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间萦绕着的烧焦的气味让他回神。
他觉得很无力,他做了一把伞,是萧徽梦想中那样轻柔的伞,她说要是有那样一把伞就好了,结果自己却在火灾中丧生。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人生难道就是由无数个数不清的阴差阳错构成的吗?
等他终于做好了这把伞,没能赶上的这一点点,原来就是一辈子。
是他们彻底错过的一辈子。
容成青忽然很想问,问苍天为何如此造化弄人。
油纸伞燃烧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全部盖过,原是想烧了,让已故的萧徽仍带有一丝慰藉,现在凝视着这把伞正沉郁地烧着,萧徽那日的笑容又频频闯入他脑海。她的笑像隔了一万年那么久。
一万年么?或许他已经捧着伞等了一万年了么?
一万年的风霜雨雪,只为此刻的一句抱歉,没能将伞更早送给她。
那长长、长长的眼神,越过了一整片湖泊;那浅浅、浅浅的笑容,踏过了他仅有的回忆。
他想不明白很多事,想不明白阴差阳错,但此刻也许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燃烧,火焰流淌在丝绢伞上,他忽然又不忍心起来,总觉得烧掉了明媚如春日的萧徽同一部分精魂;就这样吧,容成青将伞递出屋外,伞燃得并不壮烈,因此也还救得回,雨水不多时便将火苗尽数熄灭。伞面已然烧坏,原本上面画着的梅花样式也被火舌灼得七零八落,那红梅绢花乍一眼望去,竟像鲜血一般。
一朵朵盛开在雨夜里的鲜血梅花。
就这样吧,给你一半,是为应约;剩下的就留给我自己,做个念想。容成青想。
烧焦的气味越发淡了,他想起这是自从和萧徽说过那一次话之后,宁陵的第一场雨。
容成青再次记起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女,冷雨在不经意间打湿了他的额发,但他并不在意。
他开始思考几个问题,如此大的火势,王府里竟无人察觉么?照理说如此惨烈的大火,烧成这幅样子,怎么说也要两个时辰,在这期间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火灾的来临?而且他们二人不可能未曾呼救,就算是皇叔命令下人退下,怎么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不对,从而酿成这番惨剧?以他对皇叔的了解,容成殷不是如此莽撞之人,萧徽更是心思缜密玲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又或者,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此事有诸多疑点。冷静下来的容成青发觉这场火灾远不是意外能够达到的地步,除非有人别有用心,处心积虑只为除掉他们二人,近日他也未曾听过皇叔得罪了哪些人,又或者是萧徽和萧延昭那边徒增事端?
总而言之,此事亟待好好调查一番,刻不容缓。不如就交由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去做,可是只怕他经验不足,太过莽撞;再者说,倘若另有不便的隐情,不泄露出去当然是最好。毕竟是皇家命案,仔细些更好,倘若一点皮毛都调查不出,再落到刑部去审,最后实在没法子就交给大理寺,这样最保险,对皇叔和萧徽也算尽了心力。
“这件事先不用大理寺的人调查。”容成青侧身,同江允轻声嘱咐道。
随即扬了扬声音,“叫王府内所有的下人,一应俱全到殿外来,孤要问他们一些事情。”
飞流殿前后都被挤满,以防意外,容成青离他们很远,身侧还有贴身的禁卫军保护。
“如此大的火势,这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怎的没一个人及时发现,以至于烧了这么久?”
最前方跪着的想必是丫鬟们的统领,年纪看上去有些大了,该是在王府里侍奉了许多年。她颤抖着声音答道:“是王爷差我们去采桂花蜜,说两个时辰之内都不能扰他清净……连偏殿都进不得……”
容成青眉头一皱,“采蜜用得上这么多人?”
