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
凌渡在外求学五载，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没见过第二双这样的眼睛，不管是在干什么，都永远无辜的眼睛。他本以为再次相遇时，他会悲伤，会愤怒，就像电话里那样。
可陆秋的声音很轻，眼睛的红色明显，身上还套着看不清颜色的病号服，雨还是太冷了，一下子浇灭了他满腔的怒火怨恨。
最终他只是蹲下，抱起昏迷的人开门。
他也过的不好吧，几年前凌渡根本抱不起这个人，现在他身上的骨头硌得人胸口痛。
血腥味萦绕不去，为了不让路过的人看见，凌渡用自己的大衣把怀里人包裹起来，减少误会产生的可能。
关上门的那一刻，凌渡恍惚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是这么跟人进家的，不过那时被抱在怀里的人是他。如今角色互换，心境也大有不同。
屋里很久没人打扫，到处都透露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凌渡叹气，轻轻把人先安置在沙发上，一回头迈腿差点被身后突然间传来的大力拽倒。
“你有病啊陆秋”，凌渡试图把自己的衣服抽出来，不行，他咬咬牙，感觉快被这个人气笑，于是俯身轻声道：“再不放手，现在就把你丢出去”。
苍白的指尖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一点一点缩回大衣里。
“啧”。
让这间房子变成能住人的样子凌渡用了三个小时，这期间客厅没有传来任何异样的声音，他走回去想把人弄进卧室，好让人快点好起来滚蛋。
沙发上没有人。
凌渡皱眉，后知后觉的烦躁夹杂着不安在身体里游荡，陆秋怎么能变成这样?他不明白。
“陆秋”，陆秋缩在床与墙之间狭小的夹缝里，浑身颤抖。凌渡只好先把人挖出来，手碰到皮肤，一片滚烫。
“陆秋，出来”，缩着的人挣扎着把眼睛睁开，见到人，放松地伸出一只手，眼睛又无力阖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向苍白的皮肤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
凌渡不自觉心软几分，拉住某人伸出的一只手，半搂半抱将人弄上床。
他拿出行李箱里备用的简陋消毒工具，给人挽起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又一道横在手腕上的丑陋的疤。
凌渡眼睛颤了颤，陆秋却迅速把手藏起来，他脸上被烧的通红，此刻倒显得有些气色，“不要看，凌凌”。
凌渡冷淡道：“你死在我家里晦气”。
陆秋明媚一笑，“我不会死”。
“你的衣服会把我的床弄脏”，凌渡说着又要去掀他衣服，他跪在床上，动作不稳，陆秋反手拉他，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
“你不识好歹，陆秋，没事的话现在就给我滚!”凌渡本来看见他就冒火，现在全盘爆发。
陆秋把他禁锢在床上，咳嗦几下，温声道：“别生气，我自己换衣服”。
“没有衣服”，凌渡冷眼看他。
陆秋从善如流笑道：“那我穿你的”。
凌渡忍无可忍，又要让他滚时突然被抱住，眉眼艳丽苍白的人蹭着他的脖颈，“我好痛啊，凌凌，不滚好不好”。
“我不能吃你们的药”，凌渡闻言，冷峻的脸上出现短暂空白，他知道也相信陆秋真的不是地球人，他当年徒手凿墙，牙齿啃掉大理石角，血液让花再生的事情都不是假的，但当年陆秋也没这毛病啊。
“怎么回事?”处于奇怪的探究心理，凌渡开口问。
“就...一点意外”，陆秋回答的模模糊糊，凌渡再问时却发现人没声了，不知道是晕了还是困极了。
他不敢带陆秋去医院，他的非常人体质太过特殊，凌渡不想冒险，这个人跟他有仇，但毕竟当年也救过他。
窗外的雨渐渐狂躁，窗被拍得“哗哗”响，凌渡憋着口气下床，小心翼翼避免压倒散在床上的头发，把窗户轻轻拉一条缝，散散某人身上案发现场一样的气味。
他盯着床上潦草的人影，转身从行李箱里掏出件衣服扔过去，黑色的衬衫正好盖住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爽了，眼不见为净。
……
在客房睡到半夜，凌渡被一股神秘的热源死死缠住，以至于呼吸不畅。
他微微睁开眼，发现天还是黑的，一只手臂横在他的胸膛上，脖颈间透着痒，耳边有清浅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他从M国高价收购的洗衣液的香气。
凌渡用混乱的大脑思考，两分钟后动手把得寸进尺的人从自己身上掀走，并飞快往皱起眉的人怀里塞上枕头。
“凌凌……”。
凌渡没了睡意，索性凑近听听他能说什么。
陆秋说的似乎并不是地球语言，至少不是完全的汉语，因为凌渡趴在他嘴边听了半天，就听懂了几个字。
不要医院，不是亲……
亲什么？
一个晚上，无数个问号，满腔的疑问沉甸甸坠在凌渡心头，让他无法平静。想开口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又觉得根本没有必要，陆秋本就不是他的世界的人。
凌渡从床头摸出根烟，迫切地点燃，尼古丁顺着气管抵达肺腔，勉强压下肆虐的烦躁。
“凌凌”。
身后传来声音，凌渡拿着烟回头，猩红的火光映着直起身的人，给苍白漂亮的皮肤渡上暖色。
“别这么叫我”，凌渡正视他。
陆秋被他眉宇间凝结的厌恶刺得一顿，反应过来后脸上挂上无害的笑，仿佛只是听小孩子无理取闹似的，“好的凌凌，不要抽烟好不好”。
凌渡曾经有多迷恋他这副包容一切的表情，现在就有多讨厌，他明明没有错。
凌渡嗤笑一声，叩着陆秋的下巴，朝他脸上吐烟圈。陆秋不反抗，依旧是海纳百川一样的表情，凌渡却能感受到他压抑在喉咙里的颤抖。
很无趣，他把烟摁死，按着陆秋的肩膀把他压在床上。
