开了,细碎的花瓣裹着新雪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铺成柔软的毯。
"小主当心着凉。"
身后传来温和的嗓音,苍荨转头时,戮仙剑正悬在檀木架上微微泛着暖光。
剑锷处的红宝石流转着血色光华,映得满室生辉。
"戮仙!"苍荨光着脚丫跑过去,绣着暗纹的寝衣下摆扫过冰凉的地砖。
他伸手想碰剑柄,又想起母亲不许,只好把小手贴在剑鞘上,"父亲今日回来吗?"
剑身轻颤,发出清越的嗡鸣。
魔君苍寒的气息总是先他本人而至——凛冽的霜雪味混着铁锈腥气,惊得檐下冰棱簌簌断裂。
"荨儿。"
苍荨还来不及转身,整个人就被捞进带着寒意的怀抱。
父亲玄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贴着脸颊凉丝丝的。
他仰头看见父亲下颌新添的伤痕,暗红血痂像落在白玉上的朱砂。
"又受伤了。"母亲朝思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玉簪轻撞的声响由远及近。
她指尖凝着莹白的光,轻轻抚过那道伤痕时,苍寒下意识偏头躲了躲。
"小伤。"
"昨日也是小伤,前日也是小伤。"朝思月取出手帕擦拭丈夫鬓角的雪水,素白广袖垂落,露出腕间翡翠镯子,"魔渊的冰刃带着煞气,你......"
话未说完,苍寒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魔君掌心常年带着薄茧,蹭过女子细腻的肌肤时,惹得她耳尖微红。
苍荨看着父母交叠的手,父亲拇指上那枚玄铁扳指压着母亲的翡翠镯,墨玉与翠色相映,像极了他偷偷收藏的那对冷暖玉棋子。
"阿月。"苍寒低声唤妻子的乳名,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给你带了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锦囊,倒出一把晶莹剔透的东西。
苍荨凑近看,竟是十几颗圆润的明珠,每颗里头都凝着片红梅花瓣。
"寒潭底的鲛珠?"朝思月拈起一颗对着光,花影在她指尖流转,"你去了无妄海?"
苍寒不答,只将明珠串成手链系在她腕上。翡翠镯与鲛珠链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苍荨忽然发现父亲右手虎口裂了道口子,结着薄冰的伤痕泛着诡异的青蓝色。
"戮仙。"苍寒突然唤道。
戮仙剑应声出鞘,剑光如血。
苍荨被父亲抱到膝上,小手被迫握住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剑身却渐渐泛起暖意。
"感受它的呼吸。"苍寒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儿子的小手,带着他在空中划出简单的剑式,"剑不是凶器,是伙伴。"
剑灵发出愉悦的轻鸣,红宝石光芒流转。
苍荨看见剑身上细细的纹路,像血管般微微发亮。他试着轻轻一划,剑气扫过案上烛台,焰心倏地蹿高三寸。
"苍寒!"朝思月急忙捏诀护住灯烛,发间玉簪随动作轻晃,"说过多少次,不许在屋里......"
话音戛然而止。
苍荨转头,看见父亲正将母亲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魔君指尖还带着剑气,动作却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
朝思月忽然握住那根手指,低头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情绪。
"明日......"
"明日我早些回来。"苍寒打断她,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
大氅裹着三个人,苍荨被夹在中间,闻见父亲身上的铁锈味和母亲衣领间的槐花香。他偷偷把脸埋在父亲胸前,听见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窗外雪势渐大,红梅不堪重负地弯下枝条。
戮仙剑静静悬在一旁,剑光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天地。
后来苍荨才明白,那是剑灵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小主人留住这转瞬即逝的暖意。
夜半惊醒时,苍荨发现父母还坐在案前。
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正在为父亲包扎右手。
翡翠镯碰着玄铁扳指,偶尔发出轻响。他迷迷糊糊听见剑灵低语:"小主且安心睡吧。"
再醒来已是天光熹微。枕边放着个木雕的小雀,翅膀上细细刻着防身的符咒。
苍荨光脚跑出门,看见院中石桌上摆着碗长寿面,葱花翠绿,荷包蛋煎得金黄。筷子横搁在碗沿,是他惯常摆放的角度。
戮仙剑悬在廊下,剑穗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颗鲛珠。
苍荨踮脚去够,听见剑灵轻声叹息:"小主,今日的剑法还没练。"
……
寒渊的雪下了三日,戮仙剑悬在檐下,剑穗结了一层冰晶。
苍荨踮脚去够,指尖刚触到那缕褪色的红绳,便被一双温热的手从身后托起。
"小主当心。"戮仙的声音像剑锋掠过薄冰,掌心却稳稳将他举高。
剑灵化出的人形总带着铁锈气,可苍荨却觉得好闻——像父亲铠甲上的味道。
殿内传来瓷盏轻碰的声响。
朝思月正在煮茶,青玉案上排开十二味药材,苦香混着蜜饯的甜,在暖雾里浮沉。
她捻起一枚腌梅子塞进苍荨口中,眼尾弯成月牙:"你父君当年被这酸味呛红眼睛的模样,与我们荨儿现在一般无二。"
苍寒正擦拭戮仙剑的手顿了顿。
魔君的玄铁护腕映着火光,却比不过耳尖那抹薄红。
他忽然以剑柄轻敲案几,一簇墨色火苗窜上剑尖,将半空飘落的雪烤成糖霜,簌簌落在苍荨掌心。
"魔焰还能这么用?"朝思月挑眉。
"……给孩子玩。"苍寒别过脸,神色罕见温和。
苍荨笑起来,齿间还留着梅子的酸。
世人总说戮仙剑是饮血的神兵,可此刻它正被母亲拿来裁包点心的油纸。
窗外雪落无声,檐下冰棱渐长。苍寒忽然将大氅裹住妻儿,魔气蒸暖了一室春意。
"父尊,明日还下雪吗?"
苍寒低头,看见儿子眼里映着灯火,而妻子正将冻红的手指贴在他后颈。
魔君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开,低头蹭了蹭苍荨的鼻尖。
"下雪,便给你烤橘子吃。"
"君上?"
白观砚的声音将孤槐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烬余殿中,掌心紧贴着戮仙剑的剑柄。
剑灵叹息般低语:"小主,你长大了。"
剑身翁鸣,温暖如初。
窗外,血月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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