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身上的伤好的很慢,完颜骏请的郎中没有将她治愈的打算,只是在吊着她的半条命。
阿狸听着他们关于自己伤情的对话,只紧闭着眼,她的背背没人处理,应是起了炎症。血珠朵朵涌出,红的惊心刺目,可这里不是宗朝,这里成了努人的地界,努人并不会有多怜悯她。徐清月的死还滞在心中,戳开了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静下来了。但阿狸总觉得不对,纵是阖闭着眼,她也能感受到一股隐晦而压抑的视线,大概是她作为猎物该有的自觉,她很清楚危险还没有解除。
完颜骏低眸敛眉,身上的气息野而粗犷,目光一直延伸,看见阿狸散乱长发中显出的耳鬓之际白的毫无血色,或许是下人喂过水,那唇便稍显的红润了。卧榻悬着白色纱帐,仿若是圣洁的木棺,将阿狸且作了封存。
夜半时分,完颜骏与宋鹤年议定了改变兵力部署的诸多关节,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军情急报。完颜骏对昔日与他虚以委蛇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教他进来。”
完颜骏将宋鹤年送到廊下,回来关上厚重木门,与心腹狄青又是一阵计议。四更时分狄青起身告辞,到廊下飞身上马连夜赶赴京畿大营去了。
马蹄声渐去渐远,箭楼的刁斗声在雪夜的风中隐隐传来,恍惚无垠山塬连绵军营如在眼前。完颜骏心绪难平,不觉向后园的胡杨林信步转悠过来。入得军旅十余年,大战小战百余次,完颜骏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茫然。
完颜赞做太子时便与他敦厚交好,几乎是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托。二十多年前,完颜赞将孤独羞涩的少子完颜骏送到了地方读书,学习汉礼,三年前,完颜赞又将立嫡无望的完颜骏亲自送到了他的帐下从军。
但凡疑难危局,完颜赞都是第一个说给他听,不管他有没有上佳谋划。为免无端物议,两人过从并不甚密,然则紧要关头那份笃厚的信托是不言自明的。
在完颜骏看来,完颜赞并非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个强势靠山。然则,完颜赞在大处从来不懵懂,对人对事既谨慎又坦诚,心有主见而无逼人锋芒,思虑周密而不失旷达。
唯其如此,完颜赞做了数十年太子,无功无过无敌无友,平淡得朝臣们竟往往忘记了还有这个太子,寻常见礼直呼安平君者居多,鲜有对即将成为国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种敬畏。不管是随时可能崩塌的病体所致,还是平庸寡淡的禀性所致,完颜赞总归是少了一种强势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慑品格。
然则,完颜赞毕竟在一个不世出的强势君王的五十余年的炫目光环下平安走了过来,你能说他是真正的平庸无能么?
从心底说,完颜骏喜欢这样的完颜赞,甚至不乏赞赏。根本处,在于完颜骏觉得完颜赞与自己禀性有几分暗合,政道命运与自己的军旅命运更有几分相像。完颜骏也不止一次地觉察到,完颜赞同样赞赏自己,几是惺惺相惜。
可是刚才的军情来说,完颜赞要主动让出太子之位,这是为什么?
完颜氏对太子并无好恶可言,作为这位无功无过的太子他们甚至也时常对他有一种恻隐之心和抱愧之意,而完颜赞说到底也没有对不起努州王庭的任何人,有的只是高德恩厚,都说他的前半生功名地位都是努州可汗完颜骨给的,倒不如说是完颜骨受了他稳定努州各方势力的恩泽。
如今完颜赞要退出太子之位,他的下场能好到哪去?努州收势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强君如大旱之望云霓,唯其雄强,前方战线虽势如破竹,若努州后方再乱起来,也是有些吃力。宋鹤年勘查过后上交的军营清册并不乐观。
粟谷糜烂十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六万余件、帐篷霉变一万六千顶、车辆断轴三千余、车厢破损六千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条断裂者三万余具……统共开列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最后盖上了宋鹤年的私人章印。
不用核实,完颜骏便相信了清册的真实。
府库仓储分为三类,一类为王室府库,只存储王城王室器物粮货;一类为邦国府库,分为国库与郡县府库两级,存储各种民用财货;一类为军库,专门储存军用器物粮秣。仅以军用器物说,又分为“尉库”与“营库”。
尉库者,筹划掌管存储全部军用物资的国尉府专库也;营库者,隶属带兵将领的军营仓库也。每年岁末,所有营库须得向国尉府上报本年总消耗与来年需求;再由国尉府上报国府太仓令,太仓令最终依据国君王书,与国尉府核定来年全部军用器物总数量,而后分期拨付。
大战多发突发,为免缓不济急,国尉府向大军营库拨付的器物钱财历来都多出三个月,若遇长期鏖兵,事实上便是尉库与营库直接合一。
即便在寻常情势下,军营府库也至少多出一个月的仓储。如此一来,军营府库多为满仓,而尉库倒往往是半仓或空仓。
也就是说,军用器物的储藏事实上多在常在军营府库,而不在国尉府库。然则,大军府库一律由辎重粮草营掌管,辎重营总管无一例外都是稳健又不失勇猛的将军,其军务重心首先在保障粮道畅通,而不是保障仓储完好。即使营库有少数通晓仓储的军吏,也无法使营库大将将仓储完好当做大事来做。
大多时候,营库的粮草军械都是露天堆放,除了雨雪天气用麦草或帐篷稍作苫盖,几乎再没有任何法程。
不过,这个宋鹤年也是不可思议,短短一个月竟将举京畿府库查勘得如此巨细无遗,尤其对大军营库,几乎是仔细梳篦了一遍,令人不得不服。
霜寒犹在,暮色中的京畿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完颜骏回到阿狸卧房的时候星光寥落,正是一片惨淡。阿狸有浅眠的习惯,更何况现在是在这种境遇下,已是更不得安稳。
门从外被打开,寒意涌进,刮在她的后背上,倒也有几分舒爽的凉意,烧灼感下去几分,心却揪紧了些。来人正用指尖触着阿狸的脸,阿狸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极为热烈的温度,一时出了细汗,分不清是阿狸的还是他的。声音很沉闷:“醒了?”
