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思量如今的境遇,早已不复往昔的风光,吃穿用度皆与从前相差甚远。他的身子骨本就孱弱,稍一吹风便容易病倒。
自苁蓉来到这里,莫思量已经病了五次。每一次,苁蓉都心急如焚,可他却总是拒绝她的照顾,独自一人在房中捱过病痛。
好在莫思量底子尚在,或许是体内药人血液的作用,前五次生病他都勉强挺了过来。然而这一次,他病得格外久,也格外重,这已是第六次生病,也是最艰难的一次。
苁蓉守在门外,听着房内传来的咳嗽声,心中满是担忧,却又无计可施。
初冬悄然而至,细雪如柳絮般飘落,给这冷清的院落添了几分寒意。这本应寻常的冬景,在苁蓉眼中却满是忧心。于旁人而言,冬雪不过是岁末序章,于莫思量而言,却可能是命中劫数。而他如今,正病卧在房中,不知能否熬过这寒冷的冬日。
苁蓉轻手轻脚地求来一套旧得发白的厚被褥,那被褥虽旧,却带着几分暖意。她站在门前,轻轻叩响房门,声音低得近乎呢喃:“公子,您醒了吗?”
他仿佛是被这四面墙围困的囚徒,终日将自己封闭在这幽暗的屋内,连那窗外流转的光景也未能引他侧目。
或许,这里的一砖一瓦承载了他太多的伤心与难过,将他牢牢束缚在这方寸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连心也病了。
窗外的风景依旧,四季更迭,花开花落,却再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场漫长的梦中,梦里有太多不愿回首的过往,而醒来却发现自己早已迷失了方向。那些曾经的繁华与喧嚣,如今只剩一片寂静,连风都吹不散他眉间的愁绪。
苁蓉这般想着,心中酸楚难抑,仿佛那心疼要从胸腔中溢出来,化作点点泪光。
屋内传来莫思量冷淡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何事?”
苁蓉微微顿了顿,斟酌着语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我怕炭火不够用,给您寻来了一床厚被褥。公子,让我进去为您铺一铺床吧”
莫思量的声音依旧冷淡,透着几分疏离:“不用了。你自己盖吧。下雪了,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不要滑倒”
苁蓉心中一紧,越发着急起来。她知道,若再这样下去,莫思量的身体只会越来越糟。她咬了咬唇,站定在门前,语气里带着一丝倔强:“您不让我铺被子,我就站在这不走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莫思量的声音再度响起,“……随便你,那是你的事”
苁蓉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失落感在心底蔓延开来。但她并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她将被褥小心地放进一个隔雪的袋子里,微微垂下眼帘,安静地站在门前。
莫思量不再理会她,屋内也再无动静,连他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也渐渐平息。
苁蓉的心中微微安定了一些,她知道,只要他还安静,便是好的。
苁蓉就这样被冷落在门前,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到了中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射到木门上,透过门纸,留下一片清晰的阴影。
屋内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低得仿佛只是风声,却又清晰地传入苁蓉的耳中。紧接着,是床榻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缓缓起身。
下一秒,紧闭的木门终于被推开,几缕阳光随着门的开启倾泻而入,落在莫思量的脸上,为他苍白的面容添上一抹柔和的光晕。
苁蓉呼吸微微一滞,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公、公子午安!”
“你进来吧”
苁蓉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允许。莫思量见她许久没有反应,微微回过头,“你怎么还站在那?腿不麻吗?”
苁蓉这才如梦初醒,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绯红,她连忙抱着被子,低着头匆匆走进屋内,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我这就给您铺被子!”
