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时分渐趋炎热,日光映在永安巷薛家西院瓦顶,梁下的房屋房门却紧闭着不见主人动静。
枕席间的少年锐利的眉眼略微翕动,下一刻蓦地用力睁开,迟滞凝着帐顶。
薛居令恍惚眨眼,唇舌缠结着残存的余热。整个人像是方从沼泽中脱身般,浑身气力如被抽丝剥茧般流失。
他动了动手指,好容易凝聚一小股力,正欲起身时刻,脑中忽然走马灯般流转过一连串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熟悉的是人和景,陌生的是事与愿。
须臾之间,少年气色竟忽然好转,苍白的面颊隐隐浮上一层浅浅的薄粉,似初绽新荷。
小臂滞缓倚上床栏边缘,其后整个人却似忘了动势趋向一般顿住。
薛居令回味着方才闪回的画面,脸上出现了犹疑。那场景虽无限真实,但又尽数笼着一层旖旎,叫人只觉似梦似幻。再加之所发生的事完全不像寻常所为,因而他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唇颊回温那模糊柔暖的温度……
啪——
薛居令飞速伸手扇了自己一掌。
少年不可置信地垂头看向那迥异之处,随后慌乱起身捞过木桁上悬挂的外袍胡乱往身上套,急切想要掩饰什么。
他这一番起身动静不小,传去了堂外。下一秒,门扉被轻轻叩响。
遽然传来的响声将少年吓一大跳,薛居令险些撞到头,慌张问道:“是谁?”
“二公子。”
听到声音,薛居令舒口气。
是这几日侍奉他的侍女。
“进来吧。”
侍女手端铜盆平静地自薛居令身旁而过,将盛有净面热水的铜盆置于四足面盆架上。
薛居令不放心的探脑瞅了瞅门外,确认无人后才收回脑袋,十分刻意地随意问道:“昨日可有外人来访?”
侍女恭敬站至一旁:“回二公子,昨日周大人来过。”
薛居令一愣,而后皱起了眉:“我不是问这个。”
少年维持着眉心的弧度向前两步,取下帕子胡乱浸入水中拧了两下,随意在脸上摩擦了一圈重新扔了回去。
他回身道:“我不是在问父亲的公务,我是问昨日可有人来寻我?”
侍女这时才正视自家公子,却瞧见薛居令脸上竟团着不正常的潮色,不知是因净面没控好力度还是其他,不由得担忧起他的病情是否又出现了反复。
“没有。”
“当真?”
侍女神色肯定:“当真。”
薛居令愣神间隙,侍女默默回身出门,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碗褐黄的药汤进来。
薛居令盯着那盛药的瓷碗,与他昨日摔碎的形制一样。
他不死心地又追问一遍:“昨日我服完药后当真没有人来过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少年神色有些不自然。
侍女不知为何薛居令如此执着这个问题,但碍于是主子提问,只好无奈回答:“回二公子,真的没有外人来寻过您,奴婢就在庖房守了一夜,的的确确没有人来过。”
“你这般严肃做什么,我不过随口一问……”薛居令避过她平静眼神中的哀怨,别过眼暗自抿唇。
尴尬结束话题,薛居令垂下眉眼抬手端起汤药,缓缓送入口中,正喝到一半时瞥见一旁侍女非常奇怪的眼神。
“咳咳……”薛居令别扭地擦拭嘴角水珠放下碗,“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二公子是不是……”
“什么?”薛居令挑眉。
侍女一脸正经:“二公子是不是在等什么人来看您?”
“不是啊!咳——”薛居令高声否认,蹙眉间不自觉抬手轻轻蹭了蹭自己的唇,仿佛试图借此唤醒什么被遗忘的东西,“你怎会这般想?”