“很好玩是吗？”他问。
也许夜深人静时总是更容易让坏的情绪从身体逃出，凌渡是最不喜欢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他收着声音，任凭眼睛里热意翻涌。
“陆秋，是你骗我，抛弃我，践踏我，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陆秋垂眼，看着自己被烫到的手背沉默，很久很久，他感觉自己的嗓子也被那一滴泪灼坏，“对不起”。
陆秋想抬手给他擦脸，被一巴掌拍到一边，他只能说：“我没有这样，我会给你解释”。
那一巴掌不重，但确确实实比陆秋这些年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都疼，他不想让凌渡难过的。
“那你解释”，凌渡深吸一口气。
“凌凌，现在还不行”。
凌渡眼尾上挑看他，显得有些讥讽，“随便你吧，明天你就离开，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好”。
沉默蔓延很久后，凌渡才听见声音。
“你去了那家医院，不要把纹身露出来”，陆秋站起来，“我留在这里会让你难过，对吗？”
“我不会再出现了，凌凌”。
外面雨还在下，陆秋作势开门，垂头丧气像只流浪狗。
“谁特么让你现在走了!”凌渡追过去拉他。
这附近就这么一个巷子，一没酒店二没饭店，荒郊野岭。他伤没好，又发着烧，万一晕在路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天亮再走”，凌渡气的没话说，看来这些年这个人除了掉了健康值，连带着把脑子也扔了。
死皮赖脸的精神呢???
“哦”，陆秋站门口不动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能露出纹身，为什么不让我去医院?”
陆秋扭扭捏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小声道：“那是我的标记，能保护你，医院不好”。
“你还会魔法?”凌渡新奇地挽起袖子，借着晨曦的光，发现手腕的暗红色代码现在呈现一种鲜红色。
他有一瞬间感到好玩，又一瞬间意识到陆秋大概凭借这个东西追踪他而失去兴趣。
“给我弄掉”，凌渡正色道。
“不可以”，陆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这一次的见面里首次表现出强势的样子。
他随后从凌渡冷峻的目光里意识到什么，脸色更白一份，轻声道：“我不会再出现了，你相信我”。
哼。
凌渡不信。
床头的手机发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凌渡伸手关上闹钟，下最后通牒，“你最好是”。
凌渡提前半小时到医院，开完迎新会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眼底青黑，憔悴的跟一晚上没睡似的。
凌渡：……遇见陆秋准没好事。
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接手508号房的治疗，隐秘的兴奋盖过疲惫，洗把脸，凌渡决定先上去看看情况，再着手治疗。
不出意外还是西装男开的门，房间里阳光洒满暖意，病床上的女性靠在床头目光游离，听见开门声也不为所动。
“婉婉，这是从国外请回的专家”，男人轻声细语蹲在她的床边，终于换回女人一个回眸。
很漂亮的一张脸，很熟悉的一张脸。
凌渡瞳孔一颤。
“您好，我是凌渡”。
凌婉婉彻底回过头，看清他脸的那一刻猛地放松，“你好”。
“是这样的，我看过凌女士的体检报告，有几个问题想问，”凌渡秉持着专业医生的职业素养真诚发问。
“可以”，凌婉婉点头答应。
“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
“三年前”。
“有什么症状?”
凌婉婉沉默，半晌道：“记忆力下降，伴有持续性头痛还有身体乏力刺痛，身体会大量出血……”
……
“最后一个问题，在此之前接受过其他手段治疗吗？”凌渡阖上笔记本。
男人抢先一步开口，“没有”。
凌渡撇他一眼，点点头，大概有了了解。他注意到，西装男看着女人的欲言又止，也不打算继续打扰。
微微一笑起身告辞，手搭上门把，门的那边先是一阵链条碰撞的“叮咣”声，然后门被打开，凌渡又撞上那双灰色的眼睛。
汹涌的思绪铺天盖地，凌渡保持着开门的动作僵住，“先生，你挡住我了”。
他好像听见声音，于是侧过身让路，今天早上还说“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带着手铐，拖拉着脚链步入房间。
又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胃里翻涌，整个人都无意识晃动起来。
“凌医生不舒服吗？”男人关切问道。
“没有”，凌渡撑着没动，温和一笑，低头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这是我的儿子，程空”，也许要顾及到以后经常见面，男人在他动作时开口解释，“他有点精神病，会乱跑”。
凌渡再次点头，没看旁边站的的人一眼，轻轻关上门。
他从门口离开，越走越快，最后跑到卫生间。房间里吸来的血腥气在喉咙里弥漫，胸口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凌渡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着。
是不会再见了，陆秋。
你个死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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