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青见过元妃的次数并不多,几次是见她在父皇身边,还有一次还是年幼在井边的惊鸿一瞥。
前往慈方宫的路上,他细细盘算着这些年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过的元妃与皇叔之间……
用“阴谋”或许不太合适,更何况皇叔现在已经死了,无论之前有什么要做的、要做但是没做的,都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慈方宫不同于元玉容先前在西六宫住的宫殿那般雕梁画栋华美至极,院子里的也桐木有些枯黄,更显得寂寥。
他来见元妃,经由侍女通传过后,没过多久就听到奔走的脚步声,佐以珠钗步摇晃荡的声音渐近。
元玉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来,脸上带着十足的欣喜,连忙张罗侍女端几个糕点盒子来,“还有新做好的乳酪糕,都拿来。”说着便请容成青去正殿。
容成青记得近年来西戎进贡的珍品牛乳明显减少了许多,而她一介先皇遗妃,想必分到的份例更是少得可怜,欲摆手说不要,又怕伤害到元玉容明显的好心,于是无话,进了殿内。
刚刚坐定,看到元玉容这个反应就知道她八成不知道皇叔二人身死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愿兜圈子,直接将侍女清走,开门见山:“你最近有没有同皇叔见过面?”
看到面前的人的笑容马上僵硬了许多,他又补上一句,“你常和他见面的事,还想瞒过谁?”
“不……我们……我们最近没有聊那些……”元玉容觑着对面人的脸色,终于悟出点不对来,见面前人乌发半散,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如此情急,再笨也该猜出点苗头了,“他,他怎么了吗?”
容成青避过去,没有看她的眼睛,“薨了,他是和皇嫂一同,在殿内被烧死的,尸骨无存。”余光瞥到摆在一旁桌子上的杯子上印有梅花图样,心内泛上些对鲜血梅花难言的酸楚。
“怎么会?!”元玉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几乎是要从椅子里跳出来了,被吓了一大跳,“真的?皇上亲眼所见?”
容成青屈起一段指节敲了敲桌面示意她镇定些,有些无可奈何地,“烧得只剩骨头,用不用让仵作拿过来你替他验验?”
“不是……这也太突然了……”元玉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就好像害怕亡灵找上身似的。
容成青没工夫听元玉容的碎碎念,“所以孤现在在问,他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你和他私交甚笃,最近见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听到“私交甚笃”这几个字的时候,元玉容没忍住眉头跳了跳,随即见容成青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努力回想着:“距离我上次与王爷见面已一月有余,没什么特别的,同平时一样,说了些有的没的,他话多这皇上是知道的,那我也不能全记住啊。”
“什么都没有?你想不起来?”容成青开始思考提审到大理寺的备用方案。
“倒是有一点,我不知道算不算……他问我有没有东瀛那边晶石的路子,我就问他要干什么,他絮絮叨叨了一堆我也没听清,好像说什么画像?还提到夏天,好像是仲夏什么什么的,我再问,他就不肯答了。”
一月前也是夏天没错,但已经入了孟夏,皇叔也不会连最简单的时令季节都分不清……
“依你所说,再没别的了?”容成青不死心,还想问。
元玉容闻言又想了想,仔细搜寻过记忆的每个角落,但毕竟已经过了有段时日了,她记不清也是人之常情,“记得住的就这些了,他还问了我城西的胭脂铺子一些琐碎的事,可能是要买给他夫人胭脂,这也比较平常,再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容成青点点头,拱手算尽了礼数,想着这些事情,他想应该有必要单独问问那个府里上了年纪的婢女。
“等等……”元玉容出声叫住了他,面容看上去却很纠结,又夹杂着别的情绪。
容成青很配合地停下了步子,见元玉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点让他想起幼时唯一见过她的那一面,当时她在水井前的表情,比现在多了几分麻木和决绝,他后知后觉涌上来一些迟来的不忍和顿悟。
刚要开口问,那厢元玉容主动笑了笑,不太自然的神情,却全然没有坏心地,“没事了,我可能是坐久了,头发昏。”
容成青几乎没有机会这样好好地面对面看她这张艳丽却憔悴的一张脸,他偏过头,并不直视她,轻声问她要不要内务府拨些冰片菝蔺来,“治头疼有奇效,太医院研制出来的新法子,磨碎了敷在太阳穴上,片刻就好。”
她谢过他的好意,应和道我都还不知道呢,“可能这院子到底偏了些,来的人少,消息也不那么灵通。”
牡丹花样的步摇随着流苏轻轻晃动着,其间镶嵌了多枚珍珠于花瓣之间,娇蕊衬得明珠像池水一般荡漾,更像泪水。
牡丹本不是池中之物,是被人硬嫁接到池塘里来的。再美艳也不过飘零、浮沉、溺毙。
必经的结局。
他想到她几乎要在这一隅天地里变成灯油一样的那样熬过这辈子,四周尽是黑暗,唯有燃烧自己的光阴。心里有所不忍,于是步伐加快了些,对门口等着的江允嘱咐将太妃每月的份例往上调一些,“还有西戎那边进贡的牛乳,从孤宫里的份例里拨出来些送到慈方宫。”
元玉容看着他一步步离去,明白没说出口的话大概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说出来。
传召而来的大宫女脸色虽有惊慌,但不那么意外,仿佛已经预料到会被盘问,可无论怎么说,坐在她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心里到底还是怕的。
“你在王府侍奉多年,想必皇叔的事你都很清楚,你可曾知道他与一些可疑之人的往来?”
