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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萧玉那决绝的身影消失在沉重的朱漆殿门后,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并未消散,反而沉淀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甜腻的气息,以及帝王暴怒后残余的几乎令人血液凝固的威压。
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依旧垂手肃立阶下,头颅低垂,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方才那场父子之间、君臣之间惊心动魄的对峙,如同淬毒的利刃悬在他们头顶,让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季元并未立刻坐下。
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挺立在御案之后,背对着阶下二人,面朝殿内深处那幅巨大的描绘着万里江山的锦绣屏风。
他胸膛仍在微微起伏,方才暴怒带来的血气尚未完全平复,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宽大的龙袍袖口下,他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混账东西!”
季元在心中咆哮,怒火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涌
“竟敢如此顶撞!竟敢拿储君之位来要挟朕!为了一个裴弦……一个病秧子,一个男人!”
季萧玉跪地时那声沉重的闷响,和他掷地有声的“空悬”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这位九五之尊的脸上。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两个噤若寒蝉的臣子。
那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他们的皮肉,直视着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与盘算。
兵部尚书曹斌,老成持重,但身后站着盘根错节的勋贵势力;礼部尚书张谦,清流出身,最重礼法规制。
方才他们那声“陛下圣明”的附和,此刻在他听来,充满了虚与委蛇的味道。
季元心中冷笑:你们心里怕不是已经在盘算着东宫失宠、储位动摇的可能性了吧?
“曹卿,张卿。”
季元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比方才的暴怒更令人心寒,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今日之事,你们怎么看?”
他并未提及具体何事,但殿内碎裂的白玉镇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已然说明一切。
兵部尚书曹斌心头一凛,连忙躬身更深:“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年轻气盛,重情重义,一时……一时意气用事也是有的。
“陛下宽宏,加以训导,殿下定能明白陛下一片苦心,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字斟句酌,试图将太子的抗辩归为“年轻意气”,既不得罪皇帝,也为太子留了余地。
礼部尚书张谦则显得更为忧虑:“陛下,太子殿下‘空悬储妃’之言,实在……实在有悖礼制,骇人听闻!储君无嗣,国本不固,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之大患!且镇国公那边……”
他点到即止,担忧之意溢于言表。
镇国公手握重兵,其女被拒婚,这无异于当众打脸,后果不堪设想。
季元听着两人的奏对,眼神愈发幽深。
“重情重义?意气用事?”季元在心中嗤之以鼻。季萧玉那双眼睛,那决绝的姿态,哪里是意气?分明是孤注一掷的执拗!像极了他当年……不!季元立刻掐断这个危险的联想。
他当年能为了皇后对抗整个朝堂,是因为他那时已是九五之尊!而季萧玉,不过是个储君!
一个根基未稳羽翼未丰的储君!他凭什么?就凭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
镇国公……季元的目光掠过兵部尚书曹斌。
曹斌的话提醒了他。
裴弦的存在,不仅是个碍眼的“情障”,更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隐患。
刘家的不满已经递了帖子,这是勋贵集团在施压。
季萧玉今日的强硬拒婚,更是彻底撕破了这层遮羞布。
若再放任裴弦在东宫,任由季萧玉这般“情深义重”,只会让太子与镇国公一系彻底离心离德!
勋贵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太子被一个“佞幸”迷了心窍,不堪托付!
届时,朝局必然动荡。
季元踱步回到御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桌面。
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来自北疆的军报上。
季萧玉在北疆立下的军功确实耀眼,这也是他之前容忍裴弦在东宫的一个砝码。
但军功带来的声望,能抵消他今日这离经叛道的宣言吗?
能平息勋贵的怒火吗?显然不能。
军功是剑,可以用来开疆拓土,也可以用来……伤人伤己。季萧玉把这把剑用错了地方!
一个清晰的念头,带着帝王的冷酷和算计,在季元心中成型:裴弦,必须挪走。
绝不能让他继续待在东宫,成为太子“情深不寿”的活招牌,成为离间储君与勋贵集团的祸水!
但怎么挪?直接处死?不,那太粗暴,太难看。
季萧玉刚立下大功,此刻动裴弦的性命,只会激起太子更强烈的逆反,甚至可能留下父子彻底反目的隐患。
皇帝要的是稳定,是可控。
“沉疴难起……入宫休养……” 季元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对,就这样!他不是病着吗?那就让他“病”得更重一点!
让他“名正言顺”地离开东宫,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
清晏阁……那个名字在季元脑海中浮现。
宫苑西北角,毗邻冷宫,足够偏僻,足够“清净”。那里高墙深锁,守卫森严,进去容易,出来……就由不得他了。
挪进去只是第一步。季元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冰冷。
一个病弱之人,在那种阴冷潮湿、缺医少药的环境里,“病情加重”以至于……“药石罔效”,不是很“自然”吗?