“没什么,应当是奴婢想多了。”
侍女摆手,背身开始收拾桌面狼藉,在心中默默搁置将自家二公子与家中正在议亲的大哥联想在一起的想法。
二公子又没有议亲,怎么可能是在思念未婚妻呢?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侍女端好食盘:“二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薛居令多看了一眼这言辞格外犀利的侍女,摇摇头:“没有,你退下吧。”
薛居令望向桁架上搭挂的衣裳:今日是长春节,天子寿宴,百官庆贺,他也该做准备了。
侍女应是,人却不动。
薛居令古怪看她,“为何不走?”
“回二公子,老爷交代说,您身子不爽快,今日就不必进宫了,在府中休养即可。”
薛居令望向食盘瓷碗中残余的药渣,嘴角不露声色向下:天子寿宴,百官庆贺,谢叔父要去,谢毓自然也要去……
他脸色沉了沉,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仍旧不动。
薛居令凝眉:“为何还不走?”
侍女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昨日大公子回府来寻过您。”
“阿兄来看我了?!”
薛居令眸光一亮,喜不自胜:薛居令亮起的眸光闪了闪:阿兄来看他了!阿兄上次说的从未把他当做弟弟是假的!
他激动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方才为何不说?”
这次自始只有单一表情的侍女脸上露出了难见的思考之色,沉吟片刻,道:“二公子问的是有无外人来访,可大公子是您的大哥,所以应当算不上外人,且——”
“且什么?”
“且大公子特意交代,让奴婢不要向您提起此事。”
薛居令闻言喉间一塞,疑惑阿兄为何要向他隐瞒自己来过的事。不过,随即他又自嘲一笑,眉目重新浮上黯然。
*
从流萤轩离开的谢毓,胡乱迈着步子便到了御花园中。
流萤轩是后宫距离御花园最近的后妃居所,也是离前廷最近的地方,走不了几步便进入了御花园的范围。
少女一身墨装,漫不经心行在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时不时踢一脚履边碎石,一对平直柔和的眉微微缠结在一起,小嘴也在不时嘀咕些什么。
这已经是两天内听到的第二遍了。
兰娘、谢歆,这两个素日里为她解惑的人,这两日却向她抛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她喜欢薛居令?这怎么可能?
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可谢歆方才一连串的话却又让她隐隐有些怀疑自己。察觉到自己心绪恍惚,谢毓没法继续再在流萤轩待下去,只好出来散散心。
不过这可不算是逃跑!只是单纯散心罢了!谢毓对自己说。
御花园已步入夏时,其中各色时令花争春一般朵朵簇簇绽在深浅不一的绿里,个别的甚至绿到发黑。
“不过……”谢毓慢悠悠踱步,目光扫过半园夏色却一处景致都没落入实处,“到底为什么都这么说呢……”
谢毓开始思考原因,脑中闪过的这些年和薛居令相处的时间,最初的记忆已经随年岁而模糊,最近几次相处的画面却接连涌来。
春狩会上执弓时肆意张扬的薛居令,长清河岸为寻她满身尘灰的薛居令,九霄湖心、烟花影下,依偎在她怀中虚弱可怜的薛居令……
每一个画面都在她身边,每一次都离她如此之近,可她却不知这个如影随形的兄弟,究竟是什么时候越过了自己的头顶,又到如今多出一个头还不止的。
这些年来薛居令就像是另一个谢毓,总是时刻伴随她身旁,就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念及此,谢毓睨了一眼空落落的身边,一时间竟生出强烈的不适应。
也不知他在薛府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好好吃药,昨日与薛侍郎急脸成那样,今日有没有和好……
持续的画面来到瓷碗被掷地而碎的情节,很自然地又推进到她在薛府卧房内扑倒柔弱可欺的薛居令的情境。
昨昔如现,触感如真,谢毓双颊不自觉渐渐发热,悄然蔓延至耳梢。她连忙晃动脑袋,将那乌龙画面打散,抬手在自己颧边扇了扇。
清风拂面却收效甚微,谢毓抬眼望向高挂正空的烈日,嘀咕道:“都怪这太阳太毒了,晒得人头脑发热……”
