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有劳兄长了。”郑庸附和着笑道。郑芙不再去看他们,知道现在劝什么郑庸都听不下去的,何必还白费力气。
这趟赴京,出发前虽已预留出足够的路上日子,但为能赶上下月宫中的授官仪式,一路行程还是安排得颇为紧凑,没有多少停歇靠岸的日子。这日路途中小楚玉因为晕船上吐下泄,所以只能在泉州靠了岸,下人们背着小楚玉去医馆看病,崔氏和郑芙同去顺便买些生活用品。郑芙看着脸色白得不像话的楚玉,到底狠不下心,急匆匆地终于找到当地名声不错的医馆,医馆的掌事的人很年轻,跟她一样还是个小孩,约莫不过大她几岁,却有些美貌,一问,原来是世代从医的贺氏。
男子微微蹙眉,去药材房抓了药给小楚玉服下,郑芙心知小楚玉的秉性,去街市上买了些方糖,小楚玉盯着郑芙的手,眼睛亮亮的:“阿姐喂…”想起前世过往种种,郑芙认为这是小楚玉把她当仆人那样使唤,原本的怜悯疼惜之情瞬间烟消云散。
“爱吃不吃…”郑芙把汤药和方糖都放下了,正转身欲走,贺怿抓住了郑芙的手腕,愈是靠近,愈是可以闻见他衣衫上所沾染的淡淡的药草香,听见他温润的嗓音有如清风:“要不你就喂罢,小姑娘身体差,这会儿上吐下泻,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郑芙还没来得及拒绝,崔氏正好也回来了,她去饼铺买了些点心,都是小楚玉爱吃的。此刻她见小楚玉歪歪斜斜地躺在榻上,面失去了血色,已经半白得几近透明,顿时心中疼惜:“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药怎么不吃?”崔氏服侍着她饮药,楚玉的目光却时时落在郑芙身上,郑芙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目光中竟是好不委屈可怜。
郑芙转过头不再去看她,上世她的作为实在太让她心寒,她从没想过自己千般疼惜的妹妹后来会视她为敌人,前世太师府终究还是获罪了,流放的流放,死的死,为奴的为奴,无非是勿结敦亲王意图谋反。北齐皇帝大都是由嫡长一脉相继,当今圣人咸福帝只有敦亲王一位亲胞,故而对敦亲王多有纵容。敦亲王此人样貌昳丽,生性风流,因为是先帝后的老来子,不仅年轻还生得极为骄纵,但凡不符合他心意的,几乎下一刻就会横死在街头,简直比皇帝还皇帝,也许是这样,咸福帝才起了杀心。
郑芙那时已是太子玄胤的侧妃,自然没有受到牵扯,郑芙很清楚玄胤那样谨慎小心的人绝不可能将这样惊世的真相透露给她,他是故意的。因为自从太师府获罪以后,郑闾、郑渚颇为咸福帝所喜,步步高升,在朝中掌握了不少势力,出于对以后自己亲政的压力,玄胤想借郑芙的手对付他们。郑芙很清楚他们所犯下的大罪,将多年来搜集的罪证诉诸于公堂,咸福帝不杀也得杀,直至最后,她是一个亲人也没了。她做了玄胤的太子侧妃十年,最后做了玄胤九年的婉妃,他却要她陪葬,把他所有的秘密一同带进黄土,不为人所知。
她当时在皇宫常召见的太医贺怿,原来出身泉州,怪不得他当初见她的第一面就称她为故人相见,原来这个“故”竟在这里。郑芙抽开了自己的手,似笑非笑:“还请小医再去抓几副药,能治晕船的最好,因为除了我妹妹,还有不少人也出现了晕船,只是症状较轻,不至于妹妹这样严重。”
贺怿反应过来,盯着郑芙的面庞好一会儿,才起身进房抓药:“京中也有贺氏医馆,若有难处,可以报上我的名姓,他们必竭力相帮。”郑芙点头,再不置一语。
回到船上时,天已经黑了,崔氏抱着刚入睡的楚玉回到船舱,郑芙却是呆望着海面,这时酒气吹拂,郑芙才发觉郑庸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目光混沌,嗓音微哑:“心情不好?”
