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知道得太快，李根菊一时不晓得怎么应付过去，也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避重就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村里的哥儿同他一样大的都成了家了，要再等几年更不好说亲了。”
这倒是真的，乡下哥儿不值钱，又因为难以受孕，大多早早说亲嫁出去。甘学一时无语，李根菊趁机把话头扯开，伸手给甘学理了理衣裳，一脸心疼：“这孩子，你说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娘给你买点肉烧了吃。个子是不是又长高了？这新衣裳我专门给你做大了些，好料子穿着就是精神。”
甘学站在门槛上不为所动：“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晓得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怎么突然就把他要嫁出去，你们着什么急？”
甘家夫妇俩人品不行，长得却都还算端正，甘雨和甘学小时候也常被人夸两句可爱。甘学恼怒不为别的，甘雨的婚事他心里早有打算，结果爹娘胡闹，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甘学本想着今年一下场，自己板上钉钉就是童生；再用功一年，八成就可以考中秀才。甘雨到时候也就是十七八岁，秀才老爷的哥哥，虽然年纪大些，但自然不用再嫁一个泥腿子，等自己进了县学，就可以将哥哥嫁出去同富庶人家结亲。
日后要想向上爬，关系打点人情往来都是不小的开销，光靠父母恐怕难以支持。若是亲事结得好，于自己事业上也有所助力。
想得挺好，结果甘学刚考完县试，马上就要考府试了，家里竟一声不吭，要找个土里刨食的给他当姐夫！
李根菊听出他八成不晓得李家的事，心里松快许多，嗔怪道：“人小鬼大！你读你的书就是了，管这么多做什么。唉哟，娘知道，我的儿子操心哥哥，你放心，这门亲事顶顶好，你哥也满意。”
他们正说话，甘雨从外面抱着一捆柴进来了，李根菊见了他就没好气：“你又干什么去了！出去也不知道说一声，张着嘴不会说话是死人吗！一天饭也不弄，光知道在外面野跑！”
甘雨把柴放下，衣裳前襟沾了一大片灰，看见甘学一脸的不耐烦，李根菊站旁边陪着笑脸，心里烦得要死，唯唯诺诺地绞着手：“我看灶房里没有柴了，去山上捡了一点.....学儿回来了吗，我、我这就去做。”
甘学理都懒得理他，冲着李根菊继续发脾气：“娘，我说这门婚事就是不行，赶快给我退掉去。”
甘雨本来已经走到灶房前了，听他这话心里一跳，赶紧又折回来，隔着几步低声对甘学道：“学儿，你是说我的婚事吗？”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甘学腮帮子都咬紧了，前面还顾忌着赵子敬在不好发脾气，装模做样去买了些送嫁的东西，这时额头上连青筋都迸出来了，不容拒绝道：“我不管！平日里你们怎么使唤他是你们的事，这门亲不能结！我要是做了官被人知道有这么一门穷亲戚，还不得被人家笑话死！明日就把聘礼什么的统统还回去，要是耽搁了我考取功名，你们可别后悔！”
他这么发了一通脾气，李根菊又气又急，硬是舍不得上手打一下，一叠声地叫苦连天：“我真是命苦！你这冤家，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讲良心的，娘把他嫁出去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你不知道——”
她一时情急差点说漏嘴，还是甘旺在后面咳嗽一声，这才收住话头，拍着大腿长吁短叹起来：“这家里你到处去找找，看看能找到一个铜板么？我跟你说，今年屋里什么都没了，我看病都还赊着账！就那么几亩地，一年到头来弄个一两半钱银子，我们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跟你爹供你念书难道容易么？家里少一张嘴吃饭能轻省不少，要不是害怕掏不出你来年的束脩银子，你当我舍得把你哥嫁出去吗！”
甘雨真是把脑袋想破了都想不明白这结亲碍着甘学什么事，就是穷亲戚又怎么了，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
他也不管会不会挨骂了，飞快地说：“可是不嫁过去欠的钱怎么还呢？”
“欠的钱？什么欠的钱？”
甘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么快就说好亲了，感情是要把甘雨卖出去抵债！
这么大的事，爹娘竟然合起伙来瞒着他！甘学血直往头上涌，一把就将李根菊推了个趔趄，甘雨生怕砸到自己，赶紧往旁边一躲，利落地钻进灶房去了。
甘学气得脑子发热，拎起板凳往地上一砸，暴跳如雷地冲着甘旺道：“你又在外面欠了多少钱！”
“这关老子什么事！”
甘旺遭了无妄之灾，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你还有脸问，还不都是为着你！你问你娘去，这钱全是她造的孽！”
甘学这阵子都快气疯了，扭头又去吼李根菊：“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还不跟我说清楚！”
李根菊生着病，被他推那一下，这阵子还眼冒金星，歪歪扭扭在地上坐着。
眼见着事情瞒不过去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哆嗦着嘴唇哀求道：“学儿，不是娘有心瞒着你，这里面的事你是真不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咱们家这次是真的惹上不该惹的人了，把刀架在脖子上要咱们还钱，你听话，家里现在真是没有银子了......之前是欠了些钱，不过、不过不算太多，聘礼一来就能还上了，这门亲真不能退......”
