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叶子给风吹得哗啦哗啦响,活像一群藏不住话的小东西,正贴着耳朵叽叽喳喳。空气里飘着刚下过雨的味儿,泥土混着草腥气,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湿漉漉的,凉丝丝的。萱萱的肩膀还在那儿一耸一耸地细微抽动,眼圈子红得吓人,像两颗熟透了、一碰就要掉汁儿的酸枣,嵌在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
圣雪那双手心暖和得很,跟小火炉似的,正轻轻搭在萱萱冰凉的手臂上,来回摩挲着。那手臂上还残留着一层没褪干净的鸡皮疙瘩,摸上去麻麻赖赖的。她的声音不高,但稳稳当当,带着一种让你没来由就信服的劲儿,像是冬天里对着冻硬的窗玻璃呵出的一口热气,雾蒙蒙一片,却实实在在地暖着:
“乖乖,咱不哭了,啊?”圣雪轻轻拍着她,眉头却拧了个小疙瘩,忍不住扭过头,瞥了一眼远处那栋灰扑扑、像蒙了层旧报纸的居民楼。某个窗户黑洞洞地敞着,仿佛刚才那阵尖利得刺穿耳膜的叫骂声还在空气里没散干净,湿漉漉地往下掉渣滓。她叹口气,手上加了点劲儿,更紧地握住了萱萱纤细的手腕,“为那种人,掉金豆豆,值个啥呀!打今儿起,”她声音沉下来,带着点金石为开的笃定,“你就是我妹了!亲妹妹!懂不?敢再有人给你委屈受,你让她先把伊圣雪的拳头尝尝咸淡!”
萱萱吸溜了一下鼻子,睫毛上还挑着几颗小小的泪珠子,在黄昏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她茫然地抬起那张小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不敢确认这突降的、滚烫的归属感:“姐……?”
“诶——!”圣雪这一声应得又脆又亮,像是往寂静的空气里投了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波纹。她嘴角一下子扬了起来,刚才因愤怒而绷紧的、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瞬间像春水解冻,柔软得一塌糊涂。“这声听着才熨帖!以后就这么叫,别见外,叫亲热点儿也行,‘小雪’啊,‘雪姐’啊都成,没人的时候你叫我名字我也应。”她说着,自然而然就抬起手,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亲昵劲儿,用拇指指肚蹭了蹭萱萱脸上冰凉湿黏的泪痕,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记牢咯,你有姐了。顶顶亲的姐。”
这话,像块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火炭,冷不丁掉进了萱萱那口冰凉沁骨的井里。噗嗤——冒出细密滚烫的白烟,烘烤着紧缩的心脏。堵在喉咙口的那团又酸又涩的东西,好像松动了一点点缝隙。可还没等那暖意稳稳当当地落到底,舅妈那张总是拉得老长老长、霜冻了似的脸,还有那双看人时像淬了毒、剜肉剔骨似的眼睛,“嗖”一下又跳到眼前,凉丝丝的寒气“噗”地把刚燃起的小火苗盖下去一大半。刚放松的肩膀又不自觉地绷紧了。
圣雪那是什么眼神儿?就跟厨房里熬糖似的,一眼就瞅准了火候。她哪能看不出萱萱这小脑瓜里正打着滚的惊雷暴雨?她立刻把话锋转了弯,眼睛“唰”地亮了起来,那光芒跟新擦亮的打火石迸出的火星子似的,亮得灼人。她干脆一手揽过萱萱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凑近那张还挂着泪痕的脸:
“哎,萱萱,”她声音沉甸甸的,压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热情和急切,“你跟我一块儿走!”