说罢,少女煞有介事地以掌作遮阳状,忧愁地向茂密的树荫下走去,打算借阴翳“避避暑”。
正走至丛边,恍一眼一个突兀的东西黏住了她的视线,这样绚丽的御花园里竟还还有这么大一道黑不溜秋的物什,与深绿色枝叶连成一片。
谢毓定眼望去,好奇:这是什么品类的草木?还真是特别。
不过再稀奇的东西谢毓此刻也没心情探索,抬脚便欲换个方向向另一头去。却不料她动身一刻,那道黑不溜秋的“奇树”竟也同时动了起来,一跃而起。
方才隔了二丈远,谢毓没瞧仔细,如今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奇花异树,分明是个大活人!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穿了一身黑,还在御花园内鬼鬼祟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心中这般想着的谢毓,越瞧越觉得此人形迹可疑。出于心中除恶扬善的自觉,谢毓一个闪身藏在了丛中,打算悄悄跟上去。
她的行动很小心,对方并没有发觉。
可等到谢毓第三次经过同一棵树时,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隔着几丈距离,谢毓远远望着那人背影,心中疑惑:这人好生奇怪,怎么像是在带着她兜圈子?
抑或是,这人只不过是迷路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误会了人家?
不可能不可能!谢毓转瞬否决这一想法。
谁家好人迷路还上墙的?
说来也奇怪,皇宫巡值的守卫呢?就这样放任这家伙在御花园内目中无人的上蹿下跳吗?
想到这,谢毓欲拍拍手上的尘土想着要不自己先去将此事呈报给宫卫。毕竟不知对方身手如何,万一她一人对付不了可就坏了。可——
去通报的话,对面又不是块木头,自己前脚一走,谁知道后脚他就会跑到哪儿去,待她叫来守卫贼人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如今情形,进退两难。
唉——
谢毓无声长叹口气。
这种时候要是薛居令在就好了,无论是去通风报信还是正面应敌都多了一个帮手,只可惜现在……也不知他的烧退下去没有?
叶声簌簌入耳,谢毓猛然惊醒:不对啊!她怎么又想到薛居令了?
还不待谢毓纠结完,不远处那道黑影又动了。
谢毓一张小脸掩在树叶间隙,一瞬间重新全神贯注起来,黝黑的双眸死死注视着那方动向,跟随着对方而动。
跟着贼人转过一片竹林,谢毓来到一块较之前更为复杂的景致,假山叠峦、枝叶繁茂,视野极容易被遮蔽,好几次她都不过眨了次眼便险些跟丢。
一番斟酌过后,谢毓决定稍微缩短一些和那人的距离。小心挪动着步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忽地,那人不知为何明显提了速度,谢毓心中焦灼,也忙跟着加快脚步。
诶——
谢毓来不及止步,闷头撞上了山石。
这处是一座体量不小的假山,轮廓还为了配合周围的树木塑得十分嶙峋,就这么一撞,谢毓脑门上立刻现出了一道红痕,最中间是最深色的触击点。
谢毓抬手摸上额心,愈发明显的钝痛让她忍不住持续揉搓,结果越搓越红。
她站定身,抬眼扫视周围,哪还有什么可疑的黑衣人。
“人呢?!”
谢毓不死心,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周围可以藏身的角落,可方圆十米内的每个犄角旮旯她都翻了个遍,别说大活人了,连个脚印子都没留下。
这样离谱的逃离速度让谢毓几乎萌生出方才跟了一路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再度抬手揉了揉额心,低骂了一声:“真是见鬼了。”
原本是想来散心,如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搅得彻底没了心情,谢毓也不想再继续在这兜圈。
谢毓转过身,回身欲走,刚迈开脚却始料未及地撞上一堵结实的人墙,脚下惯性未消一阵踉跄着往后退。
虽不明朗究竟是谁先碍了谁的路,可谢毓还是耷拉着眉下意识准备先行道歉。
“对不——”
怎料道歉的话还未完整吐出,一道劲厉的掌风袭面而来。
尚来不及思考对方的动机,谢毓已被身体本能驱使着迅速闪避。瘦弱的身躯擦着嶙峋峭石连连后退,后背被刮得生疼,似有皮开肉绽之势。
别太过分了!她都道歉了还下这么狠的手!
