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琬悄然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李无言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打扮一丝不苟,光洁的额头上系着一条抹额,面目虽稚嫩却俊得像从龛上走下的仙童,浑然生出一股神性。
她朝郭表递了个眼色,郭表会意道:“这是咱来往间的房客,住在二楼的李公子。”
李无言又是一拜。
郭琬道:“一面之缘,请别拘礼。我们平日吵嚷惯了,忘了楼上还有休息的客人。李公子从柜台拿一壶酒吧,权当作我们的赔礼。”
李无言说:“送东西的事……”
郭琬俯身行了个礼,打断了他下一步的言语:“我有个朋友尚在病中,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得先走了。”
李无言没吭声,朝着郭琬的背影,再是一拜。
郭表兀自叹了口气。
李无言的目光落回到他身上,问:“这位是您的夫人?”
郭表不迭地摇头道:“你误会了,她是我的妹妹,名字叫郭琬。在下郭表。”
“婉约的婉?”
“不,是苕华之玉,曰琬曰琰的那个琬。”
“郭琬。”李无言念道,“琬儿。”
郭琬回了东厢房,关紧了房门。
她太大意了。
以为四下无人,就和郭表议论起两人的身世来,没想到隔墙有耳,差点就暴露了秘密。
好在那李无言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生不出什么事端,又一脸救苍生于水火的凛然模样,估计是出于热心才站出来。
郭琬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司马懿的床榻前,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怎么又这么烫?”郭琬吃了一惊,“不是已经退烧了吗!司马懿,醒醒,不要吓我。”
榻上的司马懿眼皮抽动,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
“郭琬……”司马懿的手覆在郭琬手上,声音沙哑,“身上好烫。”
郭琬忙去拎来一桶烧好的热水,浸湿毛巾,伸手掀司马懿的被子。司马懿却一巴掌打在她手背上,闷哼了一声。
郭琬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难道是怕我看你身子?”
司马懿一个男儿,竟然还遮掩起来。
像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司马懿半昏半醒地抓住自己的寝衣,毫无章法地扯弄几下,凭借蛮力把上衣扯了个精光。
他的肩膀宽阔无比,手臂和腰腹的线条如名家石刻出的一般精壮有力。
饶是郭琬给他擦过了几次身体,再看见这副精壮的肉身也会不自觉地脸红一阵。
只不过,郭琬每次看到他的身体,都会回想起他和林匪血肉相搏的场景。仅存的羞怯也随之被冲淡,只剩下对他一身伤痕的心疼。
司马懿明明烧得稀里糊涂,不时说几句胡话,四肢却还算听话,任凭郭琬帮他擦拭身上的滚烫之处。
正面擦洗完毕,郭琬刚想拿走毛巾,怎料司马懿翻了个身,呢喃道:“背面也要。”
简直像条打着滚要洗澡的狗。
郭琬笑了,把毛巾在热水桶里过了遍,余光扫过司马懿的后背。
上面有一整片的伤疤。
疤痕长短相近,密密麻麻,像是用同一种利器击打所致。随着层数越来越多,排布在上层的伤口明显变得更浅,昭示着施虐者力量的逐年消减。
郭琬触碰到那些疤痕的纹理,声音有些颤抖:“这些是怎么弄的?”
司马懿如同熟睡的孩子发出梦呓:“我爹打的。”
郭琬如鲠在喉。
擦洗好身体,司马懿仍旧不停地喊热。郭琬明白过来,他是脸上发烫,需要些凉的东西敷着,否则就会烫得难受。
郭琬看了眼窗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法子。
她提了一个空桶,右手拎一把铁锹,走到院子后面的河边。
她没什么力气,光是拎这些就已经累得够呛。而接下来的活计却比这还要累上百倍。
郭琬握住铁锹柄,朝冰面砸去。
砰砰的撞击声响彻安静的河面。
郭琬卖力地砸冰,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正月的冰面冻得很结实,任她凿了半天,只掉下了几块小碴子,不等她放进桶里就化了。
她累得满头大汗,靠着河边的一棵树坐下。
河岸空空荡荡,天际飘着几朵不成形的云。四周安静无声。接连忙碌了两天,郭琬不曾安稳地睡过,此刻不由得闭起了眼睛。
“汪!汪汪!”
两声狗叫唤醒了郭琬。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刚刚睡着了。
捡来的小黄狗可能是饿了,跑出来找她,这才把沉睡在树下的她叫醒。
“小黄!”郭琬柔情地默默狗脑袋,“不对,该给你取个新名字了,就叫……”
她没有说完,后背忽然一阵发凉,言语也停住了。
因为她隐约听到平静的河岸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凿打的声音,可她前来凿冰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郭琬抱紧小狗,心一横,朝身后望去。
空无一人的河面上,李无言袖子卷起,抡起一柄铁榔头,认真凿着冰。
他觉察到身后的目光,转过身,正对上郭琬的眼睛。
“不知道够不够你用。”李无言走到郭琬面前,把桶放到地上。
郭琬低头一看,冰块已经装了半桶,还被他细心地用小凿头切成了碎块。
李无言问:“是给你说的那位朋友用吗?他发高热了?”