莫思量微微点了点头,然而他只是走了几步,便微微喘息起来,仿佛这简单的动作也耗尽了他的力气。苁蓉见状,心中一紧,赶紧放下被子,想要上前扶住他。
她刚迈出一步,便看见莫思量努力抑制住的咳嗽,那微弱的颤抖让她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公子……”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思量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般激烈的反应。只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竟与他靠得如此之近,仿若一片落花依附在枝头,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眉间微微蹙起,声音低沉而缓慢,“别离我这么近,会把病气过给你”
苁蓉却哭得愈发伤心,仿佛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她心上扎了一根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尖上,让她疼的喘不过气来。
她多希望能将莫思量满身的悲苦与伤痛全数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他就能成为一个骄傲肆意的少年郎,肆意地笑,肆意地闹,不再受这世间疾苦的半点折磨。
莫思量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中不禁无奈。他本就身子虚弱,站着实在难受,微微喘了几口气,声音里带着几许疲惫,低声道:“你离我远些,我要坐下了。你自己挑个离我远一些的地方坐”说罢,他目光淡淡地落在苁蓉身上,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挪开身子,离自己更远,这才缓缓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养神,似乎不愿再看她那哭得凄凄惨惨的模样。
莫思量有些不解,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几分困惑,问道:“你哭什么?”
苁蓉想回答他,可她实在哭得太过伤心,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开口,只是继续哽咽着,似有千言万语。莫思量见她这般模样,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哭着。
等她将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声音才渐渐停歇。莫思量微微抬眸,语气平静地问道:“哭完了?”
苁蓉委屈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未散的泪意。
莫思量用指尖轻轻叩了叩木椅,几声清脆的响动在静谧的屋里回荡,显得愈发清晰。
他微微侧头,目光柔和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为什么哭?”他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如此伤心,令她肝肠寸断到如此地步。
苁蓉抬眼看着莫思量,只见他那发白的唇瓣在微光下显得愈发单薄。
她心中愈发酸涩,似有无数酸楚在胸腔里翻涌。但她知道,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在他面前哭,于是强忍住哭意,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哽咽,轻声说道:“我在想,如果公子有一天真的死在我面前,我该怎么办……”
莫思量却只是微微一笑,仿佛这是个再有趣不过的问题:“不怎么办”
他们相识不过数日,莫思量自认自己的生死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她之所以如此在意,无非是出于那一点怜悯罢了。
“那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苁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哪怕散尽全身的财,流尽浑身的血,我也绝不会让您在我面前死掉的!”
莫思量微微一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试图读懂她眼中的那些令人迷惑的心绪。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清淡如水:“傻子,有些事,不是靠决心就能改变的。而且,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声音低沉,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死,不过是人生最寻常的事,早一步晚一步,皆是命。我早些走,也不过如此,不值得谁来可怜”他微微一顿,语气里透出一丝冷意,“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怜悯”
他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远处的薄雾上,仿佛穿透了这虚幻的尘世,声音里带着一种淡漠的疏离:“于你们而言,活着是福。于我而言,却不过如此。这世间,不过场镜花水月,看得越清,越觉荒唐”
他话音未落,苁蓉却猛地冲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尖用力,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请让我照顾您吧,好吗?”她的眼中满是泪光,却唯独没有一丝迟疑与犹豫,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哪怕前方荆棘丛生,她也毫不畏惧。
他被她的举动惊得一怔,随后猛地挣开她的手,怒意在眉间蔓延,气得咬牙切齿:“你做什么!?松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却掩不住一丝慌乱。
