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肃与云柳相视一眼，继而说道：“祖上传下来的，也不知是谁的画作。”
“祖上？你祖上是做什么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家中如今只有我一人。”归肃说得诚恳，不过他也没撒谎，事实如此。
“这幅画，”乔枫激动说道：“这幅画是前朝画师方见山的笔墨，而且这画的蓝腹鹦鹉，顶顶金贵的鸟，一看就是前朝权贵所持！”
“蓝腹鹦鹉？”云柳问道。
“是啊，这鸟能吐人言，听人指令，羽色稀奇，既乖巧又漂亮，少见得很！”
云柳却并不认同，咂舌道：“会说人话的鸟而已，哪里稀罕。”
归肃细想着，记忆中好像是有这样一只鹦鹉，那是当年姜羡之讨好姐姐时赠予的，只是后来归玉娇恩宠不复，那只鸟儿也就不知去向。
原是娇娇珍鸟，一朝入笼，死生听君命。
“原来这幅画这样珍贵。”归肃笑了一声，“要不是四叔，我怕是永远也不知这幅画深意。”
乔枫沉浸在对画作的欣赏之中，并未察觉归肃的苦笑和怅然。
赏析过后，归肃又画了几幅画给乔枫看，乔枫每见一幅便称赞一次，两幅画毕，乔枫几乎要将归肃夸上了天。
“归肃啊归肃，你这无师自通，只靠临摹竟也能有方见山先生的几分神似，实属大才！”
归肃被夸赞的不好意思，正要提笔再来一幅，外面传来了柳希儿的声音。
“希儿，你来看，这画多好啊！”乔枫拿着归肃的画给柳希儿看，兴致极高。
柳希儿笑道：“是，归肃的画确然是一绝。”
“你瞧瞧我，你们邻里之间，定是早就见过他的画了，我还在这与你说，”乔枫笑了起来，“是我太高兴了！”
“四叔高兴就好，不过作画赏画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先去吃饭吧。”
“终于吃饭了！”云柳从屋子里挤出来，摸着肚子颓废道：“上次吃东西还是晌午的西瓜，”他跑到柳希儿身边，吐舌抱怨道：“我快饿的背过气去了。”
归肃同乔枫将笔画收拾好走出来，正巧听到云柳的这一句抱怨，归肃边走边说道：“大家都这样，怎么就你饿了。”
“这说明我做的事多，消耗多。”
“你做什么了，动动嘴皮也是做事吗？”
“什么叫动动嘴皮，小爷我是靠智慧好吗？你懂不懂啊？”
两人相互说着，谁也不肯落下风。
“希儿，我们也走吧。”
柳希儿望着两人的背影，不自觉地笑着，听到乔枫的声音便回头应答，“好。”
这一夜，几人赏月赏画、谈天说地、饮水吃瓜，和乐安稳。
这一夜，村里却不太平。
孙巧投河了，一群人在河里捞了一夜，才捞出来一件破了的嫁衣。
嫁衣是旧制，应当是谁穿剩下的，看着已经有些年岁了，吴艳花认得这件衣裳，昨夜是她亲眼看着孙巧穿上的，今天，本该是孙巧出嫁的日子。
“死了？”柳希儿晃神了一会，才半个月未见，孙巧怎么忽然就死了？
“嗯，我听几个大婶说的。”
虽然柳希儿不受待见，但云柳和归肃在清水沟却是很招人喜欢，一面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一面是因为他们有财产，不愁吃喝，所以哪怕他们与柳希儿走得近，村里人也不排挤他们。
云柳在河边准备捉鱼，袖子都挽了起来，正准备下水的时候，却被几个大婶喊住。
“哎！现在可不能下去！小心被水鬼拖去抵命！”
“水鬼？”云柳望了一眼河水，不过是湍急些，对他来说这点水流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就算真的有水鬼，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但毕竟是以凡人的身份在这里，为了避免麻烦，云柳只好退了两步，离河流远了一些。
“现在不能下去？什么时候能下去？”
“今天才是头日，起码要等七天。真是造孽，好好的水都不能用了。”
“是发生了什么吗？”云柳问道。
“你不知道啊，孙家大闺女，孙巧，昨天晚上跳河了！”
“孙巧……”云柳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细细回忆之后怔道：“跳河了？”
“可不是嘛，捞了一夜，什么也没捞到，就捞上来一件衣裳。”
“哎呦那红衣裳，可吓人了，瘆得慌。”
“什么红衣裳，那是嫁衣，是人家老头的小妾穿过的，又给她穿上了，衣裳捞上来的时候巧儿她娘还骂呢！说什么死丫头跳河穿着这个跳，她还得赔人家衣裳！”
云柳无心这些，毕竟一条性命摆在眼前，他问道：“那人呢？孙巧人去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水这么急，冲哪去也没人知道，多数是死了。”
“她为什么跳河？”
“这还不是多亏了她那个娘，把她捆着送人家老头床上去，想着生米煮成熟饭就能嫁闺女赚钱了，谁承想，人财两空！”
“谁说不是呢，这巧儿平常看着不吭不响的，没想到还是个烈性子！”