太医院……内侍省……都是他的人。
一碗碗“精心调配”的汤药,足以让一个本就根基受损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向油尽灯枯。
这样,既能彻底拔除裴弦这个隐患,又保全了天家颜面,给了太子一个看似“体面”的台阶下。
你看,是他自己病死的,怨不得旁人。
至于季萧玉的痛苦和怨恨?时间会冲淡一切。一个死去的“情障”,总好过一个活着不断煽动太子违逆的祸水!
等他尝够了失去的滋味,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帝王该走的路。权力和子嗣,才是永恒的基石。
这份痛苦,就当是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季元脸上的怒意似乎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阶下两位尚书的心上。
“曹卿,张卿所言,不无道理。”
季元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沉稳,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太子年轻,是朕……疏于管教了。储妃之事,关乎国本,关乎朝局安稳,确不可再拖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裴弦……他于北疆有功,如今病体沉疴,久居东宫也非长久之计。
宫中清晏阁,环境清幽,更适合静养。
传朕旨意,恩准裴弦移居清晏阁,由太医院精心调治,内侍省妥为照料。务必……让他安心养病。”
“恩准移居”、“精心调治”、“安心养病”……这些词从皇帝口中说出,是一种冰冷的慈悲。
兵礼二尚书心头俱是一震,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真正意图。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将裴弦打入冷宫,置于死地!
而且是温水煮青蛙式的死法!两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连忙躬身应道:“陛下圣虑周全,体恤臣下,实乃仁君典范!臣等遵旨!”
“去吧。”季元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重新拿起一份奏折,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不再看阶下二人。
兵礼二尚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告退,脚步虚浮地退出了紫宸殿。
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心术。
殿内只剩下季元一人。
他放下奏折,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阴沉的天色。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头浮雕。
属于胜利者的锐利锋芒,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裴弦,这颗碍眼的棋子,该挪到棋盘边缘,安静地消失了。
初春本该是万物萌动的时节,可东宫偏殿这间为裴弦辟出的静养暖阁里,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沉沉的暮气。
暖阁内烧着地龙,炭盆也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但对于榻上之人,这点暖意似乎只是杯水车薪。
裴弦裹着厚厚的锦被,斜倚在引枕上。他的脸色苍白得惊人,唇色也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一阵微风从窗缝挤入,他便控制不住地低咳起来,咳声闷在胸腔里。
贴身小厮明砚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公子,药好了,趁热喝吧。”
裴弦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窗外东宫庭院里几株刚抽嫩芽的垂柳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
这里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是季萧玉倾尽全力为他营造的庇护之所。
然而,一丝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今早季萧玉被急召入紫宸殿已经很久了,至今未归……
就在这时,暖阁外原本肃静的回廊上,骤然传来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金属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如同重锤,迅疾地碾碎了东宫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直直朝着暖阁逼来!
明砚脸色骤变,托盘哐当落地。
裴弦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药汁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空茫的眼神瞬间凝住,一丝了然和深切的寒意如冰水般从眼底深处急速蔓延开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暖阁门被蛮力撞开,冰冷的铁甲寒光涌入。
两名深紫色内侍服饰和面容刻板的太监率先踏入,身后簇拥着持戟佩刀的禁军士兵。
肃杀之气瞬间填满房间。
为首的老太监面色蜡黄,手中紧握着一卷明黄绢轴。
“裴弦,接旨!”尖利的声音刮过耳膜。
裴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死水般的沉寂。他强撑着起身,在明砚搀扶下跪倒。
冰冷的地砖寒气刺骨。
老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回荡:
“上谕:裴氏子弦,才识敏慧,性行温良。然北疆染疾,沉疴难起。念其忠勤体国,特恩准入宫休养。着即移居清晏阁,一应所需,由太医院供奉,内侍省支应。安心静养,勿负朕望。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沉疴难起”?“入宫休养”?清晏阁……那个毗邻冷宫的活死人墓!皇帝的“恩典”,是淬毒的刀,要将他无声挪入囚笼,成为悬在太子头顶的利剑。