他的挣扎让咳嗽声愈发剧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咳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苁蓉心里一阵刺痛,难受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眼前这个年轻的、却快要死去的少年,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逼迫。不然,他真的会死。
她咬了咬牙,用力拉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却紧紧不放。她缓缓却又决绝地跪了下来。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点点地落在了尘埃里。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咳嗽声却越发急促,每一声都似在撕扯着肺腑。
苁蓉看着他,眼底的泪意被生生压了回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愿陪您,不惧生死”她顿了顿,像是在和自己较劲,又像是在向他表明决心,“您给我名字,便是给了我新生。从前的苦,我早已忘却,唯独记得您待我的那一点好”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对上他的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您若不信,那便当我是在报恩。可若有一天,您能信我,便知,这并非怜悯,而是我心甘情愿”
你救了我,我便生也相依,死也相依。
莫思量连一句话都未及出口,便被气得眼前一黑,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的一切瞬间化作一片黑暗,身子晃了晃,硬生生晕了过去。
苁蓉惊得手足无措,慌忙将他扶到床上,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竟已烧得厉害,却还一直强忍着,不肯露出半分虚弱。
她咬了咬唇,转身奔向院中,一桶又一桶地提来热水,绞了帕子为他擦拭身体。屋内水汽氤氲,映着她满是担忧的面容。这一夜,她寸步不离,守在他身畔,为他换水、擦拭,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夜半,苁蓉靠在莫思量身边,倦意袭来,头轻轻垂下,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莫思量缓缓睁开眼,烛火已熄,屋内一片昏暗。他的视力却极好,黑暗中,苁蓉的睡颜清晰可见。她靠在他身旁,呼吸微弱,神态安详。
这个人平素乖顺,可一旦心意已决,便倔强得近乎执拗。
莫思量忽觉手心一热,竟是苁蓉握住了他的手。他神色微变,似无奈,似恼怒,又似失落,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很快抽出了手,动作生硬,似全然不顾苁蓉是否会醒。然而苁蓉睡得沉,毫无动静。
莫思量又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像是不愿再面对她,这次动作却轻了许多。
他厌恶女人靠近,却屡屡纵容苁蓉。
那日,火光冲天,女孩们的哭喊声被火焰吞没,只剩下一片刺耳的寂静。她们向他伸出手,脸上满是鲜血与灰烬,眼神里尽是绝望。他被绑在轮椅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火中挣扎。
那个自幼折磨他的鬼谷人,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笑得恶狠狠的,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戏。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残忍的调侃:“她们死了,你心里痛快吧?”
他记得她们的哭声,那声音似被风撕扯,断断续续,却如刀锋般在耳边划过。记得她们的手,一点点垂下,像是枯萎的花枝,最终归于死寂。
突然,一个女孩从火堆中挣扎着爬了出来。她浑身血肉模糊,头发被烧得卷曲,皮肤上满是炭黑与血迹。她已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他的衣角。指甲在布料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她的手指颤抖,目光里满是恨意。
鬼谷人抬脚,将她踹回火中。她重新跌入烈焰,身体在火光中蜷缩,只余一声微弱的闷响,似是沉入水底的石子,再无半点声息。
莫思量的心猛地一缩,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终是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他不愿再有人死,更不愿有人因他而死。
生病时,他多是噩梦缠身,极少真正昏迷。那些梦,无一不是因他而死之人来向他索命。
火场中的女孩,睁大了眼睛,瞳孔被血色浸染,一片血红。她从熊熊烈火中向他走来,身上的炭黑与血迹在火光中斑驳陆离。血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他衣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孔洞。
“你为什么不救我!?我待你那般好,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从多年前便开始重复这样的噩梦,只是梦中的人大多不会重复。因他而死的人实在太多,多到他已数不清。
起初,他还会在梦中惊醒,枕边湿透,指尖颤抖,满心愧疚。
然而如今,他的悲悯与痛悔一点点削去,只剩一片麻木。
午夜梦回,那些因他而死的人纷至沓来,向他索命。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任由他们来去,再无波澜。
不是不想哭,只是泪已流尽,再无多余可流。
他欠下太多,早该以死相谢。偏偏就以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活了下来,活着,才是真正的折磨。
空中仿佛飘过一声叹息,苁蓉却陡然醒了,她眼中的惊喜如昙花一现,瞬间又敛了回去:“您醒了?”