“那她爹呢？她的祖父祖母，外祖外祖母呢？”云柳皱着眉头听着，越想越气，“他们也同意她娘这么做吗？”
几人听到这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云柳不是问了一个问题，而是说了一个笑话。
“一个女儿家，哪值得老人家那么上心，至于他爹，你是外来人，不知道，她爹啊，出了名的窝囊，而且平日里都不着家，吃住基本上都在孙家老爷子那边，三四十的人了，和没断奶似的！”
接着，他们又是笑了起来，笑的更甚，似乎忘了这是在河边，不久之前可能有一个人溺死在这，也忘了水鬼的说法。
这个时候，他们好像都不怕了。
鱼到底没抓成，总有人陆陆续续的到河边，也不知是为什么。
柳希儿听云柳说着，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想到上次和孙巧的见面，竟成了最后一次，接下来的一整日，她都是闷闷的。
找不到尸体，或许也是好事，说不定孙巧逃了，或是被谁救下了。
可若是救她的也不是好人家，或许死了也是解脱……
总之，她逃离了孙家。
柳希儿劝着自己，却始终觉得心口堵的难受。
柳玉珍是被逼婚，逃到了这里。孙巧是被家人算计，选择了跳河自尽。赵月找不到活计，受尽压迫嫌弃。而自己，被人丢弃，在弃婴塔里等死。
只因为她们是女子。
没有人救她们，也没有人救得了她们，她们只能依靠自己，与世道对抗，与不公对抗。
吃尽了苦头，倔强着自救。
“找我做什么？”苍鉴一屁股坐在地上，丝毫没有君王风范，“是姐姐那边有什么事吗？”
“没有，一切都好，这段时间过得极其顺遂。”
“这不是好事吗？你耷拉着脸作什么？我还以为是姐姐那边出了问题。”
归肃脸带愁容，低声道：“我也不清楚，虽然无事发生，可我总觉得惶惶不安。”
“你是好日子过少了，难得舒坦些不适应。”
“是么？”归肃凝眉思索着，“你曾说过历劫要受尽苦楚，心神伤情，那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若是担心这个，不如不担心。”
“为什么？”
苍鉴看了归肃一眼，继而说道：“因为担心无用。姐姐去人间一遭，一是为历劫，二是为了恢复正常的情丝，所以无论如何，再回来时，她不会是从前的陌栀，更不会是曾经的九希。”
“可你不是说，只要她想……”
“是，”苍鉴打断了归肃的话，神色肃穆，眼神多了狠厉，“可若这就是姐姐想要的呢？姐姐不想再做冷酷无情的杀神，也不想再做情愫懵懂的陌栀，她想要回到最初时有着温情的正常的自己，不行吗？”
“还是说，你喜欢的只是那个对感情知之甚少，可由你牵引的陌栀。”
苍鉴的每一句都似压着怒火，仿佛只要归肃的回答让他不满，他便会让归肃消失在这里。
但归肃像是没有体味到这其中的威胁和怒意，而是垂眸深思，想着过去。
陌栀要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不清楚，从相识开始，他就不知道陌栀承担着什么，要做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陌栀什么时候是快乐的，什么时候是压抑的。
他只想让她快乐，只想让她无忧无虑的做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这样做，会受罚吗？”许久，归肃问道。
苍鉴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归肃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清楚归肃所说的“这样”是哪样，他冷哼一声，说道：“你只说，你是怎样想的。”
“我想让她得偿所愿。”归肃轻叹着，“但我更希望她在做成想做的事的时候，是愉悦的、安逸的，不再受苦，不再委屈。”
“苍鉴，你有两全的法子吗？”
难得的，苍鉴沉默了。归肃的忧虑，也正是他的忧虑。
对陌栀，或是九希来说，承担责任和成全自我，总要舍下一个。
一个有情的神，又怎么能做到进行成千上万年的杀戮后还不困扰其心？
可若是没有了情意，她还算是生灵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苍鉴轻声道。
“只希望我能帮得到她。”归肃站起身，“我该回去了，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苍鉴笑了一下，除去眼底未散去的忧愁，又变回了那幅傲然的模样，“虽说姐姐如今是肉身凡胎，亦有劫数在身，但你可不要将她当做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别看不起她。”
“怎么会。”归肃亦是被逗笑，“可我心疼怜爱她，与她自身强大这件事，并不冲突。”
