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音乐学院学习时的老师Д,也是最初领我登上彼得堡歌剧院的恩人,后来一直兼任着我的演出经理人。我生病期间,Д来看望过我多次,他暗示我歌剧届人才辈出,我应该趁着事业上升期尽快回归舞台。
我接受了Д的意见,开始积极为复出做准备。在此期间,我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里面是几份歌剧剧本,署名只有一个字母Ж。我粗略地看完这些剧本发现,Ж的作品有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同于当下流行的浪漫题材作品,Ж的剧本充满了悬疑色彩;而且不同于大部分为情所困、软弱、值得同情的女主角,Ж的女主角独立、刚强、充满智慧。其中一部叫做《索菲亚》的作品尤其引起了我的注意。《索菲亚》讲述了一名原本困于家庭的女子在经历了丈夫的出轨、谋杀后,亲手设计将丈夫送进了监狱,后来机缘巧合投身演艺事业,重启人生的故事。
我兴奋地将这些剧本拿给了Д看,Д冷静地指出了利弊。他认为与Ж合作可能意味着新的转变,但同时也是巨大的挑战。很难说观众会不会为这种新的题材买单,毕竟观众的喜好很难判断。一旦失败,就是对我已积累名气的折损。Д劝我好好考虑,但对《索菲亚》的喜爱让我决定一试。
我很快给Ж回信,希望可以见面谈一谈合作。但Ж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了,只说写信交流即可。我只好带着剧本来到了彼得堡歌剧院。剧院经理对于我的复出深感欣慰。对于我提出的想演新剧本的要求,他并没有反对,只说我能登台就行,只要我一登台他就能赚钱。
剧院经理积极地找来了资深导演索科洛夫及指挥列别捷夫前来商讨剧本。索科洛夫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主创人员商讨了几个回合后,很快便定下了公演计划。
公演日子不断逼近,我需要短时间内记乐谱、记对白、同乐队合练,每天泡在剧院的时间很长。我对新作品的期待很高。索菲亚的人生既让我想到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又让我想到了自己。每次排练我都感觉自己全身心地融入了角色的生命之中。
彼得堡歌剧院一早就刊登了海报。听剧院经理说,票一经发售很快就售罄了,虽然大部分观众还是因为我的名字,而不是因为新作品而买的票。这样一来,我的压力就更大了。我没办法像有些同行(或者,按照他们给自己的定位——“纯粹的艺术家”)那样,只顾表演,完全不关注上座率和观众的回馈。我认为艺术家应该对观众负责。
在一个一半乌云一半星的夜晚,《索菲亚》迎来了自己的首演。
演出开始前半小时,演员们完成换装,乐手在后台简单试音,陆续登台。演出开始前十五分钟,歌剧总指挥列别捷夫走上台,这是一位身材魁梧、目光严肃、头发和胡子都打理的一丝不苟的艺术家,他对音乐品质有着严苛的标准。
随着序曲的开始,包厢里醉心于社交的贵族名流们逐渐安静下来。《索菲亚》一开始就已经显示出和其他歌剧不同的特点:序曲旋律快而紧张,和弦进行强而有力,高低音对比明显,不和谐音的使用制造了紧张感和不稳定性,长笛的使用增强了神秘的气氛。序曲结束,我穿着一身黑衣上台。登上舞台的那一刻,先前由于演出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紧张都消失了。那一刻,我就是索菲亚。
然而,整个表演过程中,台下的反应并不像以前那样热烈。上半场结束时,观众的掌声稀稀落落,甚至有小部分人“嘘”了几声后离席。指挥列别捷夫示意我不要关注台下,专心表演。
下半场演出结束,舞台大幕在一首轻快的、充满想象的幻想曲中落下。经历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演出,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按照以前的惯例已经全场响起“bravo”的喝彩声,但今天终场落幕时观众的反应却很冷淡,坐席上议论纷纷。
大幕再次拉起,所有演员上前谢幕。
谢幕一直是我很喜欢的环节。带着今后不知能否再见面的心情望向彼此——演员在台上鞠躬、致意,带着无限的荣耀和充满生命力的喜悦,观众在台下鼓掌、欢呼,带着感动、回味以及短暂参与了他人人生的怅然若失。那一刻,所有演员同行异常团结,现实里的隔阂、猜忌暂时消失了,所有人手牵着手,仿佛在极力弥补剧中被命运之手分开的遗憾。幕布即是戏剧与现实的分界:幕起我可以是任何角色,歌唱着不同的人生;幕落,我回到了我自己。
可今晚的谢幕却略显尴尬。演员和观众们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无所适从。没有往常的三次或多次谢幕,一次谢幕后,大伙儿便退回了后台。
已经接近凌晨了,后台十分拥挤。但大部分演员只是在默默换衣服、卸妆,几乎没有闲谈。
剧院经理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这是一位快活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身材略胖,成日穿着一件米黄色格子西装。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把对金钱的喜爱写在脸上,眼神中时刻透着一股精明气。能让剧院赚钱的剧会被他捧到天上去,而让剧院亏损的剧很快就会被他从名单上划去。
“各位今晚辛苦了!”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勉强对大伙儿挤出一抹笑说道。
见其他人没有什么回应,他尴尬地望向我和列别捷夫,“尤其是您二位——亲爱的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今晚的观众可都是冲着您来的,无论如何,今晚的票钱可是赚了不少呢。还有您,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整场音乐都美妙极了,您的水准还是一如既往的高!”