莫思量却似没听见,只是漠然地垂下眼帘,仿佛她从未说过话。
苁蓉缓缓低下头,知道自己又做错了,公子的冷淡让她心如刀绞,却不敢再有半分任性。她轻声道:“公子,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实在不该……”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停了片刻,又道:“我只是……只是希望公子的起居,还是让我来照料……我会悄悄的,不会让您察觉,也不会再惹您心烦”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强自稳住,刻意放慢了语速,知道他不喜哭泣,生怕他听出她眼中的泪意。
莫思量依旧沉默,仿佛她的每一句话都与他无关。
苁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您半夜起了高烧,我知道您见了我心烦,可为了您的身体,我不能让您再晕过去。今晚让我留下吧,如果您不喜欢我,我就在门外守着……”她的声音渐低,越说越没了底。
她想照顾他。他待人冷淡,不喜欢她,可他是个好人,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
她自幼在大宅里长大,看惯了人情冷暖,也习惯了明争暗斗。她生得比旁人好些,可出身低微,容貌反倒成了她的灾祸。
她每日都要应付那些公子、管家的调戏,还要因容貌被各房小姐、奶奶们惩罚。
在这里,她能照顾一个她心甘情愿照顾的人,不必再遭人白眼,不必再承受因身份与容貌不匹配所带来的痛苦,那些曾经的骂声,如“克死了娘、逼走了爹的扫把星”,再也不会在耳边响起。
苁蓉觉得,天下不会再有比她很幸运的人。
她被发卖前,被人围住。有人捂住她的眼睛,有人堵住她的嘴,有人绑住她的手脚。她看不见,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们拳脚相加。那些讨厌她的人,趁机蜂拥而上;那些不讨厌她的人,见旁人都在动手,便也跟着打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心安。于是,她被打得鼻青脸肿,而那些人却在释放着天然的恶意,心安理得。
她被打得气息奄奄,几乎要没了命。那日还说要纳她为妾的公子在一旁瑟瑟发抖,眼神躲闪,只等妻子发话。
那位嫡妻扫了她一眼,目光冷得像冰刃划过。她看着她被打得不成人形,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施舍般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你若求我,我便留你一命”
对于苁蓉来说,生死是这世间最要紧的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必须活下去,不想死,也不能死。
苁蓉很小的时候,便被一位无名的嬷嬷收留。嬷嬷一生都在这大宅院里,生于斯,死于斯,深知一个无人要的女娃在这宅院里活下去是多么艰难。
临终前,老嬷嬷将她拉到床前,她的手枯瘦如柴,却紧紧攥着苁蓉的手,苁蓉懵懂地看着嬷嬷,不知这即将离世的人在说什么,只看到嬷嬷眼中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毕竟带了苁蓉五年,纵然无血缘相系,也早该生出情分。
她拉着苁蓉的手,嘴唇动了动,却已没了力气说话,只艰难地咽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小花儿……你是个好孩子。记着,人除生死无大事,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不许你轻易寻死,一定要活下去,知道吗?你一定要……”
彼时,幼年的苁蓉还不知生死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人类的天性让她隐隐察觉到,眼前这位将她一手带大的老嬷嬷,似乎也要离她而去了。她忍着哭,乖顺地问道:“什么是生死?”