苍鉴霎时变了脸色，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真是油腔滑调的恶心，你还是快走吧，魔界本就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再让你倒了胃口。”
“对了，”归肃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布袋扔给苍鉴，“你要的，差点忘了。”
苍鉴接住布袋，将其打开，看着几块黄面饼笑吟吟地说道：“真没想到还能再吃到姐姐做到东西。”
归肃转身欲走，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头问道：“你从前吃过？”
“那是自然，最初的姐姐可是十分有趣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世间连你归家这个姓氏都没有。”
归肃脸色一变，剜了苍鉴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吃你的吧。”
望着归肃吃瘪离开的身影，苍鉴哈哈笑了两声，继而咬了一口饼。
“还真是让人怀念呐。”
柳希儿苦闷了几日，虽是不说，身边人却都看得清楚，柳玉珍知晓了原由后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毕竟她也自困其中，无法解脱，又怎么能说服柳希儿看开。
归肃和云柳亦不知如何劝解，一是因为他们从未经受这样的苦楚，若是真刀真枪的杀几场，他们倒是擅长，可是论世间恶意，他们却是无甚体会。
就算是归肃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里挣扎过，可那也只是阴谋阳谋的过招，哪有这样的荒唐事。
而且，在算计里他也没敌得过人家，最后都落了身死的下场。
二是因为，他们都是男子，体会不到这世道对女子的敌意。
若无体会，又什么资格劝人放下。
“希儿，我们去城里走走吧。”云柳拿过柳希儿手里喂鸡喂鸭的簸箩，一边撒着菜叶谷粒一边说道：“今天有集市，我们去买些东西回来，好过中秋，你说好不好？”
“家里不缺什么的……”
“过节要添置些新的才有节庆的味道。”归肃换了身衣裳从屋子里出来，笑道：“走吧，我已经和伯母说过了。”
“你们真是……”柳希儿无奈一笑，“好吧。”
“你怎么又换了身衣裳。”云柳撇撇嘴，“腰上还换了块吊坠，怪不得村里人都惦记你有钱呢。”
“换了衣裳自然要有相应的配饰，我穿的好看些，希儿看着不也赏心悦目嘛。”归肃走到柳希儿身边，温声问道：“你觉得呢？”
“不光她觉得，村里男女老少都觉得，”云柳撇了撇嘴角，嫌弃道：“你也不怕招贼。”
“我又没有天天都换华丽衣裳，偶尔换一件寻常衣服还能惹人眼红吗？再者说了，他们有本事便来抢。”
“人心叵测，跟你说不明白。”云柳哼了一声，“希儿，我们走。”
自打有了牛车，几人进城的速度都快了不止一倍，清早出发，天还没热起来人就进了城，这是中秋前的最后一个集市，一大早就热闹起来。
三人在集市里挑花了眼，不禁感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真谛。
“希儿！”
远远的，赵月便看到了柳希儿，她兴冲冲地冲柳希儿招手，紧接着跑了过去，“希儿，真的是你。”
“赵月，”遇见友人，自然是欢万分，柳希儿见赵月一身杂役服饰，不禁问道：“你这是？”
“哦，我如今在食肆做工。”赵月说着，眼神竟有些闪躲。
云柳在一旁好奇着杂耍玩具，听到这话便兴奋回头道：“食肆？刚好，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可以吗？赵姑娘？”归肃问道。
赵月垂眸，小声道：“那里没什么好吃的……”
“走吧走吧，哪个食肆啊？”云柳没听见赵月话，也没注意到赵月的神情有异，一心只想找个地方吃饭，他边走边寻，最后指着不远处的食肆，问道：“是这个吗？”
“是。”赵月头垂得更低。
“客官里面请！”又一个杂役迎了出来，他看向一旁的赵月，笑得诡异，“还真是厉害啊。”
“什么意思？”柳希儿问道。
赵月支吾其词，“没什么，先进去吧。”
三人找了个无人角落坐下，那杂役见赵月跟着，呵斥一声，“还在这做什么，去你该去的地方！”
赵月咬着唇，眼睛通红，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这话喊的三人一怔，柳希儿忙开口道：“能让她在这吗？”
“姑娘，”杂役笑道：“这不是她该待的地啊。”
“你能在这，她为什么不能？”归肃问道。
“我是杂役，当然是要在店里啊。”
云柳疑问，“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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