他喉咙涌起腥甜,死死咽下。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冷地砖,声音低哑泣血:“臣……裴弦……叩谢陛下……隆恩。”
旨意宣毕,两名魁梧内侍如铁塔般上前,铁钳般“搀”住裴弦手臂,将他几乎提离地面。
“公子!”明砚扑上去。
“放肆!”老太监断喝。禁军刀鞘重重撞在明砚胸口,将他击倒在地。
裴弦被半拖半架向门外。
经过窗边,他眼角余光最后一次扫过窗外:东宫庭院里那几株新绿的垂柳,在寒风中摇曳。那象征着短暂安宁的景象,迅速模糊褪色,被隔绝在砰然关上的房门之外。
东宫门外,一辆无标识的青布马车如同蛰伏巨兽。
裴弦被粗暴塞入狭小黑暗的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天光声响。
车轮辘辘,颠簸如同酷刑。
黑暗中,他摸索到怀中那块冰冷的半圆形羊脂玉佩,指尖感受着熟悉的弧度。
那个铭刻于心的画面浮现,灼热的誓言犹在耳畔,他却身陷冰冷黑暗,驶向绝境。一滴泪从眼眶中滑落。
马车停下,车门被拉开。
眼前是高耸斑驳的院墙,厚重乌木大门紧闭,铜兽衔环绿锈斑斑。牌匾上褪金的字迹:清晏阁。
老太监用巨大的黄铜钥匙开启沉重巨锁。大门推开缝隙,浓重的**阴冷气息扑面。裴弦被推搡着踉跄跌入门内。
身后,乌木大门轰然关闭,巨大的声响震落尘埃。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铜锁被重新牢牢锁死。彻底隔绝了生路。
裴弦勉强站稳,环顾四周。
不大的小院,瓦砖碎裂,杂草枯黄。
孤零零三间低矮正房,窗纸破败。庭中唯一活物,是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枯枝在寒风中颤抖悲鸣。
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绝望将他淹没。
日子在刻板冰冷中循环。
每日清晨,院门下方小方洞打开,粗瓷药碗和饭食被推入。洞口关闭。
门外,两名铁灰色甲胄的禁军如泥塑木雕,永恒守卫。
阁内阴寒刺骨。
劣炭吝啬地释放着可怜的热气。
裴弦裹紧所有衣物蜷缩在破窗下,日复一日看着老槐枯枝在寒风中扭曲,偶尔几只寒鸦停留、聒噪、飞走,循环往复。
被隔绝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所有关于季萧玉的消息。
他成了被刻意抹去的幽灵,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套在东宫脖颈上的沉重锁链。
这一日午后,天色阴沉欲坠。寒风卷着枯叶在庭院哀鸣。
“笃笃笃。”刻板敲门声。
小方洞拉开,粗瓷药碗推入,苦涩气味比往日更浓烈刺鼻。
“裴公子,该喝药了。”门外内侍的声音平板阴冷如地底宣告。
裴弦身体绷紧,望向隔绝生死的厚重院门。门缝透不进光,只有那碗滚烫的药徒劳蒸腾着白气。
他没有动。指尖无意识收紧。
药味一日浓过一日,苦涩中那丝令人心悸的微腥挥之不去。喝药后,咳嗽加剧,胸腹绞痛……可怕的念头早已盘踞心底。
门外沉寂片刻,阴冷声音再起,带着催促威胁:“裴公子,陛下恩典,赐药养身,莫要辜负了圣意才好。凉了,药效可就差了。”
“圣意”二字,多么讽刺啊……
他闭上眼。那个夜晚的画面再次清晰:季萧玉玄色劲装,滚烫的手紧裹他冰凉的手,炽热的眼眸燃烧着决绝:“丝竹,等我回来!……定要求父皇成全你我!”
灼热的誓言带着冲破桎梏的力量。
可如今?他困在活死人墓,连汤药真伪都无法辨别,成了砧板鱼肉,悬顶之刃。
成全?在冰冷皇权前,他们的情意如同蝼蚁。
绝望、悲愤、不甘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烧尽冰冷,烧得他浑身颤抖。
裴弦倏地睁眼!眼底燃起近乎毁灭的亮光!他猛地起身,厚裘滑落浑然不觉。
几步冲到门边,端起滚烫药汁。浓烈刺鼻的药气直冲鼻腔。
没有半分犹豫!
手臂猛地向外一挥!深褐色滚烫药汁划出决绝弧线,精准泼洒在老槐树虬结暴露在泥土外早已枯死的一段粗壮树根上!
滚烫药汁与枯朽树根猛烈接触,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白色烟雾猛地升腾而起!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气味迅速弥漫!呛得裴弦连连后退,剧咳不止。
他死死盯着被泼中的枯树根。
只见深褐色失去生机的树皮,在浓烟白沫包裹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
转瞬之间,那一段树根表面便覆盖上一层狰狞丑陋的焦黑硬壳,散发出混合腐朽与剧毒的恶臭!
白烟被寒风吹散,触目惊心的焦黑如同滚烫的火钳,烙在枯根上,也烙进裴弦眼底。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裴弦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门板上。
他死死盯着那截瞬间焦黑的枯根,仿佛看到了自己注定腐烂的结局。
嘴角缓缓扯开无声的弧度,空洞惨烈,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和嘲弄。
原来如此。
“恩准入宫休养”、“太医院供奉”、“勿负朕望”……这每日毒药!是皇帝季元想要他在这座为他打造的坟墓里,合乎情理的“病故”。
“原来如此……呵。”裴弦自嘲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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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大家能看出来季元他虽然前面几章挺好的,但是有对他利益有任何威胁的人,会置于死地……主要描写的就是季萧玉拒绝赐婚后的心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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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伴君如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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