阿狸不作任何反应,仍是昏迷的模样。良久都再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有些吓人,换作旁人早就按捺不住有所暴露,可她做过几年暗卫,心里素质不差,静静地装个死人,她也有把握。
下一刻,猛烈的窒息感充斥在大脑,脖颈处是完颜骏在不断收紧的手指,这是在逼她醒。
阿狸忍不住地皱眉,脸色发紧,显然已是极难受了,身体的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阿狸睁了眼对上那充满杀意的目光,心脏深处传来密密麻麻的钝痛感,而他依旧在收缩他的手指,不顾她的请求挣扎。
“完颜…骏…你放开…我要…窒息了…”
“装昏迷在我这儿没用,现在告诉我谢家军在哪?”
阿狸情急及只能随便编了处地方:“在邺县…”
完颜骏松了手,目光带着凌厉的审视意味,阿狸在这目光里真切地感受到压力,这压力好似有形,似要将她压垮才算。
谁让她成了他的降臣呢!面对努人那外松内紧的努汉分野,努人对汉人处心积虑的提防措施,阿狸也有心无力。
完颜骏近几日终于将她抛之脑后,开始和宗朝的兵卫大肆在邺城搜寻谢家军的足迹。
阿狸没资格在庭院养伤,而是由人看着待在破旧的屋子里,因为背部的伤痕过于疼痛,阿狸近几日也都是在昏睡。
梦里她总是回到她陪在谢平身边的那段时光。此时正当午后,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商旅在道,运货牛车衔尾相连,动辄两三里长,鸿沟大道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秀美深邃的白杨林长街也显得燥热起来。
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靠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红白两骑已如两朵流云飘了过去,一人是她,一人是谢平。
迷混之中,似乎有人急切地摸了进来,阿狸只能隐约听见衣摆晃动的声音,如月光流纱。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唤道:“阿狸?醒醒。”
阿狸睁了眼,视线下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此人身穿一领白中带黄的本色麻布长袍,脚下一双寻常布履,长发整齐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头顶没有任何冠带,通身没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黑不白,颔下没有胡须,脸上没有痣记,一身素净清雅,通体周正平和,分明没有一处扎人眼目,却教人看得一眼再也不能忘记,大概因为多日奔波,此刻他年轻秀美的脸也有几分憔悴。
阿狸叫出声:“阿狰兄…”
阿狰是阿狸随谢平赴往战场时救下的努人,他没有名字,只是努人商客,遭了努人的打劫,若不是他们刚好经过,他可能要当场丧命。没有汉人名字,阿狸便取了个与自己阿狸很像的阿狰。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在宗朝地界做生意,后来几方打听,原来你在宫里,便没再去寻你。之后努州大举进犯,我便退回了同都府,因为是同胞,他们没有动我,只是抢去了我的钱财。再打听,你已经落到完颜骏的手上,我千辛万苦混进来,正找准时机带你走。”阿狰忙扶阿狸起来,“当初谢将军交代过我,若你有难,便带你去梨城。”
所有从水路进出宗朝的货物人口,都要在同都府渡口验关,而后方能交易出入,或出同都府而入大河,或入同都府而进宗国。宗国是素负盛名的天下大都会,财货游客吞吐量极大,同都府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极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与水路商埠。
“梨城?”阿狸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碍于身份,到底没出声。
梨城是前朝遗民们最后的聚居地,他们虽然成了宗室诸侯的子民,却无心做宗人社稷宗庙与僵硬井田的奴隶,对明齐老民驾牛车走天下的传统一心向往之,除了老弱妇幼固守桑麻,精壮男子不是离国经商,便是游学为士,总之是不安于枯守家园。百十年下来,梨城出了许多大商名士。留在梨城的老国人,都是嫡系正宗的明齐王族血统的子民。这些守望社稷的君臣的明齐人自恃血统高贵,分外矜持,不过他们既不阻止明齐老民外流,也不肯再理会这些见利忘义的商人与士子。明齐血统的大商名士们偶然回归故里,也从来不入朝拜会宗朝君臣。
阿狰从腰间的口袋拿出一枚药丸,解释道:“这是假死药,你吃下了便是死人状,但只能维持七日,而且这种药对身体有很大的损害,很可能你的武功也不保,体质会比寻常人更弱,但要救你从完颜骏眼皮子低下出去,只有这个办法了。”
“若是我离开,可会给你带来麻烦?”阿狸垂下眼睑,“可我不能走…”
若是她走了,她怎么报仇。阿狰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劝道:“现在努人势如破竹,再要不了多久,这里就都是努人的天下,你现在留在这里只是死路一条,先离开,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阿狸终于被说服,既要报仇须知蛰伏,若完颜骇回来知她所言为虚,她又如何能够应付?