老嬷嬷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慈爱与疲惫。她轻轻抚摸着苁蓉的头顶,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羽毛:“她们都笑你,笑你没娘,笑你爹撒手不管,笑你是个没人要的小野种。可你要记住,无论别人怎么看,你都不能低看自己。你娘大可以放弃你,让你与她一起胎死腹中,又何须受那么多折磨?可她没有。她忍着痛,拼尽全力生下你。临走时,她紧紧拽住我的手,让我照顾你。我答应了她,她才肯闭眼。小花儿,你不是没人要的野种,你娘很爱你”
她停了停,仿佛透过苁蓉看到了另一个人:“往后你要见机行事,错了就认,不是你的错也认。活着,便有一线生机;死了,不过一抔黄土,没什么大不了。可小花儿,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你不能放弃自己,记住了吗?人除生死无大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答应我——”
老嬷嬷瞪着眼,死死盯着苁蓉,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肯闭眼。苁蓉正哭着要应声,可她已撒手而去,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拽紧苁蓉的手也落了下去。
一切来得太快,人生的告别,总是这般猝不及防。
幼年的苁蓉抱着她,哭了一整夜,却也记住了她的话。
从此,人除生死,再无大事。
她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咬紧牙关,将血和泪都往肚子里咽。
她被打得几乎无法正常跪拜,却仍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一点点爬到主人面前,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求您,留奴一命……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
苁蓉仍艰难地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女主人的衣襟,想要继续求饶。
那手刚抬起,便被女主人轻飘飘地踢开。女主人的眉眼间满是笑意,那笑容里却透着刻骨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你命贱,莫碰我。你福薄,却碰到了我。换作他人,未必肯留你一命。你要知道感恩”
她挽着身边的郎君,转身离去,只留下最后一句,像是从天边飘来的风,就像是随口丢出的施舍——
“留她一命,发卖了吧”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姿态,指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却再也没能抓住什么。
思绪飘回,苁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我知道您不在意生死,可我从小活得很难。做错事,我的惩罚总是别人的几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经历这些,有时候为了逃避惩罚,偷偷躲在别人的被子里哭,发现自己的被子比别人的薄很多,就哭得更伤心了。小时候我爱哭,常被人骂是狐媚子,仿佛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连呼吸都是错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被人这样对待,有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只觉得活着真苦。可一直支撑我活下来的,是那些对我好的人。对我好的人很少,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带我的嬷嬷,现在又有了您。从前我没有名字,身边的人却都有名字,那些名字我虽不懂意思,但念着就觉得很好听。可我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有时候很伤心,但只能往肚子里咽,无法诉说,更无法委屈。我明白,这世间不会因我而改变,但很多次,我想死的时候,都会咬着牙想想,母亲拼死生下我,老嬷嬷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我被带到这儿,没有受折磨,反而有了自己的名字,还遇见了您,一个温柔善良又坚强的人。我真的谢谢您”
黑暗中,莫思量的目光微微一闪,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在可怜我?还是想劝我活着?”
苁蓉却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可怜您,也左右不了您的生死。从前有一位姐姐要自杀,旁人都拦着,可她还是跳了井。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想死的人,心早就死了,没人能劝住……可我,不想欠您”
她顿了顿,“您是我生命中第三个对我好的人,若您愿意,我只求一个机会,让我能报答您”
“你若想报答我,便少管我的事,做好你自己。少在我面前出现”莫思量的语调愈发冷峻,像是一个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人。
黑暗中,苁蓉的泪一点一点落下,她以为莫思看不见,实际上他都看得分明。
“公子,您见过外面的春天吗?”苁蓉的声音带着点难过。
“长安城的春日,花海遍地,随便一处小山沟,都是满目的绿意与繁花,与蓝天相接。夏日煮茶听雨,窗外荷塘月色,知了声声,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有的容易赢,有的容易输。冬日堆雪人,打雪仗,荡秋千,这些都是寻常的乐事”
“若您在长安,或许会与友人踏马赏花,手中一壶热茶,看尽长安春色。您这般人物,定会引得无数小姐倾心。那些品行好、读书俊的小郎君,也只能望您项背。您定会在诗文大会上夺魁,烟火为您才情绽放。我见过的公子,皆比不得您,只能仰望您的风采。您会与心爱的小姐成婚,生下一堆漂亮娃娃。哪怕不用假设这些,您本该拥有精彩一生,因为您本就是个很好的人。没人会不喜欢温柔美好的人,没人会拒绝才华横溢的人……”
您本该在春日里,与友人共赏繁花,听燕语莺啼;在夏日里,于庭院中纳凉,听蝉鸣阵阵;在秋日里,漫步山林,看落叶纷飞;在冬日里,对雪吟诗,赏银装素裹。您本该在书阁中挥毫泼墨,留下千古佳句;您本该在月下与佳人对弈,谈笑风生。
您本该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存在,却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默默承受。
“够了”莫思量冷声打断她,他的眉眼再也化不开,仿佛风雪中的孤影,无处可去,无处可依,“何必假设未曾发生之事?我未履长安,亦不晓长安何貌,更无意探知。你所述,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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