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东南的滁州,乃魏都的北防线,过了滁州,一马平川的宁州城便一览无遗。
宁予一借道北燕潜入淮州的行迹神不知鬼不觉,起兵当日,皇庭暗探送入宫的情报,仍在言说襄州宁府内的姑侄琐事,全未察觉那是替身的迷惑戏码。
宁予一兴兵前规划战术时,将缩短日程的思量摆在了首位。
一来,她心忧亲人安危,解毒耽搁不得;
二来,云漪指挥宫内禁卫伺机反水,为配合默契,其控住陛下的节点需卡在宁予一攻宁州之际,里外皆有自己人接应,不至被陛下的人马反扑,方得稳妥。
且这一切成功的前提在于,禁中起事之时须早于淮州兵变消息传达圣听的时间。一旦陛下得知宁军反叛,必会有所防备,届时云漪与太后将命悬一线,筹谋亦胎死腹中。
是以她率军抵达滁州界后,才公然打出“清君侧”旗号,自此大军再无喘息的机会,日夜急行,只为一举南下,直扑皇都。
朝廷不知整七千淮军竟于早年投效了襄王,京城闻讯时,大军正与滁州军僵持激战,眼看就要攻入京北防线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委实让两眼一抹黑的陛下措手不及。
他还没探明襄王是如何招募近万兵将的,嗡鸣声声的脑海中,只剩这位好外甥女如幽灵般“嗖”的一下从遥远的襄州闪回宁州,带给他的无尽惊悚。
宁予一过境一处便封锁一处,彻底切断信道交通,阻隔了淮南道厢军闻讯后驰援的可能。
宁州守备军鱼龙混杂,战力难料;西南各州的兵力倒是不弱,调军北上或能牵制宁军南下,将人拖于城外慢慢耗着。
但云岫的调兵旨意还未及颁下,禁中两卫无声无息反了水,于早朝前夕,将圣驾困在了寝殿。
兵变消息是拂晓入宫的。
陛下得了密报,当即秘召殿前司使入殿,意图派人先行一步,南下求援。
“啊…!”
潦草的手谕刚刚写好,陛下取虎符的手仍悬于半空,忽听殿门处传来一声内侍的凄厉惨叫。
“铛啷!”
指挥使眉心一凛,顾不得规矩,抽出腰间佩刀准备护驾。
“哐当—”
几乎同时,殿门被外间人马粗暴撞开,一行执戟郎哗啦啦涌入殿中,将二人合围。
云岫一眼认出,这些本都是在他殿外戍卫的禁军,竟与他刀尖相向?
大事不妙。
先锋控住局面后,云漪领了数十兵士入内。
彼时,云岫正惊慌失措地四下乱窜,手中还捏着无处安放的调兵虎符。
相较于六神无主的帝王,侍立在侧的指挥使反而更持重几分——
亲眼目睹了被幽禁数日的云漪突袭惊了圣驾,他只讶异须臾,便无力慨叹:
“臣曾提醒陛下,禁卫主官大换血才可保万全。陛下可后悔当初的优柔寡断?”
云岫哪还顾得上臣属的挖苦,他见逃无可逃,便指着云漪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要造反不成?当初是你亲口承诺皇考,自愿放弃皇位辅佐朕的,你良心呢?”
云漪肃然的病容上倏尔绽开一抹讽笑:“陛下还知晓良心呢,你有么?”
这无所谓的一笑,击垮了云岫本就自卑自艾的心防,他瞪视着满屋叛臣,目眦欲裂:“云漪,朕捏着你的命脉,你伤了朕,可活不长!”
说罢,他发觉安静的殿外并无其他将兵,心头侥幸上涌,指尖扫过众人,挑拨道:
“云漪寿数无多,为她卖命不值。念在尔等护卫朕多年,劳苦功高,只要你们拿下云漪,朕概不追究,事后重赏!”
“陛下消停些吧,吾将你毒害亲母之事告知他们,这些兵本不信吾,怎料陛下不打自招了呢?毒害生母毫不手软,谁敢信陛下的承诺?”
云漪想恨却不知该从何恨起,她更多的是不适应,想不通自幼怯弱、且当了皇帝还常常窝囊的弟弟,怎会失心疯一般将毒药喂进老母和她的嘴中…
禁中秘辛被云漪一语道破,云岫短时间内竟无从分辨。
他暗中祈祷殿前司得力些,察觉异样前来救驾;若不成,他拖延时辰,等臣工入朝,总能转圜罢。
云漪懒得搭理哑口无言的陛下,转头瞥向握刀却不反抗的指挥使:
“你所言差矣。吾能脱困并顺利围了此地,并非指望禁卫主官。若要手中人马牢靠,需从基层筑起宽广地基。眼高手低,成不得事。”
“云漪,现下收手,朕顾念手足亲情,绝不声张此事。若等臣工发觉,你可想过日后史书上的污名?”
“笑话,吾不动你,便是在等朝臣入宫。”云漪蔑然嗤笑着,凝眸控诉:
“吾倒要问问饱读圣贤书的臣工,陛下富有四海,却容不下亲眷,忤逆皇考遗命便罢,还处心积虑残害屡次为国立功的血亲,可是明君所为?吾夫与子,缘何殒命,你敢说实话吗!延意年少纯真,你为一己私欲,强逼她接任储位,可曾三思过,她是不是为君的料!”