她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可奈何对方掌法如飞,连连袭来,掌影缭乱之下竟教她看不真切来人。
“你——”
手刃被躲过,那人也瞧了谢毓一眼。
等等……
谢毓一霎对上眼前男人的眉眼,一边疾步闪避一边拧眉。
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就这么一瞬失神,谢毓肩头生生接下一掌,整个人止不住向后倾倒——
“我们——”
谢毓腰骨被横亘的手臂稳稳接住,整具身子半悬在空中,她仰头去看那人,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艳丽的浅瞳,听见他补上未尽之语:
“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谢毓望着身前忽然收手接住自己的男人,猛地挣扎着起身站定,伸手用力拍掸自己方才被碰到的地方。
这过程中,谢毓仔细打量面前男人。
通体着赤黑、饰样繁复交叠的外邦服饰,一头浓密的黑发半披在肩头身后,其间穿插了许多细小的辫子,每条细辫中段或是末尾无序地嵌有色彩瑰丽的璎珞、玛瑙珠子,男人身形体量高大,整个人流连着异域风情。
尤其是他那张脸。
鼻梁分外高挺,眼窝深邃,五官色彩浓烈尽显锋芒,皮肤却又罕见的白皙,再加之一头秀丽长发略微蜷曲,若非喉结明显突出,实在让人难辨雌雄。
妖孽。谢毓在心中骂道。
“从未见过。”谢毓冷脸道。
他这种姿容的人,若是见过,自是过目难忘,因此谢毓答得非常肯定果决。
可方才那一眼却又的的确确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但她也不知究竟是从何而起。
“是吗?”妖孽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双眼眯成两片狭长的凤羽,他凑近谢毓,目光在谢毓的脸上放肆地打转,似乎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他道:“可在下为何觉得公子十分眼熟呢?”
男人放缓了语速,且凑得极近,让谢毓比方才打斗时听得更加真切。脸的的确确是从未见过的,可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脑中搜寻了一圈依旧答案空空,谢毓郁闷同时后背又腾起火辣辣的疼,语气不由得变恶劣:“那得问你自己啊,问我作甚?”
男人站直身子,比谢毓高出一个头不止,笑道:“公子别这么大火气啊。”
“可以,”谢毓微笑,“让做出惹人火大之事的人消失就好了。”
男人惊愕失色,明媚的眉眼一瞬间微微蹙起,皓齿碾转过唇峰面露委屈:“既如公子所言,你我二人不过初次相见,公子为何要对在下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嗬。”
“真有意思。”谢毓瞥了一眼发麻的肩头缓缓转动瞳仁,语气发冷,“我对你有恶意?我不过是语气稍微重了些,可你方才似乎是要杀我呀?究竟谁的恶意更大一些呀,小、优、伶。”
“优、伶?”男人单挑眉峰重复最后二字,脸上怜态一瞬间尽收。
瞬息过后又重新换上一副玩味笑容,凝向谢毓:“公子觉得我是宫中优伶?”
“你不是。”
谢毓漫不经心地上下又对其审度一番,最后慢悠悠对上那双含笑的眼,“那你是谁?又为何一个人出现在此?鬼鬼祟祟,动机不纯。”
谢歆告诉她今年天子寿宴,周边诸国皆派了使臣前来亲自恭贺,昨日抵达上京,现下应当在四方馆休憩。
此人衣着奇异,绝非本邦之辈。可按理来说如今不过午时,宴席未开,外邦使臣未得召见不该出现在宫中,更别说像眼前此人一般,这样一个人独自闲逛。
谢毓眉眼弯弯盯住他:“怎么不答话?莫非是心虚了不成?”
