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尘说这话时，却回首瞥了知离一眼。
她正将两只手像梳齿一样深入小白的鬃毛中，全力揉搓着狮子温暖茂密的大脑袋，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然而每一次这样梳理过狮鬃毛，知离便愈发警醒地想起，她昨晚触及的，却是不是小白身上的毛发。
可惜了，那白发的主人却对前一晚发生之事模棱两可，她都将人拐到掩人耳目的凉亭里，却还是没能从谢映尘嘴里逼出一句切实的话。
他就好像茶水上被晃出的那一团水波，总是层层叠叠叫她看不清，分毫不似水中茶叶那样一片一片清晰分明。
而到眼下，谢映尘也不知又在想些什么，那些人明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他却将身影和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她能说什么？
她说让他上场他便会破例上场吗？
昨晚在宴上因为凌彻闹出那么大动静，她还以为，谢映尘早就决意不掺和上场比试这种事情。
知离仰头，朝着他的脸望去。
谢映尘斜来的目光与她的交错了一下又错开，阳光映在他优越的五官上，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遮住他目光中一丝转瞬即逝的阴霾。
“看我做什么。”她鼓了鼓脸颊，转而叹惋道，“我可没怂恿你下场。”
“那看来，谢某是非下场不可了。”
猝不及防丢下这么一句，谢映尘身影如风平地而起，一身绛红衣袍瞬间像残影越过擂台边栏，瞬息之间出现在场中央。
他甚至还悠然自得对着仙宗那一侧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相当到位的“请”的动作。
知离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映尘站在擂台中央的身影。
风掀起他雪白的发鬓，也将他宽大的袖鼓成两面旗帜。
知离揉了揉眼睛，她越想越觉得谢映尘方才那句反话说得不对，她不是让他别去了吗？
他怎么还跟她对着干上了呢！
知离下意识地觉得不妥。
她倒不是担心谢映尘会闹出昨晚一样的事故，只是冥冥中觉得他下场比试是种不祥征兆。
若不是因为纳闷他在晚宴上与凌彻过于针锋相对的表现，她昨晚也犯不着去鼓捣那尘寰酒，就更不会把自己灌醉，然后莫名其妙地摸到他的头发。
他唇上那伤口，她看着实在不眼熟，可她不瞎，从前也曾不小心咬到过自己的嘴唇。
若是微微干涩的唇瓣，被齿间用力咬破，留下的边缘倒确实是像那样。
谢映尘不像是会咬破自己嘴唇的人，小白又懒得理他，那屋里除非是真的藏了一只小狗，那小狗跟她一样也姓薛……
知离猛地一阵哆嗦，手指在鬃毛之间精准握住狮耳朵，就着上面的微微凉意让自己及早冷却下来。
身后鼓声震天，魔君亲身下场示范，也并未将任何人视作眼中钉，这种氛围已经不单是热闹，而达到了融洽的境界。
尤其是谢映尘面带笑容，眸光清亮，叫人恍惚间看出五百年前剑修第一人的少年意气，人群中对“君上”的呼声便更响亮。
……总之，怎么听，怎么叫知离觉得尴尬。
他们对谢映尘出这剑招翘首以盼，她可是压根没有兴趣。
那些招式还历历在目，她稍一扭头、眨眼，便会在眼前画面切换的短暂空白，“看”到当初谢映尘使剑的模样。
十七岁的少年就算没有刻意表现，却也对自己的拿手好技熟练得好像常人呼吸那样。
可谁又会轻易中断像呼吸这样的事情呢。
知离一手捂住半边耳朵，却忍不住扭过头，想看看谢映尘到底能在擂台上使出几分剑技。
他没有像昨晚那样单独接受某一人的战书，而是大大方方抬手，招来至少五人，仙宗魔宫皆有，同时从场外余洲身上拔下一柄剑。
如知离所料，谢映尘如今似乎确实不会随身佩剑。
她无暇追究他的剑在何处，就听到那五名共同挑战者不约而同拔出剑来，一齐上阵。
五柄剑错落有致，虽无协同作战之技，却有协同作战之意。
剑影翻飞，知离眼看那五柄剑围住谢映尘，而他一手持着余洲的佩剑，连眼睛都还未睁开，看起来并不像是担心五名对手的样子。
既然他都不担心，她又有什么必要看着。
知离于是收回视线，继续抱住小白壮实的脑袋，在它满意的呼噜声中，学着它的样子，用她眉骨的位置去蹭它的额头。
她在这里玩她的大猫，谢映尘在擂台上过他的招。
只是她一路听下来，一直是那五人在场上伴随招式喊话，谢映尘全程连半个字音也没吐过，沉默得好像他置身事外那样。
可那五名剑修挑战者接连不断的喊声和剑刃相撞声却分明提醒着她，他们当然不是在与空气作战，谢映尘他只是不喜欢随招式发声而已，这样冷漠的对战方式，倒也与他平日里那副做派对应得上。
知离正哼着小曲哄着小白。