“回皇上,当时正值申时,该用晚膳,王妃吩咐了要吃开水白菜和清汤燕窝,又说王府内的燕窝不太新鲜了,要我们去西市采买一些,顺便取多些软云纱来糊碧纱橱,所以奴婢带了十几个丫鬟小厮赶车去了;莲燕是王妃的贴身丫鬟,最清楚王妃爱吃的口味和喜好,也擅长打花蜜,便留下来采蜜了,花园里的桂花树极多,全打下来的话,算算人数,二三十人是有的。”
低敛眉眼沉思片刻,容成青不明白这两个人是在搞什么花样,一个支开丫鬟去打蜜,另一个支开小厮去采买,偏偏若是正常的东西也就算了,花蜜难采这是谁都知道的;眼下又是月中,西市商铺并无那么多软云纱卖。
这也只能证明他们二人或许真的有要事要商讨,以至于谁也信不得,不得不支开所有人不得靠近飞流殿……但是这与火灾有什么关系呢?除非他们正要商谈的问题正好中了凶手的下怀,趁这个时间杀人灭口。
容成青发现人群中戴着醒目朱钗的一名侍女似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一般,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眼神也不像其他人那般慌乱,盈盈眼眶中还闪烁着泪光,神态比其他人都要痛心。
容成青思忖片刻,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一定有其他的话要讲,这桩命案进展到现在,疑点颇多,线索一片空白,现场除了地板上的墨痕和一处凹陷的痕迹几乎没有其他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也就意味着,也许她将说未说的话会成为关键的突破口。
他让江允遣散了众人,然后叫住了那个面色有异的婢女,意外地,一开始主动答话的大宫女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步伐更加匆匆地走了。
容成青决定先不管这个小插曲,主要还是审问眼前的人,年轻的婢女跪在地上,朱钗因害怕而颤抖起来。
他先前没怎么有审人的经历,只能凭借直觉循序渐进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婢名为莲燕。”
“你就是皇嫂的贴身婢女?”容成青问道,“你服侍了她多久?”
莲燕身体依然在发抖,但还是努力镇静下来回话:“早在小姐幼年,我便一直伺候小姐,从当小姐的书童开始,已有十年了。”
这样看来,这个名为莲燕的婢女是萧徽的陪嫁,并且多年来和她感情不错才是。
“今天你一直都在花园里采蜜?”
此话一出,他看到婢女明显地惊了一下,声音开始发抖:“奴婢……在申时之前,曾偷偷来过殿外……还请皇上恕罪!”
说完就跪得更低磕了几个头。
容成青摆摆手,但是估计她也看不见,于是说:“不治你的罪,你只管说,你在殿外听到、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如实招来。”
“我原是看到小姐平日里爱吃的蜜饯盒子没了,想去买些来,记起来小姐上月出街的时候落了个镯子在店铺里,正好就想一并给取回来。而且小姐丢的是一套子子母镯,做工精细不说,还是上将军在小姐未出阁时便赠给小姐的。前些日子事务繁多,小姐都忘了差人去取,我便想去取了来,但是北市圭塘蜜饯店主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无比,我怕如若不能证明是这此镯子的主人,恐怕就不能顺利取回来……更何况我一介奴婢,身上并无证明身份的东西……”
说实话,容成青是觉得这丫鬟说的前因太繁琐了些,不就是要直奔主题这几句关键证据,结果絮絮叨叨了半天连头都没开。但是他也没多说什么,毕竟什么都不说这丫鬟都能吓成这样,出了口反而火上浇油,他就无声地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我就要去找小姐,取另一只镯子当作证明,结果还未推开殿门,就听到小姐在说话,听上去很生气,我从没见过小姐这样,下意识就要推门进去,但是小姐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我听清了,很奇怪,我就忘记推门了。”莲燕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真挚的眼神不似作伪。
“什么话?”
“她说:‘他是谁?’然后王爷仿佛笑了一声,我听得不真切……”莲燕不敢说那笑声听上去很诡异,于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之后就是小姐说:‘怎么不知道他’之类的,再然后我就不敢听了,赶紧跌跌撞撞跑了回去。”眼看着问不出什么更多的话,江允看了一眼容成青的表情,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他”……萧徽说的“他”是谁呢?又知道什么?等等……如若说与皇叔容成殷有着深仇大恨的人,眼下还了无头绪;但是和黄叔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他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容。
“他”,也可以是“她”,这样就对上了。
无论这件事和她有没有关系,都要好好回宫问一问才行。他将丝绢伞重新裹上绒布包好,江允见状要来接,被容成青摆摆手拒绝。他独身捧着那把伞,脚下踏过了沾有泪痕一样闪着光的凝金墨的阶梯,侧过了头,乌黑的发披散着,有些还浸饱了水,“起驾,回宫。”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便一直思考萧徽与这个人的联系,他深知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皇叔心中野心勃勃,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如果说容成这个姓氏对于四弟来说还有些许手足相怜的温情,那对于他这位叔叔来讲,恐怕更多的早就已经变成了争权夺势的代名词。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却也是不得不去面对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更何况,他作为白玉阶上表面上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永远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的良心。
他要找的这个人,是父皇曾经的贵妃,准确来说现在已经变成了金丝笼中的“遗孀”,她年华尚在,却只能终日在偌大的“监牢”中虚度光阴。对于这一部分,容成青当然有所怜悯,包括太后,父皇一死,她们最好的年华就已然被迫逝去,秋月春风,四季光阴,再没有了丈量的尺度。在宫城中生活的人,一眼便是这样望得到头的生活与被迫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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