“啊?!!”萱萱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这句话的滚烫给燎着了,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圣雪搂得太紧,胳膊勒得她有点喘不上气儿,脑子里更是“嗡”一声塞进了一大团乱糟糟、理不清的毛线球,“我?…我去哪儿?…法国?”舅妈那张刻薄的脸瞬间在眼前放大,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尖,仿佛下一秒那尖利的叫骂又要劈头盖脸砸下来。心“咯噔”一下,直往冰窖底下沉,“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舅妈…舅妈会…会打死我的!”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死死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嘘!别慌!听我跟你掰扯清楚!”圣雪没松手,反而把她箍得更牢实了,像是要把自己的勇气和体温都渡过去似的。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两只手紧紧包裹住萱萱冰凉的小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萱萱能清晰地感觉到圣雪手臂上传来的温热和强健有力的心跳。那股力量像激流中的磐石,试图稳住她这艘在惊涛骇浪里东倒西歪的小舟。“机票!机票的事儿你别愁!我让我家老头子,老伊同志,包圆儿!连你的那份儿也一块儿搞定!别看他平时买袋冰糖都要货比三家抠搜样儿,真到了节骨眼上,尤其为他亲闺女的‘亲亲小妹’,他可舍得出血了!这点儿包票,你姐我打得稳稳的!”她语气里的斩钉截铁像是一柄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萱萱心口翻腾的巨浪上,试图把它夯平。
“可是…舅妈那边…”萱萱的嘴唇还在哆嗦。
“没有可是!”圣雪果断地截断了她的话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逼视着她,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在萱萱苍白的脸上烙下印记,“到了法兰西的地界儿,咱俩脚一落地,安顿妥帖了,头一件大事——写信!写给你那没见识的舅妈?不!写信给我爸妈!对,就写给他们!我帮你!咱们仔仔细细、掰开揉碎了说,说你想学真本事,说你跟着我一块儿出息!说那洋学堂的老师怎么带学生,烤炉多讲究,学的是啥正经东西!老头子那脾气你还不晓得?他要是知道你有心气儿学,甭提多美了!他家糖罐子开了都没他笑开花了美!他顶顶稀罕的就是上进的孩子!让他出面,亲自去跟你那‘鬼见愁’的舅妈说!把她请到咱家那铺子里,泡上一壶好茶,指着‘老伊记’那块招牌跟她掰扯道理!她再是不讲理,再浑,也总得掂量掂量老街坊伊老板的脸面不是?看他面子,兴许就…就松了口呢?”
圣雪语速越来越快,噼里啪啦跟爆豆子似的,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冒着丝丝缕缕甜香气儿的希望火苗:
“你想啊萱萱!”她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未来,眼神兴奋得像孩子得到了最想要的糖果,“咱俩!天天早上啃刚出炉、金黄酥脆还噼啪掉渣的可颂!就在那空气都飘着法棍麦香气的、大玻璃窗亮堂堂晃眼的教室里,跟着鼻子翘得老高的法国老头儿学做马卡龙!对对对,就是你老在我家窗户外头偷看偷咽口水那种,漂亮得像小彩虹圈儿的马卡龙!甭偷偷摸摸地在窗外头瞧!咱就正正当当地走进去!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围裙,站到那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台子前头!揉面!搅蛋!裱花!烤蛋糕坯子!咱俩一块儿琢磨!把老伊家祖传的那点‘土里土气’的好东西,跟你那法兰西的洋气、精致劲儿,搅和到一块儿!保不齐就开宗立派了!”她越说越激动,手不自觉地挥舞着,“等咱俩学成归国!嚯!那就是‘老伊记’响当当的‘双子星’!镇店的大宝贝疙瘩!嘿,到时候你舅妈?她算哪根葱哪头蒜?还敢剜你一眼试试?她那巴掌大的作坊顶天了也就腌点小咸菜糊糊口!左邻右舍看着咱,那还不得眼睛发红,羡慕得口水都要拖老长喽!”
这番话,就像一把沾着黄油香的钥匙,“咔哒”一声,精准无比地捅进了萱萱内心最深处那个早已锈死多年、连她自己也以为忘了在哪里的锁孔。那些过去只能在甜品店的玻璃橱窗外眼巴巴看着的、精致梦幻得像艺术品般的蛋糕甜点;那些圣雪偷偷躲在自家小厨房里,鼓捣些稀奇古怪的新配方时,飘荡出来的、让整条小街都变得格外香甜诱人的焦糖、奶油、可可混合的香气;那些遥远的、几乎褪色的画面——爸爸还在世时,一家人挤在小小的“老伊记”窄窄的后厨,爸爸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使劲揉着面团,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汗珠儿,妈妈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拿着长柄勺小心地搅动着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散发浓郁香气的卡仕达酱……厨房里雾气蒸腾,暖烘烘的,小小的自己则仰着脸,得到大人恩准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一点甜得醉人的酱料,满足地咂摸着舌尖的幸福滋味……无数支离破碎、早已封存的光影碎片,像旧电影胶片一样,“唰啦啦”地倒回,猛地冲进她混乱一片的脑海!
她看见的哪里是电视里那遥不可及、冰冷巍峨的巴黎铁塔?她眼前跳出来的,分明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和香甜气息的场景——一个宽敞明亮、氤氲着黄油和烘焙焦香的厨房!大落地窗透进一片柔和金色的阳光。她和圣雪肩并肩站在操作台前,身上沾着可爱俏皮的点点白面粉,神情专注得像在雕琢艺术品,目光紧紧盯着烤箱小小的玻璃窗口——里面,正有个圆鼓鼓的戚风蛋糕,在进行着奇妙而膨胀的蜕变!阳光慷慨地给它们每一个蓬松饱满的曲线、每一丝精致的裱花纹理,都镀上了一层诱人的金边儿!
