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夜。
锡林城河水反射波光，黑袍人攥着一只珠钗，对月默立。
“咔哒。”
黑袍人惊疑回头。
“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客栈桌上，一只女子手掌大小的木偶身贴黄符，脑袋上两个花苞头，表情灵活，金鸡独立地对上黑袍人的视线。黑袍人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
“袖白，是你，对吗？”
*
某处暗室内，空中漂浮着巨大的星辰符号，四名白袍人坐于一个方位，白衣之上是同空中一样的星辰符号。须臾，四人齐齐换诀，星辰裂出一只独目，快速转动起来，东方位白袍人周身星辰转动，大喝：“周朝！在周朝！！”
“周朝何处？”
白袍人周身星辰急速暗淡，拼尽全力道：“锡，锡林城附近……”说完，整个人迅速干瘪，白袍内迅速空无一物。
其余三人屏住呼吸，看向来人。
来人只是低头捡起堆叠在地的白袍，兀自笑道：“点星门的七星占候术虽妙，就是有些费长老。这占候衣别忘了带回去。多谢几位，帮我找到丢失之物，还请休整片刻，我必有重谢。暂且失陪。”
步出暗室，视野一点点亮起，数百盏金丝明灯燃火，暖光温和大殿每一个角落，正待春末夏至，大殿之内还烧着地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环绕，来人扶住暗室门前的轮椅，慢慢坐上去。戴面具的侍从上前推动。
“居然找到了季识焉。十几年了，十几年了！”
“咳咳咳咳，呕咳咳咳咳！”他用净帕捂住嘴角，血同他额心的红痣一般鲜艳，他伸出双手寸寸打量：“等拿回仙骨，这身体再不会如此孱弱无力！”
“国师！国师！”小太监匆匆一礼，噼里啪啦道：“珍妃娘娘又将您的口信拒之门外……”
国师优雅擦唇：“不打紧，想来珍妃娘娘还不知道抱春楼损毁的消息，你直接把这句话留给她身边人就行。”
国师抬眼：“怎么？”
小太监回神，脸颊红红：“没，没……就是觉得国师实在是观音转世。”他没看见国师身后侍从抽刀一动，被国师抬手制止。
“是吗，快去吧。”
小太监走远，国师将净帕点燃，看火光吞噬布料，光影变幻，摩挲他的脸。
五官柔和，一双笑眼，眉心生红痣，男生女相。
“观音转世吗？”
“观音我想当，神仙，我都想当。”
有人想当神仙，有人求神仙。
珍妃正在拜佛，听见云年的耳语，顿时大发雷霆：“什么国师！薛昀不过一个贼道人！！也就陛下年老昏聩才听信于他！”
云年：“娘娘！慎言！”
珍妃挥袖坐下：“抱春楼不可能出事，也不能出事！云年，你快去，亲自去看！薛昀那个贼人说的，本宫一个字都不信！”
云年：“是，娘娘。”她接着道：“娘娘，六皇子不日就到雍林城了，您可要去接。”
珍妃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当然，正好你去抱春楼取药回来，本宫要容光焕发去接我儿！”
珍妃数十年如一日美艳的容颜悄悄横生一根皱纹，云年快速垂眼，恭顺道：“是，娘娘。”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好！”狄宁拍手：“好诗！”
阿猫歪着脑袋看故今：“海生明月，海是明月的娘亲吗？”
是也看阿猫一眼，阿旺开始和阿猫蛐蛐起来，故今对着月亮诗兴大发，从唐诗三百首到唐宋八大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韩愈，柳宗元，苏洵……”
是也移开眼。
谁啊，一个都没听过。
想必是扶桑做得亏心事太多，才会酒后念人家名字。
故今终于念叨累了，坐下来三两下扒出一个光滑的鸡蛋，是也看着她动作，下意识向故今那边推了推碗。
故今：“……”她从嘴里撤回鸡蛋：“想吃鸡蛋？想吃自己扒，还要我喂你啊？”
是也：“……”他瞪大双眼，倏然站起身：“谁要你……”他快速咬唇，从桌上拿过一个鸡蛋，贴到眼前认真扒起来。
故今早就吃完，蛋黄喂了阿猫，是也余光撇见，嘴角下撇。故今撑着下巴看，片刻觉得不舒服，整个人拧过身，歪头枕在桌上。
少年仙师睫毛轻颤，又不自觉咬唇，手上动作越来越慢，颊侧却越来越红，凶巴巴道：“你看我干什么？”
故今好整以暇，理直气壮：“看你扒鸡蛋啊。”
是也眸光犹疑：“扒、扒鸡蛋？扒鸡蛋有什么好看？”
“哦。”故今眼一眨不眨：“那你比扒鸡蛋好看？”
是也睫毛垂下来，颤得更厉害：“你拿我、拿我和鸡蛋比？”
故今坐直，摇头晃脑：“你和鸡蛋……你哪比得上鸡蛋，拿来吧你！”她夺过是也手里的鸡蛋，扒好展示：“看。”
是也甲床长又漂亮，浅浅的粉，指尖还有点碎壳，他犹豫着，眸光不定，也不看故今，慢慢伸手去接，故今一口塞进嘴里：“谁给你扒的啊，我就给你看看，想吃自己扒。”
是也：“……”
他盯着指尖的那点碎壳，攥指握拳，耳边是故今的笑声，心里默念碑诀。
他道心坚定，他道心坚定，道心、坚定！
鸡妖雄赳赳气昂昂巡视，见桌上鸡蛋见底，满意颌首，跟着阿旺阿猫高歌一曲。故今见菜吃得七七八八，一溜烟跑去厨房，神神秘秘端出来一个大盆。
她端盆清嗓：“请大家品尝。”
“啊，阿旺少吃，阿猫，不能吃。”