郭琬点点头,把司马懿的症状描述了一遍。
李无言说:“当归能止血,麻黄和葛根入药能够退热。这些药材,我出行前都会在包袱里带一些,你可以拿去给你朋友一试。”
此人,简直是菩萨下凡,圣心普照啊。郭琬心中感叹道。
“你是哪里人?”郭琬问,“年纪这么小,应该还在学堂读书才对,此番独自出门,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李无言理了理衣角,倚在树干上,说:“我是南阳人,去许昌投奔我的父亲。”
“投奔?”
“嗯。”李无言说,“我家三代从商,父亲也继承家业,做了生意人。我娘本是我父亲的原配,家境优渥,可惜自来体弱,成婚一年仍无所出,我父亲便以此为借口,纳了新妾进门。新妾甫一进门便有了身孕,来年便生下了我大哥。我母亲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怀上了我,却在生产时难产而死,我只能从小跟着祖母长大。后来我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北方也赚得颇丰,便在许昌添了新宅子,举家迁宅到此。”
郭琬问道:“他……难道没带上你?”
“邻里都说,我生下来就死了母亲,是克父克母的命,不能留在身边。所以他落脚后只接走了姨娘和大哥,并未带上我。”李无言在她身旁坐下,“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世上还有个我了。”
郭琬一阵愧疚,她竟不小心戳了人家的伤心处。
李无言道:“他不愿意看见我。可我想他,想见他,于是偷偷来了北方,过几天便启程出发许昌。”
郭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把小黄狗往他身边推了推:“它本来也无家可归,被人践踏,可这从来不是它的错。是它从前的家人无情,弃它于不顾。一条小狗,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可等它长大了,它会变成一只勇敢的狗,自由地选择留在院里看家,或是去山野中流浪。你也一样。”
李无言望着她,说:“你是说,我是狗?”
郭琬连连摇头,李无言瞧着她着急的样子,露出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我明白。”李无言说,“谢谢你。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郭琬说:“我刚把它捡回家,名字还没有取好。”
李无言抚摸小黄狗的颈毛,说:“就叫皇甫一毛好了。”
“皇甫……一毛?”郭琬属实想不到会有人给狗取连名带姓的称呼,“这名字有什么渊源吗?”
李无言笑道:“希望它能成为狗中帝王的意思。”
郭琬哈哈笑起来。
回去之后,郭琬把冰块包在毛巾里,敷在司马懿的额头上。又从李无言那里拿来药材,按他说的剂量给司马懿服下。
陪守到半夜,司马懿的烧终于彻底退了。
郭琬长舒一口气。司马懿的这条命,她算是保住了。
说到保命,曹操的那道密令又一次闪过她脑海。
司马懿怎么会和曹操牵连到一起?
郭琬不清楚其中的内情,但却有隐隐的担忧。
单听他话里的意思,为曹操办事非他所愿。可如果他继续做下去,会不会真的就投身其麾下了?
郭琬并不确定司马懿对她有多少感情,更猜不透那感情有多少是出于年少时的爱慕,又有多少是出于对她丧父亡母的同情。比起感情,她更愿意相信人在权力面前的本性。倘若曹操以高官厚禄为饵,她不信司马懿能拒不入其麾下。而到那时,司马懿是否还愿意替她保守身份的秘密,便成了未知之数。
这些想法涌入脑中,让郭琬想亲自替司马懿去送令牌的心有些动摇。能成功送出令牌自然最好,可倘若替送不成反被认出身份,那么她和郭表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郭琬从前是个不怕死的。她想,爹娘都死了,就算是自己死去,就算是去往阴曹地府,也会有最亲的人来接应她,因而没什么好怕的。
可那日被劫杀的遭遇却让她见识到了死亡的恐怖和血腥。如果不是司马懿护下了她,她不敢想象,落在那些残忍的匪徒手上会是何种下场。
她知道了恐惧的滋味,从此再也不能轻言生死。
郭琬的手指轻轻按在司马懿的脸上,他毫无醒来的征兆,只是意识模糊地蹭了蹭郭琬的掌心。
后半夜,郭表接替了郭琬去守夜。郭琬已是上下眼皮打架,稍稍清了清帐,便准备去睡。
“住宿。”一只手重重拍在柜台上,震得柜面上的积灰都飘起来,“再给老子来坛酒,要最烈的。”
什么疯子,竟然大半夜来客栈闹事。
郭琬皱着眉头朝来者瞪过去。
一条醒目的刀疤像荆棘一样刺进郭琬的瞳孔中。
刀疤脸显然没认出她,可他的眼神却从郭琬的额头一直往下游走,最后落在她的前胸上。
他猝不及防地伸手,抓住郭琬的衣襟扯向自己:“好久没他娘的找人泄|欲了。小美人,过来给老子快活快活。”
郭琬拼尽全力挣开他的手,当即朝门口逃去。刀疤脸却很快反应过来,拎住郭琬的后衣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你跑什么,嗯?”说着朝她的脖子亲过去。
“住手。”
后背的力量一松,郭琬跌坐在地,惊恐地往前爬了两步,抬头去寻找那个救命的声音。
“郭浮。”李无言面如阎罗,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楼梯下的人,“滚上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