意料之外,她摇了摇头。
容成青挑了挑眉,“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对于此事的疑点,都可以说。”
“奴婢不知道这件事与王爷的……有没有关系,但是……前几日,王妃在殿内摆放茶具之时,似乎意外发现了什么,之后的几日更是频繁进出此殿……此殿是偏殿,几乎不会客,只放着一些王爷平时随笔的字画和亟待阅读的典籍,还有茶具棋艺这些闲情逸致的小玩意,我想如果是单纯的这些东西,王妃大概不会觉得有什么。所以,奴婢猜,她应该是看到了那副画……”
“什么画?画的是个人?画的谁?”
“奴婢也只是多年前匆匆瞥过一眼而已,对画看得不真切,但是奴婢敢笃定画上的人是……”
说到关键处,她却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喉咙了一般,饶是容成青也有些不耐烦,想要马上就听到答案。
“你尽管说,孤保证,你在这里说出来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而且孤会保证你的安全。”容成青急切地说。
得到了当今天子的保证,她才终于定下心来,说出了那个无人知晓的、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是当年侍奉王爷的贴身奴婢,名为仲夏。当时夫人带来的四个丫鬟分别是初春、仲夏、孟秋和季冬,她们是一起入的王府,老夫人便取了连衬四季的名字。后来除了仲夏,这些年做满活计的大多拿回了卖身契,归家去了,可能还有几个也在京城,但早就无处寻觅。”
容成青又问:“那个仲夏,她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她侍奉王爷的时间比其他人都更多,因此……感情也和王爷更……更深厚,她进王府前便体弱多病,后来更是因为执意要下池塘采莲而久病不起,王爷请了诸多郎中来为她诊治,可惜她病重体虚,已是回天乏术。”
“你怎么能确定,画上的人一定是仲夏?”
“王爷请画师来过,画的什么,当时没有人知道,但是自那之后,有一次奴婢去飞流殿送碳,意外在王爷桌上看到了那副画,虽只是匆匆一瞥,但我能断定,画上的人就是她,和她有相同的颊边痣,所以……”
事情进展到这里,容成青总算有点能抓住纷乱线头的感觉了,“——你是说,她脸颊上有一枚痣?”
闻言,侍女更加瑟缩起来,“是……在右脸,眼下……偏右的位置……”
只要是亲眼见过萧徽的人都知道,她的眼下也有一颗醒目的泪痣,右脸,右边。一模一样。
容成青忽觉此事荒唐,像是明明知道了真相又永远隔着一层不愿面对的纱。不敢轻易掀开,怕背后是梦幻泡影,更怕轻轻一碰,整个世界就要分崩离析。
跪在一旁的侍女明显也想到了他所想的,堂堂县主、上将军萧延昭之妹,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宫女……
她浑身抖着,连忙磕头,“此事奴婢绝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些年来下人们走的走、病的病,如今也只剩我一个老人了,只有我知道仲夏的事……求您开恩,饶我一命吧!”
这件事越发凌乱了,容成青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番,于是只是嘱咐几句,让她千万不要说出去就放她走了。
侍女如蒙大赦地连磕几个响头,然后跌跌撞撞地倒着出了大殿。
说是要梳理,其实也根本没什么值得梳理的部分了。眼下的情况已经很清楚,皇叔明知道萧徽同那多年前病疾逝去的婢女容貌上有几分相似,仍要娶她——或者直白一点说,正是因为萧徽长得像那名婢女,才得以和容成殷成亲……此事进展到这里,和谋杀已然没什么关联,容成青只能尽可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然而无论是地上莫名的凹痕还是残留下来的墨痕都证明着这场“意外”并不简单。
原以为能问出什么关于真凶的线索,结果竟然如此让人意想不到。
他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或者说,他以为二人之间心意相通,至少没有别的芥蒂和罅隙以及阴谋。现在看来,阴谋暂且不论,容成殷的动机则不纯。
容成青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进展。
萧徽爱容成殷吗?想起她为他抚去脸侧雨水的模样,容成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那容成殷对萧徽呢?平日里看不出一丝端倪、对待萧徽始终和颜悦色的模样,竟然是出自于她同故人相似的面容?
这算什么?
容成青不禁发出一声诘问,又或是哀叹。容成殷再也给不了他答案,给不了任何人答案。准确来说,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这个秘密也许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那么她……她看到了那副画,她会知道那副画像上的,其实不是自己吗?残忍的剖白,如同箭矢撕裂心脏一般毫不怜惜。
只是因为相似,何来情深似海何来惺惺相惜,何来天造地设何来姻缘注定,原来都不过只是静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倘若能骗一辈子也好,偏偏要在死前让她知晓这难以承受的真相,这重量是不是深深压在她臂弯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逃离?这真相是不是让她否定了之前和容成殷的全部,情真意切是假,柔情似水是假,金风玉露是假,柔情蜜意也是假。
巨大的谎言编织的网渐渐收缩着,她在即将窒息时才明白,原来摆在眼前的自由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自由,或者说不是给她的自由,和皇宫所谓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是金做的笼子,一个是琉璃做的罩子,将她紧紧困在里面,从来都没有她的成全。
哪里轮得到她的成全?
在荡漾的烛光当中,容成青仿佛看到了那场大火,也看到了正在燃烧的那把伞。
他忽然觉得,正是萧徽的鲜血浇灌在伞面上,流淌出一副鲜血梅花的纹样,而自己阴差阳错晚的这一步,也许正是萧徽要故意把伞留给他。他把这当作她在世间唯一的遗物。
容成青这样想着,然后忽觉窗外雨声又起,回首烛台边两点斑白的蜡痕,发现这是萧徽万丈黄泉之下衣襟上的泪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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