郑芙摇摇头:“没有,但有些不明白。”
郑庸微微一哂:“人活在这世上,谁就能全然活得明白,有的不过是装聋作哑,苟且偷生,活得太明白,反倒是怪异。”
郑芙不明所以:“若上天给了女儿一份清醒,女儿该不该重新做个糊涂的人?”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即来之则安之,不对他们前世所为心怀怨愤,因为现在的他们跟前世伤害她的,实际上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郑庸还昏昏沉沉的,此刻竟晕了过去,对于她的话尚且没有回答。
“有时候至亲之人,不如陌路。”郑芙嘴角晃出了一抹含糊的笑意,又如凝霜一般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
码头上人头攒动,众人又开始了新一阵儿的忙碌,因为一个月的水路,众人都不免有些消瘦了,几位叔伯提前雇了马车来接应,郑芙一上去便昏昏沉沉有些想睡,她较之前世可谓没有一点兴奋激动之感,纵是归来多日,也还是觉得十分不真实。
车内贴心地放着火盆,此刻盆中的火炭也烧得正旺,发出轻裂声。京中盛景,街市歌华,引浆贩食者聚多,鳞次栉比的楼台上依稀传来歌舞之声,婉转明媚,余音绕梁,使人遐想无限,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特别的日子,街巷里挤满了人,还来不及打听,一队人马飞快地从坊市里冲出,沿途驱散围观的百姓。郑芙掀开窗牖,隔着朦胧的银纱,看见了明黄色的盖辇,她像本能似地认出来,也窥见了坐在里头的人。
娇媚动人的皇后神情自若,额上的宝石隐隐发着动人的光景,旁边端坐着他受雅不凡的小皇子,年纪尚小,却已有了威仪。
“当今皇后除了太子殿下,当时还有位六皇子,只可惜有奸人所害,才叫六皇子流落民间,那日皇后临盆,明明寅时一刻就叫疼了,宫中居然为此找不到稳姿,多大的笑话!待到皇后娘娘气息都弱了,接生婆才姗姗来迟,哎,就差点儿,皇后娘娘就要没命了,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六皇子!”有临近的妇人小声地议论着。
“哎,那事闹得可大了,当事就是贤妃娘娘执掌六宫,说什么有所疏漏谁信啊,堂堂中宫皇后有一天也遭了这样的毒手!八成是贤妃趁着皇帝赴龙台祈雨想借手让皇后的孩子胎死腹中,好在皇后精明,留了一手,不然估计人都身首异处了!皇后娘娘找了名宫女托她将六皇子带出皇宫暂避,奈何那宫女竟是个奸细,直接带着六皇子一起失踪,再没回来!”
“贤妃因为不在宫中,陪驾去了龙台,陛下也没办法定她的罪,况她平日又有那样的贤名,谁能怀疑到她头上呢。那个奸细宫女被带回来,将一切全招了,又帮贤妃脱了罪,上周被枭首示众了!听说贤妃哭的那模样,端的雨打梨花,露压海棠花一般,她不当天子妃嫔,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番事业,有几个男人能招架得住,况且贤妃与当今圣上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纵是把六皇子杀了,他也不会要了贤妃的命,你以为圣人那样聪明的人,还能不知道里面的内情,只不过是有意维护罢了。这也是贤妃的精明处,她是把天心都勘透了,有恃无恐,稍稍给皇帝一个台阶,皇帝便肯顺着她下了。”
郑芙难以置信,抬眸望向轿辇手中人,贵重的纨扇隐蔽了宣皇后著称于世的美貌,抬起的瞬间,也露出小皇子的身影,于春光下漾出的灿灿金辉,映入六皇子笑弯的眼角中。
郑芙却如遭雷劈,痛苦惊惧一瞬间翻涌而起,五脏六肺皆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子骨节,到丝丝张开的毛孔,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怎么可能?!大皇子是沈玹?!仿若有感应一般,沈玹也回望过来,扬起了肆意的笑容,妙目中所隐蔽的真实神情,她一时查探不清,但此刻的她很确定,沈玹也重生了!贵重的纨扇再次落下来,隐约只能见皇后步摇来回摆荡,同曳动的金帷幔一起融入喧嚣的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真像一场面见神女的祈福场景,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祈,而她还在淤泥里苦苦挣扎,这样一来,她又要如何避开权势滔天的他呢?她终究还是被命运玩弄了,她很确信,沈玹一定会再次纠缠她,而她甚至没有办法再拒绝。
太师府邸高阔疏朗,内饰也是风雅别致,典型的京中四合院建筑,住下他们这一大家子已是绰绰有余,并不会拥挤。下人已经开始自顾自的逐步安顿新宅,扫洗庭除,洋洋洒湿一片祥和之景,此时天空已经开始变得透亮,卷出长长的一道残云,晨曦刚好穿透着云层湿下来,变得金光灿灿,两边的健仆手中举着风灯,引着主人家往里苑走。
崔氏特意为显喜庆,花费数银从异域商人那里购置的一件玫瑰金镶玫红厚绸的灰鼠袄已然穿在身上,把旁边两个夫人比了下去。这两个夫人出身在京中官吏之家,自小养尊处优,一举动郑闾的妻子名为平雁秋,祖上靠盐起家,后来成功转型为书香门第,既是有点小钱又有底蕴,从扬州嫁过来的。
平氏虽不是国色天香,性子却不如郑闾那般计较刻薄,最是宽和大度之人,郑芙对她倒还敬重,只是郑闾此人,房中当然免不了内宠,郑芙所知道的也有四位,不是没落氏族孤女便是布衣之女。平氏育有三个子女,两男一女,现下还在他们自己的京中宅邸,待这边安顿好就会接进来。
郑渚的夫人秦氏精明得很,是郑芙深深忌惮之人,她倒也容气,推说累日奔驰,体乏身倦,担心有失礼数,请诸位原宥云云,竟然就回后院休息,不张罗开府事宜。
郑芙面色发白,崔氏以为她也身体不适,赶紧让她休息,郑芙这回没有拒绝崔氏的好意,她的确应该休息休息,今天见到沈玹和皇后从观瞻寺祈福回来的仪仗她便总有些心绪不宁,其实更准确来说,她在害怕。沈玹此人太过偏执,她本来不想跟他有任何纠缠,如今他成了六皇子,她简直是蝼蚁,估计他哑病也是刻意装的,他就是这样不择手段!