其实谢毓也有怀疑此人就是方才自己追踪之人。可方才那人体型与眼前人相比实在要矮小许多,加之此人装束颇为繁复,实在不像是能够在方才短暂时歇内更换完成的样子,因而她不得不丢弃这个想法。
“哈哈哈哈……”
男人突然爆发一阵笑,如珮环相击,声声入耳。
谢毓被他突如其来的笑敲击眉心,只觉得吵闹。
“你笑什么?”
男人微眯凤眼,“在下只是觉得公子所说,像是在——自、报、家、门。”
谢毓脑仁一颤,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在此。
可他与她能一样吗!
谢毓道:“你少在这颠倒黑白!”
男人将耳边发丝绾至耳后,娓娓而谈:“公子与在下都未道明身份,公子亦是一个人出现在此,为何却要怀疑在下的居心?且方才在下正是看公子在这方无序打转才凑过来的,没想到先被公子兴师问罪上了。”
“你什么意思?照你说在这儿鬼鬼祟祟意图不轨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谢毓皱紧眉头,叉腰:“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人黠笑望她,胸有成竹道:“知道啊,你是……”
“大公子!”
谢毓闻声转身回头,看到着急忙慌朝自己而来的喜云。
圆圆的脸蛋一下子就到了自己跟前,说道:“大公子,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美人让奴婢来寻您,带您回去呢。”
谢毓一瞬被喜云的话带回被谢歆“刑讯逼供”的场景,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那可不行。”喜云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
“近来宫中巡防森严,就连宫里的都人不可随意走动,更别说大公子这般宫外来的人了。美人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夜宴开始前,您还是一直待在流萤轩比较好。”
巡防森严?
“等等——”谢毓脑中闪过一张妖孽的脸,转过身,身后却早没了人影。
方才花孔雀般混大个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竟然不见了?”谢毓低语。
喜云凑近脑袋:“什么不见了?”
谢毓:“你方才没瞧见我后边有个人?”
喜云摇摇头。
谢毓瞧她反应,想来那人一听见喜云的动静便溜了,于是转回话题问:“你既说宫中巡视是忽然变森严的?那可知这其中是何缘故?”
“这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喜云神秘兮兮凑近谢毓的耳朵,“听说是哪位贵人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丢东西?是谁……”
谢毓自主噤声,收回无意义的问话。
这般兴师动众,还有这能力兴师动众的还能是谁?不是后宫之主就是前廷之主,这都不是她能够关心的。
不过这二位能丢什么东西呢……
谢毓沉思间隙一列整装巡卫自宫墙下踏步而过,袖口被轻轻拉扯了一下,耳廓传来喜云的声音:“大公子,别愣神了,快跟奴婢走吧。”
*
宴席将至,天华殿内进出的宫人井然有序布置着席面,殿内外已有不少人入座。
一行身着宫装的女子施施然自西向甬道往天华殿而来,为首的少女容色出众,衣着、发髻、配饰都尽显章华,不难看出是众仆之主。
“交代你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回殿下,回话的人说那日最后离开宫门的似乎只有康王世子和谢美人的兄长两个人。”
“谢美人?”华丽少女在大殿次门门槛前顿足,轻扬起下巴,面露不屑,“谁许你在本公主面前提她的?”