“得了吧,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别说客气话了。咱们觉得好有什么用呢?观众不买单呐!很明显,今晚的首演算不上成功。”扮演索菲亚丈夫的男高音歌唱家亚历山大·彼德洛维奇抱怨道。
“我觉得咱们的演出没什么问题,虽然排练时间不长,但在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的指挥下,乐队和歌手配合极好。尤其是‘索菲亚’最后一段咏叹调简直美妙极了!观众欣赏不来是他们的问题!”小提琴手显得有些忿忿不平。
“你们都找错重点了!音乐是没问题,观众不满意的是剧本。很明显,他们习惯了那些歌颂爱情的古典歌剧,这种新颖的题材令他们一时无法消化。看来下次接剧本要更谨慎一些,不要轻易尝试这些新东西。我导了十几年《费加罗的婚礼》从没出现过什么岔子。这下可好,白白坏了名声!”导演索科洛夫扼腕叹息道。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说得太对啦!还是传统的东西好呀!作为剧院经理,我不是不想创新,只是新东西有风险,一不小心就会赔钱!不过大家不要气馁,以后咱们老老实实演受观众欢迎的剧,这事儿很快就能过去啦!”
“没那么简单。明天戏报上就会出各种评论。那些评论家天天闲的没事,就等着这样的时刻好好羞辱人呢!”索科罗夫闷声说道。
“各位,”我站起身面向大家,“今晚的演出我应该负有主要责任。毕竟,《索菲亚》的剧本是我推荐的。但我不认为我们今晚的演出是失败的。是有这种情况,观众不能理解剧本和音乐,但我们不应该因此否认自己。”
“那你以后自己演吧!我是坚决不导了。”索科洛夫不耐烦地打断道。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严肃了一天的指挥列别捷夫这会儿眉头反而舒展了些,“您既然不喜欢这部作品,一开始就不应该接手。现在演完了在这抱怨算是怎么回事?想必您心里早已打好算盘了吧?若是首演成功,您功不可没;若是失败,您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您…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索科洛夫反驳道。
“好了,好了!”剧院经理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连忙摆摆手,“各位,《索菲亚》以后不排了!我只坚持一个原则:出票率和上座率决定一切。剧院是要赚钱的,我不做赔钱的买卖。好在今晚赚钱了,既然反响不好就及时止损。各位别聚在这了,回去休息吧。”
“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您不是一早就准备了庆功宴吗?怎么,现在不打算让大伙儿过去了?”
“这…我看大家都累了吧?而且,今晚有什么可庆祝的呢?”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讪笑着小声说道。
“鲍里斯·亚历山大罗维奇,有上好的白兰地和莱茵葡萄酒吗?您可别拿“纽依”糊弄我们!”大提琴手嚷嚷道。
“去年冬天在莫斯科举办庆功会,您还拿变黄的牡蛎搪塞我们呢!”卸了一半妆的女中音不满地说道。
大伙儿一向知道剧院经理抠门,加上此刻心情不好便故意挑起让他难堪的话题。
“算了算了,请吧各位。”剧院经理不情愿地应道。
“庆祝宴”在隔壁的大化妆间里举行。几张方桌子被拼成一个长桌,上面摆着白兰地、伏特加以及各种冷荤菜和香肠。
有了酒,男演员和乐手们很快就忘记了今晚演出带来的不愉快。酒过一巡,我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长时间的排练及演出相当消耗体力。不一会儿,列别捷夫端着红酒杯走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下。
“心情不好?”他轻摇着酒杯问。
“有点。”
“说实在的,您有段时间没唱了,我本来有些担心您的状态,但今晚您的表现简直棒极了!”