郑芙看着柳枝将热汤注入银盘,搬动竹篱笼,一时屋子都暖热起来了,这时柳枝才问道:“奴瞧姑娘这庭院不错,很是气派,而且还闲了许多空屋,将来还能给姑娘放嫁妆。”
郑芙也觉得这庭院精美,前有花树后有竹林,最值得欣赏的是她的居所最为偏僻,是以也最为清净,以前尚且觉得不满,现在却觉出好处来了,果然人在知足处便不会对生活怨怨以怼了。山月居处于太师府邸之南,临接防墙,正处内院和外院之间,一侧通着一条洁白圆石铺就的小径,尽头开着好看的梅花。
宫宴之前府中忙活准备了许久,忽闻宫中皇后要见郑芙,已有人急来传诏。郑芙面对众人犹豫之神情,表明自己也不知为何,但她自己心中却是隐隐猜测,此事定和沈玹有关,推拒着不想去:“父亲,女儿身体不适,不如告病罢。”
郑庸却直言不妥:“这怎好,如今刚中举做官,即是皇后所召哪有理由不见,这不是视皇后为无物,芙儿可不要任性,说不定皇后有心认识,此也为机缘不是?”
郑芙却道:“我一介小孩,皇后为何要认识我?况且,皇宫是什么地方,万事都得小心谨慎,我自小在乡里野惯了,父亲真不担心女儿给你惹祸?”郑庸略为思忖:“也对,改日给你和玉姐儿请个嬷嬷来教导才成,总要学些规矩,读书识礼才好”。
崔氏正好抱着楚玉进来,附和道:“芙姐儿同你父亲去罢,有什么事有你父亲担着,你进去见见世面也好,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不见宫里的圣人娘娘,就算是惩处也总归有理由,你既没犯错自然宽心去罢,有什么可犹豫的。”
郑芙最终妥协了,退而求其次,她倒是可以确认试探沈玹对自己的态度,说不定他现在对自己已经没兴趣了,日后也大可以放心些。简单一番收拾,郑芙身着大红色织金锦袍,横绾金簪,连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颊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出两分血色。
皇宫内仍是一派豪华,唯一区别是太华、保华两殿在玄胤为帝时失火损毁,虽后来玄胤兴土木大肆修葺,但仍不复从前壮丽,令她这个不知文宝之贵的人也忍不住扼腕叹息,如今见其矗立于中央,绽放幻彩之魅力倒颇有些时空交错之韵味。这让她想起玄胤,十六岁元服婚礼之前俱居在太华宝殿,宫室焚毁后便移居西苑,起初只是从权暂居,因为工程拖延了些时日,其时郑芙作为太子侧妃服侍玄胤在侧,竟渐渐与他在西苑住惯了,玄胤索性决定元服婚礼之后不再搬居,一直住到先帝驾崩,玄胤登基,是为咸昭帝,她封号为婉,位列四妃。
郑庸去往保华殿赴宴,郑芙则由人差遣到金鸾殿面见皇后,行至半路天空竟已飘起星星小雪,她呆呆独立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同仆侍赶路。跨入西苑宫门的这一刻,她却被宫前队伍晃住了神,尚不及她侧身躲避,太子轿辇已经停在了郑芙的面前,两名手捧金鸾博山香炉的内侍静立在銮仪前,雪白雾霭自炉鼎喷出,模糊了轿辇之人威静仪容,郑芙慌张,不自觉攥紧了手,而玄胤则垂目无聊地把玩着手中一柄金纸折扇,将单薄的指节搭在脸上,似并无意趣。小黄童冷声斥责:“何人惊扰鹤驾?”
郑芙反应过来,顿声道:“臣女见过殿下,还望殿下恕罪。”谁能告诉她玄胤不在保华殿赴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臣女,谁人之女?”
玄胤轻飘飘地抬眼,语气漫不经心。
“臣女乃太师郑庸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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