那不是一张明信片,不是一张海报。那是一个萱萱能够实实在在触摸到纹理、闻到香味儿、甚至能尝到嘴里那丝甜津津味道的活生生的未来!一种近乎原始的、带着贪婪和渴望的力量,像深埋在地底、渴水多年的藤蔓种子,猛地从心底那个被厚厚的寒冰覆盖了太久太久的角落里,挣脱了束缚!疯狂地向上、向上!那柔韧却带着惊人力量的藤蔓,瞬间就缠绕住了刚才几乎要把她冻僵、粉碎的恐惧。
眼底深处那层灰蒙蒙、黯淡无光的绝望,一点一点地,像是有人用力拨开了层层叠叠、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一丝小心翼翼、怯生生,却又带着无比坚定在奋力冲破阻碍的光芒,重新凝结起来。不再是纯粹的惊恐和茫然无措,那是一种带着试探的、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般的希冀,正在拼命地抬起头!
圣雪紧紧盯着这双重新泛出生机的眼睛,没错过这瞬间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太清楚了!那颗一直被踩在尘土里、碾来碾去、卑微渺小的种子,在经历了一场无情的狂风骤雨之后,终于——颤巍巍地、带着对阳光和雨露无尽渴望地,探出了一点点,嫩生生、绿莹莹的小芽儿!这芽儿虽小,却蕴含着足以顶开顽石的力量!圣雪的心,刹那间软得一塌糊涂,像是泡在了一桶温热的、甜得恰到好处的蜜糖水里。可这份柔软里,又浸透了一种能熔化钢铁的坚定决心!
她没再急着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用那只结实有力的胳膊,更用力地将萱萱单薄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把她的脸颊贴在自己温热的颈窝处。头顶的樟树叶依旧哗啦哗啦地喧闹着,但这声音,此刻听来竟有种莫名的安心感。空气里那股草腥气和湿土味儿,好像也变得清冽了一些。远处那栋刚才还阴森得吓人的居民楼的黑影,仿佛在视野里无声地缩小、后退了一些,不再是那么狰狞得让人喘不过气。
“萱萱,”隔了漫长的几秒钟,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已经没了刚才那急切推销般的火热和冲动。这声音压得更低,更沉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交付一个刻进骨血里的、沉甸甸的诺言,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只要你这边点了这个头,”她指尖轻轻点在萱萱冰凉的手背上,“其他的,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阎王殿的门槛,我去争,我去撞,我去替你先趟一遍!”她的目光深得像一口井,要把萱萱彻底吸进去,“这条能离开这憋闷日子的路,姐陪着你,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那法兰西……”她顿了顿,仿佛在想象那遥远的国度飘来的奶香,语气里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坚定,“咱俩,就两棵树似的,并排儿长,好好学本事,也好好地、争气地活着。将来那个……将来那个店,”她眼睛又亮起来,嘴角重新弯起憧憬的弧度,似乎已经闻到了未来店铺里飘出的浓郁甜香,“一定能甜得醉死人。那,是咱俩的!板上钉钉的!”
这声音里没什么华丽的辞藻堆砌,就是最朴素最家常的白话,可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温度、带着力量的小石头,“咚、咚、咚”地一下下敲在萱萱的心口最脆弱的地方,也敲在她灵魂深处那片刚刚苏醒、正渴望阳光雨露的心田之上。
樟树的枝叶在凉丝丝的晚风里摇摇晃晃,树叶缝隙里筛下些细碎摇曳的光斑,跳跃着落在树下两个紧紧依偎着的纤细身影上,把她们和脚下的影子都笼罩在一片斑驳的暖黄里。暮色四合,雨后被冲刷得一尘不染的天空,透出一种干净、澄澈的瓦蓝色,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她俩就稳稳地站在这片浸满雨后草腥味的泥土地上,脚丫沾着湿泥。可她们的目光,却已像小鸟儿一样扑棱棱地飞了起来,轻巧地越过了眼前那幢幢如同巨大灰老鼠般堵心的旧楼房,穿过了遥远得像是梦境的陆地与蔚蓝色的海平线,稳稳地落在了某个流淌着蜜糖般色泽、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诱人黄油焦香和新鲜奶油芬芳的地方——
那是一个金光闪闪、充满无限可能的,叫做“明天”的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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