“荒唐!你也读过万卷青史,历朝历代,哪有叛臣扯着皇帝参与朝议的?你若一意孤行,朕的大臣必让你死无全尸!朕奉劝长姐,给自己留点颜面,也给云家保全些体面!”
云岫气急败坏,语调激愤,热血上头时,怕是忘了金銮殿内臣民山呼拜贺的,究竟是帝王象征的威权,还是他这自私畏缩的平凡血肉。
“体统陈规,吾几时在乎过?吾若在乎,皇位轮不到你坐。”云漪则气定神闲地在殿内踱步:
“吾好静喜懒,二妹泼辣近疯,但都不蠢不畏事。唯独你,胆怯又贪婪,伪善且废物。皇帝是人,人皆有过。忠臣谏诤,匡正帝行,是为善;倘使帝王罪行累累,臣子再护,是为愚佞。”
“都住口!天家威严怎可不顾?咳咳…”
殿门再开,熹微天光洒入殿内,天色将明。
“姑母慢些。”
少顷,绛侯搀着面黄唇白的太后,颤巍巍挪进大殿。
正逞口舌之快的姐弟各自噤了声,循声回望时,殿外已站满黑压压的戴甲士兵。
待太后入内站定,鲁静则一挥手:“禁卫悉数退去殿外。”
一声令下,禁卫尽退,殿门合拢后,室内仅剩一家三口和鲁静则。
年迈的太后受不住荼毒,站不住只好寻了靠椅落座,垂着近乎绝望的寒眸,谁也不看:
“漪儿此举是我授意。皇帝已坐拥天下,仍纵着曹氏和太子残害宁家。漪儿求全隐忍半生,换不来母女安稳,今日苦果是你咎由自取。静则的兵在守宫门,朝议时你改议襄王为储,吾保你余生体面。”
闻声,云岫呆愣几息,而后闭了眼癫笑着,发软的身子倚上柱子借力,不甘诘问:
“天下可有窝囊如朕的君主?鲁家外戚掌兵,曹家拿捏财权,外有二姐刁难,内有皇考遗命如悬头利剑,朕日夜不安,还不如傀儡!琮谙身死,母亲要朕扶宁予一上位?都是孙辈,您偏心至此?休想!”
“皇帝很委屈?鲁宁两家助你稳固基业,葬送多少人,你都忘了?”太后哭笑不得:
“吾与漪儿寻遍贤臣,盼你压下曹家…是你贪得无厌,从始至终只想兔死狗烹,制衡算计不休,但自身无能,无法清换朝堂势力,今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打一耙怨天尤人了?”
“娶曹后是母亲之命!任人摆布的窝囊气,朕受够了!”云岫突然暴跳如雷,直扑云漪:“朕子之死,你敢说与你们无关?”
“证据呢?陛下无证攀咬,是诬蔑。”
云漪面色坦然如旧:“念念屡遭暗害,吾没铁证,可没找陛下闹过,谁家孩儿的命不是命?倒是陛下亲手毒母,好生仁孝,有脸气急败坏?”
“嘭—轰隆隆—”
倏尔,一声爆裂巨响振聋发聩,大兴宫都颤了三颤。
姐弟互呛戛然而止,齐齐偏头北望那霎时被火光照亮的窗纸。
鲁静则默了默,柔声道:“想是襄王以火器破了北城门,骁勇善战,真乃良才。”
“完了…乱臣贼子反了天…啊!”
云岫自知大势已去,哀嚎一声,瘫坐于地。
“皇帝亲手挥刀砍了捧你入云霄的手,擎天柱毁,哪还有天?”
太后睨他一眼,无奈摇头,放出最后通牒:
“若想活命,朝议颁旨‘太子殇,圣躬哀思成疾,即日迁居行宫,遵先帝遗命,册襄王为储,行监国权’不从就陪吾赴黄泉,与先帝辩个是非。”
云岫颓然不语。
半刻后,太后又道:“等襄王战胜宁州守备入了宫,吾给皇帝的路可就走不通了。吾若偏心,岂会在此斡旋?”
殿内静谧良久。
朝阳初升之际,云岫妥协自嘲:“朕有得选吗?如太后所愿…”
“你有得选,不从可以死!哐当—”
霸气话音先人而至,四人回望殿门处,晨光刺目晃疼了眼,隐约见一暗影沐光而来。
鏖战脱力的宁予一踹开门时,苍白面容上满是喷溅的血色,一身战袍伤痕处处:
“本王可没祖母的慈心。舅舅颁诏册我为太女,我留你全尸;否则,我不介意将你的累累血债公之于众,成全你前无古人的弑母废帝之名!江山姓云还是宁,你掂量清楚。”
她杵着刀站稳身形,扬手揩去嘴角血渍,一指殿外:
“臣工皆在宫门外,一盏茶考虑,竖着走,或横着出。”
…
当日,新的册储诏连同陛下的罪己诏,一道下发。
五日后,被困淮州的慕容歆才得了消息,这几日情报无法输送,人也无路可走,宁予一的封锁令竟害她也束手无策,只能原地干等。
好在是喜讯。
碧烟闻讯,喜笑颜开地拍起手:“襄王啊不…太女威武,您快传讯让她来接!”
“哼,谁稀罕!”
慕容歆近来寝食不安,担心得要死,此刻尘埃落地,心口压抑的憋屈冒了头,她才不承认急于见那成事顺遂的心尖尖!
慕容歆怄气鼓掌:好啊,好狠的人呐,为成事绝了所有人的路
宁予一:阿巴阿巴,谁让你密报里不提要南下的事?怪不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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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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