阿猫嘴里的骨头“啪嗒”掉下来，追在故今身后叠声问为什么。兰娘好奇道：“这就是你要换羊奶做的菜吗？”
“没错！蛋糕！”故今扣盆，给除阿猫之外各分一块，连鸡妖都有。是也看着递过来的蛋糕，动也不动，但拦不住故今声音飘进耳朵：“这本来是给否然做的，今天你沾光了。”
是也耳廓一动：“否然……这是给否然的？”他看每人身前的蛋糕，蹙眉：“你不是巴不得扔掉否然这个累赘，怎么还给他，做……做这种东西。”是也声音越来越低：“既然是给否然的，那就留好，等他回来……再给他啊。”
“你嘀咕什么呢……我倒是想，我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个东西又放不了多久，快吃吧。”
是也接过盘子，垂眸再抬眼：“那等否然回来，你别忘了……再做给他！”
故今无语：“你真是否然亲师兄，惯会为他打算。”
狄宁笑道：“故今姑娘为了这羊奶，可是在刘癞子家干了一上午活。”
好新奇的味道，像甜的……馒头。又比馒头好吃太多。
给否然做的吗。
是也咽下蛋糕，对上亮晶晶的猫眼，阿猫蹲在他旁边，仰头看他：“你能，给我吃一口吗？”
是也：“……”
他趁故今不注意，快速切给阿猫一块。故今回头，看见阿猫眯起的眼睛：“你蹲着干嘛，地上又没饭。”
阿猫歪头，摇来摇去不说话，是也松口气，慢慢吃起来。故今展开眉头，突感好笑，是也同阿猫此时十足相像，形同两只餍足的猫。
几人抬头赏月，狄婆婆年岁已高，唉声叹气回屋休息。狄宁同兰娘品了点小酒，正对着月色发呆。兰娘站立，毫无征兆对月狼嚎。
故今：“……狄婆婆刚歇息……”
阿旺：“汪汪汪汪！”
阿猫：“喵喵喵嗷嗷嗷嗷嗷！”
鸡妖：“咯咯咯咯咯哒！”
故今：“……”树怎么叫，树不会叫。
狄宁眼前再度出现巨狼身影，他眼神震撼，伸手抚摸：“娘子，真是神奇，居然如此，你们看……”他回首，声音卡在喉中，院中哪还有阿猫阿旺的影子，多了一只大黑狗站在凳子上，一只猫踩在桌子上。
狄宁：“……”
故今：“……”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笑。之后看向是也。
是也还捧着蛋糕，小口小口品着，不闻旁事。
黑狗口吐人言：“我第一次收到感谢。从前我都是被仙宗追着打，从来没怎么接触过人类。如今，居然有人来感谢我，谢谢我救了他们。”
阿猫喵喵喵，听不懂说什么，想来也是赞同。
狄宁躺卧在巨狼身上，听着阿旺的感慨：“这就是所谓的行侠仗义，好人……好妖有好报。”
阿旺前爪交叉趴卧下来，看鸡妖在他身前伸头探脑打量：“可如果他们知道我和兰娘一样，都是妖，就不会感谢我了。”
故今抱过阿猫，挠他下巴：“怎么会，万物平等，有好人有坏人，有好妖有坏妖。就算有人知道兰娘是妖，也不曾退却，如狄大哥，还有许多同兰娘交好的朋友来送行。更何况，他们怎们看你和你行侠仗义并无冲突啊。”
“你行侠仗义并不是想知道他们对你的看法而去做的。只是因为你是好妖，路见不平，有自己的原则。”
阿旺歪头：“我是个好妖吗？行侠仗义……听起来真不错……”
“我喜欢行侠仗义。”
阿旺化作人身，突然严肃道：“故今，我明日要回主人那复命了。事情早就办妥，耽搁这些时日是为了否然恩公。但临行之际否然恩公却不在，而我不能再拖了。”
“从前，我只知晓主人救我，我给主人办事，没想过之后自己应该干什么。如今，我想到了。我想行侠仗义。原来这件事比想象中的更有……更有……”阿旺挠头，想不出词来，他抬起圆眼，期盼地看着故今：“待我复命完毕，我们能约定见面，继续行侠仗义吗？”
“喵喵喵喵喵喵嗷嗷嗷嗷！”
是也停下动作，看向阿旺：“……否然师弟，归期不定。若是约定见面，你便还能见他。”他瞥向故今：“我们此行会继续上前，横穿周朝，你算准时日，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地点汇合。”
故今猛然看是也。
阿旺沉思：“向前去应该是永安城，林波城……我往来要半月有余，那我们在林波城相见如何？”
是也点头，阿猫骨碌成人形：“好好好！阿旺，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待我去见见主人吗？”
故今拉长声音：“哦，你也想认他当主人？”
“嗯……我就是好奇，让阿旺追随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呢？”阿猫满眼想象，阿旺憨厚一笑：“主人心善又强大，有机会一定带你去见他！”
故今想起来一事：“阿猫阿猫……也不是正经名字，给你起个名吧。”
阿猫眼睛大亮，飞扑过来，故今托腮：“嗯……叫……”
“……满秋，怎么样？”
“今天是满月，又因为阿秋我们相识。这样你一直惦念的阿秋，就在你名字里了。”
阿猫泪眼汪汪：“故今，你真好，你是我的主人。”
故今：“……”她扯住满秋的脸蛋：“别瞎说，我们算是……”
“朋友。”
朋友。
是也盯着吃光的盘子，想起蛋糕的口感。
他与扶桑，也算是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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