“不是有心瞒着我？”
甘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怒极反笑，“爹爱喝酒耍赌，娘你也一年到头躲懒偷闲，这几亩地都靠着甘雨一个人弄，能有钱么！我爷爷留下的那点银子供我读书绰绰有余，不过都叫这家里折腾光了，打量着我不知道吗！如今更好了，还欠了外债，我还读什么书，不如一脖子吊死算完！到底是怎么欠的钱！”
甘旺他爹留下几亩好田，有一半都叫甘旺卖了，两亩上好的地少说能换十五两银子，甘旺没想到甘学连这都知道，磕磕巴巴道：“原先是原先，你爷都死了多少年的事了，现在还说什么！钱不也给你们都花上了吗，又不是我一个人花的。没那点钱，你读什么书，现在照样是个种地的！”
甘学还不服气，冷笑道：“我花了？好，爹有本事就直说，叫我别念书了，我这就脱了衣裳再不回私塾去！这门亲事，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娘的，有什么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一个下贱胚子，老子爱给谁给谁！”
甘旺看出来今日这事是过不去了，加上今日在外面受了甘学的训，丢了当老子的脸，又想起这摊破事是怎么起的头，儿子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自己开刀，一口恶气咽不下去，全都出在李根菊身上，劈头盖脸冲上去对着婆娘就是几巴掌，打得李根菊尖声痛叫还不解恨。
“丧门星！你养的好儿子，如今冲着老子耍威风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还动手打人，甘学的火气更大，冲过去拦着他不让打，冲着甘旺喊道：“到底怎么样，爹你心里清楚就行了，一定要我把话说清吗！前两年你耍赌欠了钱人家跑到屋里来要账的时候你忘了？你们将来老了不是我来养？将来要是甘雨嫁的没本事不成器不是给我找麻烦？如今更不得了了，欠了钱还不起，还要卖儿子！我将来做了官要是被人知道还有这桩丑事，乌纱帽都保不住！”
甘旺舍得打婆娘舍不得打儿子，咬牙重重一跺脚，骂道：“还不说！你要把我儿子害死不成！”
父子俩的话无异于一个惊雷打响在李根菊耳边。
儿子的前程事业是最要紧的，李根菊为这可以豁出一条命去，当然不肯有别的人挡了甘学的青云直上，此时后悔得恨不能也给自己两嘴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儿啊......都是娘害了你啊.......娘不知道怎么说.......”
甘学发过火，人也冷静不少，绷着脸道：“我现在不管别的，你们跟谁欠的钱，欠了多少，说出来我心里也好有个数。要是还得起，这门亲事就算了。”
甘雨知道他娘会被说动心，生怕李根菊真动了退婚的心思，从灶房里探出头急得大叫：“学哥儿，你别逼爹娘了！我愿意的！我现在是没人要了，再不嫁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日后更丢你的脸啊！”
甘学听了这话大为光火，怒道：“你好手好脚的怎么就没人要了！你就甘心一辈子当个下等人么！”
兄弟俩差四岁，小时候常常黏在一起，甘学还常常偷着跟甘雨分李根菊偷偷塞给他的点心鸡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甘学六岁，李根菊为了把儿子送进私塾，日日使唤甘雨去帮夫子家背柴禾喂鸡鸭，还把甘雨的衣裳裤子绞了做了几双鞋送过去。家里对待两人越发厚此薄彼，兄弟间再也不如往日亲密无间。
年长日久，甘学成了会读书写字有光明前途的上等人，甘雨成为他光明大道上第一块垫脚石，旧日的温情脆弱得像中看不中用的绸缎，早被甘雨十指上粗糙的茧子磨破了。
爹娘的偏心闹到今天这种地步，甘雨知道不能指望任何人，心里却难免五味杂陈。
他假装看不见李根菊拼命阻止的脸色，捂着脸也哭起来：“娘本来要把我卖给布庄的傻子供你读书，结果我失了清白人家退婚了，这会子要把花掉的聘礼都要过去呢，十天内还不了，你连学都没得上了！”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甘学头上，他站都站不稳了。
甘学再怎么清高，也知道人家想收拾自己跟杀个鸡费的力差不多，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有气无力道：“你给我仔细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甘雨赶紧把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抹着眼泪，真心诚意道：“ 不是哥想当下等人，哥就这命了，后天一早我就嫁过去，学儿，以后家里还要你多操心，这是哥最后能给你做的了。”
在这个家里受了十五年的磋磨，甘雨不是没有记恨过甘学，他遭受的一切不公都被甘学得到的优待衬托出来。对父母甘雨早就冷了心，但是对这个自小带大的弟弟，他还留有一丝希望。
来龙去脉一理清楚，甘学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爹娘要答应这门婚事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无可指摘，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怨谁，垂头丧气地往凳子上一坐，半晌没出声。
甘雨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到底是个孩子，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儿。
他踌躇了一下，想说两句话再安慰安慰甘学，毕竟过两日陆家的聘礼就来了，这些债立马就能还清，叫弟弟不必担心。
他正这么想着，甘学却忽然抬起头来，脸扭曲了，恨恨道：
“你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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