“谢谢您的安慰,可演出还是不尽人意。”
“您知道吗,世界上有过不少首演失败但后来又大获成功的杰作呢。譬如《费贷里奥》、《茶花女》。而我们的《索菲亚》,您想过问题出在哪吗?”
“不瞒您说,我现在大脑很混乱。而且我也不觉得《索菲亚》能和您提到的’杰作‘相提并论。”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虽然说话粗鲁,但有一点说对了。您瞧,那包厢里坐着的可都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夫人,他们爱看什么呢?无非是那些贵族青年的情爱故事。他们能怎么接受《索菲亚》这样的离经叛道的作品呢?”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不能一辈子只演那几部剧,艺术也需要不断推陈出新呐!虽然今晚的情况不好,但我不打算就此放弃。”
“我理解您的心情。不过,先别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明天报纸上就会争先报道今晚的演出。亲爱的,希望您的心情不要被打扰。”
列别捷夫吻了我的双手,微笑着离开了。
“庆功宴”一直进行到后半夜,酒精似乎有效缓解了大伙儿的失落情绪。
我疲惫地回到家后,在床上没躺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身体虚空又无力,但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穿着睡衣来到了餐厅,女仆端来了早餐,旁边放着新送来的报纸。我紧张地拿起报纸,一份,两份……果然,报纸上已经出现了针对《索菲亚》昨晚首演的评论。多份报纸直接地使用了“首演失败”一词。
其中一份这样写到:“《索菲亚》试图以一位女性的命运为故事核心,但却未能俘获观众的心,首演现场反应平淡,即便女高音拥有高水平的演唱也无法挽救失败的结果。”
还有一份评论更加辛锐:“《索菲亚》是一个彻底虚构、臆想的故事,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如此失败的创作实属少数。这样的作品出现在彼得堡歌剧院的舞台上实在令人震惊。”
只有《新时代》的编辑给了比较温和的评论,该报纸认为,“歌剧《索菲亚》在音乐上有一定创新,并试图在剧情上做出不同于传统歌剧的突破,即便一时无法符合现场的欣赏心态,并不能由此断定这是一部失败的作品。”
我放下报纸,苦闷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出门转转。
我沿着涅瓦河畔走着,街景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但从我眼里看过去却显得混乱、无序。河边坐着几个钓鱼的男人,身旁放着几个脏兮兮的酒瓶子。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找了个河边的小饭馆坐着。隔壁包厢传来几个男男女女的笑声和交谈声。
“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您昨天真的去了剧院吗?”
“没错。”
“听说现场‘嘘’声一片,不少人看到一半就离开了?”
“可不是嘛!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情况。”
“女主角不是那个有名的女高音吗?”
“那又怎样?她以前的演出时是多么可爱啊!昨天我都快不认识她了。”
“听说她演了一个对丈夫有罪的女人。”
“哦!多么可怕!”一个女人惊叫道。
“瞧瞧现在的社会风气都变成什么样啦!居然都明目张胆地上演这种不伦不类的剧了!以前崇尚古典主歌剧的时代去哪了?”
“说到底还是社会对女人的规训不如从前了。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您瞧瞧吧,现在出来工作的女人有几个正经的?”
“不是歌女、演员,就是下等的女仆、洗衣工,再不然就是……哎呀!有尊贵的女士在场,不说这些啦!对了,娜塔莉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上次给您带的波斯丝绸您还喜欢吗?”
隔壁开始谈论一些布料珠宝类的话题。我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离开了小饭馆。
我继续无精打采地走在涅瓦河边。令我烦心的并不是刚刚听到的评价。成名以后,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但成名带来的不仅是鲜花与掌声,还有各种负面评论和流言蜚语。当这所有的一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大脑开始对外界的声音麻木。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从哪一刻起,我才真正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不那么在乎,不在乎他人的评价与眼光,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很多人喜爱。总之,如果说成名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让我走出了儿时的怪圈——我不再渴求他人的认可。
我感到沮丧的是观众并不能接受并理解这样一出新颖的、有突破性的作品。
除此之外,令我烦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庭审很快就开始了。听说他找了本城最有名的辩护律师。公爵和卡佳本来坚持要来参加庭审,但卡佳突然来信说公爵前些天旧疾复发,现在身体状态极差,受不住长途奔波,她也不得不留在父亲身边照顾,因此二人都无法前来。
我会作为控方证人出席庭审,然而我还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大脑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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