阿狰给她喂了假死药,细细叮嘱:“待会药效发作可能会疼痛,大概也要几个时辰,刚好会有人来送饭食,你必能被发现。这种假死药轻易不为外人知,你刚好重伤,病重而死并无稀奇,不过我担心…”
阿狸明白他的意思:“担心完颜骏会补刀…”
阿狰认真地点头,随后道:“谢将军跟我说过,他教你的武功中有一项可以护任心脉的功法,你试试可不可以。”
阿狸调动气息,将脉博放缓,她习得此法,当初也是吃尽了苦头,可是这只能堪堪护住些微末的损伤,若是完颜骇将刀刺入心脏过深,她还是免不了一死。
阿狰继续道:“我会派人跟住你,只要你的尸体出了城,我便有办法救你。”
阿狸忙问:“帝姬的尸体呢?”
阿狰埋伏在府邸上这么久,他定然知道。
阿狰叹气道:“帝姬不是寻常人,死了便死了,努人就堂而皇之地把尸体送回南郡了,看来是不在意他们是什么态度,也就崇昭帝身边的那郡老蛀虫指望努人肯议和了,现在帝姬的尸体送回去,他们便是不战也得战,同都府这地方不能待,指不定哪天就成交战的地方了。”
阿狸有些宽慰,这样来说,已经是徐清月最好的结局,至少不用滞留他乡。可是阿狸不知道的是,因为徐清月的身子脏了,入不了皇陵,只能葬在南郡的某处,立了无名碑。
阿狸先是感到一阵心口痛,滋味若有银针切肤,阵阵骨痛。阿狸勉强撑了片刻,背部衣物都濡湿了,与伤口黏连在一起,热炙而酸疼。
终于敌不过,昏沉无知觉。
正在翌日清晨,雪花轻柔如絮飞扬,婢女来送饭食,发现人已了无生气,连汤都洒了,立即飞也似地禀了府中的两位主人。宋鹤年先前知徐清月已去,悲痛万分,许久都没有出门,他也不打算理会阿狸的死,只叫人抬出府去,不要污了屋子。
第一场大雪降临,完颜骏待在府中仍不得谢家军的消息,耐心正要耗尽,忽听这消息,以他生性多疑的秉性,他却是非要探查一番。黑篷车一路驶过空间的长街,一辆官车都遇上,灯火爆火雪之下,幽静得仿佛进了世外。
阿狸的面目完全暴露在完颜骏目光下,他没看出什么瑕疵,但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妥。他抽过旁边侍卫的刀,狠狠地扎了进去,拔出来时,刀尖上全是鲜血,仍在往下滴漏,看的人胆战心惊。
完颜骏抬了手这才让人放行,他心里不自觉地难言其味,不过他早就习惯了,他根本就留不住什么。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偏偏是不生五谷。
阿狰动作快,阿狸在第三日便醒了过来。
一辆宽大结实的辒凉车,此时正出了同都府东门沿着渭水河道向东而去。这辒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合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辒凉车,也叫辒车。
阿狰扶阿狸坐起,而阿狸的全身上下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发丝都被汗湿了。阿狸全身剧痛却又没有一丝力气,她心中清楚,自己练了十年的武功全废了,甚至连体质都更弱,这样的身体,怎么在乱世中生存。
阿狰亲自给她喂了水,才道:“时也势也,后浪勃勃连天,前浪消弭沙滩,此乃天地大道,何须伤感也!小姊莫急,索性暮色时分便到梨城,届时定有办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