狮子显然不惧场上喧嚣，被知离舒舒服服地摸了这么好一会，它已经惬意地眯起了睫毛浓密的蓝眼睛，身体侧躺在在被阳光烘烤得温暖的石砖上，三只脚侧着靠在地面，唯有一只前爪安心搭在知离脚上。
今日知离对它属实太过贴心了些，让它难得体会了一把五百年前才有过的那种被呵护备至的感觉，即便擂台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它也满不在乎，只恨不得在知离怀里多撒娇和依偎一会。
留意到谢映尘迟迟未曾以剑招迎敌，并不是困难的事。
毕竟擂台边上众多围观人等并不曾停止过议论。
“我看君上这一路应对得行云流水，别说五个了，就算来十五个对手，也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吧！”
“那何止是应对得行云流水，打到现在，那五个挑战他的剑修都龇牙咧嘴了，剑上也早就擦出火花了，你看君上正眼看过他们吗？”
……没有。
知离不必回头，也能回答这个问题。
谢映尘就是有这种嚣张的资本。
关于他，她有许多地方可以吐槽，但他这一身本事，却是她无从指摘的。
谢映尘当年以一敌五根本是眼都不眨，即便仅凭着一根枯枝也能将剑招施展得出神入化。
如今他的修为更是远超从前，手上还有余管事的佩剑，虽然不如他自己那把精致，但毕竟是把好兵器，断然不会给他拖后腿就是。
不过知离确实从众人的议论中，发现了一个盲点。
谢映尘在擂台上对战至今，还没动用过真正的剑招。
他闪开的诸多招式不提，对于余下那些，他所做的，似乎只是抬起剑身挡那么一下而已。
可怂恿他上场的那些人，明明是想一睹他的剑招，他如今这样，算不算是欺骗观众感情？
知离耐不住好奇，从近乎酣睡的狮子身上挪开目光，望向身后擂台。
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不偏不倚与谢映尘撞在一处。
不过是这短短一刹那间，五柄剑逮住时机零落而至。
她眼睁睁看着，众人口中连剑招都没使过一次的魔君，忽然抛起手中剑，反手一弹剑刃，在骤然亮起的耀眼剑光中，只隐约能看到谢映尘雪发翻飞，以及那五道身影齐齐向后摔开十尺远的狼狈败局。
*
【我觉得谢映尘他是为了您才刻意表现的。】
系统冷不防冒出这一句结论时，知离正在费劲地吞咽一块极其厚实的糕点。
这话险些叫她把糕卡在嗓子眼里，好不容易把腰怼在桌前使了几次劲，才把食物顺下喉咙。
“我没觉得他是为了谁才刻意表现。”反驳间隙，知离还不忘咕嘟咕嘟替自己灌了一大口醒酒汤，这是她特地嘱咐仙宗侍女帮她去魔宫膳房顺来的。
灌完一大口，她又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上场不就是为了呼应一群人想看他出剑招的愿望吗？吊人胃口总有限度，谢映尘也不可能无休止地陪着那五个剑修这么周转下去。”
【其实我刚才就想提这一点。】系统讪讪笑了声，【谢映尘一开始松口答应上场，似乎也是因为您的缘故。】
知离差点没把刚入喉的醒酒汤吐回到碗里，“胡说八道，他难道有毛病啊！”
【不是本系统吐槽，您为什么那么抗拒他因为您而怎么怎么的想法？】
“什么怎么怎么，他又没有怎么怎么。”知离扶着房里的墙，认认真真拍着胸口，确保自己把每一滴醒酒汤顺下喉咙，“说话含糊不清的，你是打算给我下套吗？”
【……】系统沉默了许久。
有些事情，暗着说，宿主听不明白。
明着说，她又装听不明白。
做系统还真是难的很。
知离到底没有因为这些问题跟系统继续纠缠下去。
自这一日擂台结束以来，她已经在房里这么断断续续喝了一个时辰的醒酒汤。
就仿佛谢映尘在凉亭里的那些话还萦绕在耳畔似的，她如今也真的是担心，还会受到尘寰酒什么影响，不如干脆把醒酒汤喝个够本。
比试首日进展顺利，谢映尘那一段虽然是一时起兴，但总共也不过就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她当时居然会觉得漫长到无聊，也是挺匪夷所思的。
魔宫今晚依然有酒水宴席，但介于昨日的经历，知离是万万不愿再以身试险了。
然而，邀她相聚的传信仍是不期而至。
这位委托她侍女传来口信的，是她在仙宗名唤梁月的一位师叔，年龄却比她还小一岁。
梁月在信上提及，想与她叙叙旧，并约在同一间凉亭见面。
知离觉得真是不凑巧，怎么谁都喜欢往凉亭跑。
她对这位梁师叔其实不熟，但与其呆在房中，她宁可出去走走，顺便看看自己睁着眼蒙混过关的水平是不是还在状态。
只是，当知离循着白日里的记忆，决定先行抵达擂台这个中转站时，却无意间瞥见，谢映尘正坐在擂台台阶上，手里赫然是她早已委托侍女送走的那坛尘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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