宁阳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一向深得帝后宠爱,行事向来从心所欲,且素来对皇帝的妃子们不喜,尤其是近来得宠的。心情不好时,连在她面前提一嘴都指不定得一顿罚。
“奴婢不敢……”小宫女面色苦闷,小心退至一旁。
宁阳轻哼了一声,轻蔑地扬颈继续向内,“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花架子,本公主看她还能够嚣张几时。”
宁阳在席位落座,瞧见对面的谢歆,余光扫到其身旁竟坐了个男子,正附耳同谢歆说着什么。
想到方才侍女的话,宁阳不假思索便猜出了男子的身份,讥笑道:“她那个什么大哥,听说也是个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恐怕也跟他那妹妹一样空有一副皮囊罢了……唉,只可惜谢老将军这样的人物竟后继无人……”
少女一边颇为感慨地叹息,一边缓缓端坐于案前,与此同时仍怀着轻蔑之味向谢歆的方向望去,俏丽的小脸上维持着一贯的傲然神色。可就在看清谢歆身侧之人的面容时,原本闲然自得的神情整个凝住。
一旁的贴身侍女见她神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公主可是在看谢美人身侧的公子?”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宁阳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遍:“那是谁?”
侍女答道:“那位就是谢美人的长兄。”
谢歆的长兄??
宁阳一瞬间含愠瞪眸,满怀期待的心情登时转作无边懊恼:怎么……会是他?
她寻觅多日、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竟然是谢歆的大哥!那个不学无术的谢家纨绔!
*
天子寿宴,举国同庆,阵仗自然比前段时日的天水宴盛大得多,光是热场的舞礼人数便有百人之多。
其后,文武百官的贺词环节是少不了的,谢毓只在尚未开宴前在谢歆身边待了一会儿,待谢仲承到场之后便一直老实本分坐在了熟悉的殿门风口。
等前面一系列皇亲贵族及官员进言完毕,轮到谢仲承时,谢毓已经忍不住奔身雪隐了。
就在她回到席上放下屁股的同一时刻,天子近处的席位间站起了一个男人,衣袍盘发,不似渊官。
“陛下,我想这几日能够在上京游览一番,领略领略大渊的风土人情,不知陛下可否替我安排一位向导?”
“那是自然。鸿胪寺少卿是个土生土长的上京人,让他陪……”
“陛下——”
和颜悦色的君王被贸然打断似乎有些不悦,“何事?何方王可是对朕的安排不满?”
“非也,只是小王心中已有一位人选,不知可否请陛下成全?”
“噢?”宋承稷微眯双眸,危险气息,“何方王方到上京不过两日,便有结识的佳友了?”
慕容连浅笑不说话,不做解释。
“何方王但说无妨,朕答应你,无论是谁,朕都应允。”
“多谢陛下成全!小王心中的最佳人选便是——”
“谢老将军之孙,谢毓,谢公子。”
噗——
谢毓一口热汤全吐了出来,无措地扫视全场瞬间投来的目光。
侧过脸,谢仲承也正不露痕迹地瞪着她,无声质问她什么时候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陛下!”谢毓扑通站起来,“臣、臣子不认识他呀!”
“当真不认识?”
谢毓咽下口水,抬眼仔细向那位所谓的“何方王”望去。先前慕容连都是面朝圣座,下座之人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但谢毓望去那一刻,慕容连便如心有所感一般,转回了身,还恰好不偏不倚就朝着谢毓的方向。
谢毓看清了他的脸,心下却更慌了,这人她倒是见过。
谢毓答道:“只、只见过一面!今日午间,我不小心撞到了何方王。”
“在何处?”
“御花园!”
“你为何会去御花园?”
“去散心。”
“何故要去散心?”
“这……”谢毓凝住。
散心能有什么理由?
她不由得瞟了薛居令的方向一眼,可往常坐着薛居令的位置如今坐着的只有正淡然饮茶的薛子臻。
找不到熟悉的身影,谢毓收回目光,翕动着睫毛垂眼默然。
长公主笑看着谢毓,思度着小谢毓若是再说不出话来,她便出来打个圆场。
另一侧宁阳也在紧紧盯着谢毓,纠结着要不要替自己的恩人解个围,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惠给还了。
宋岚亭位于宗室之列,此刻端坐于席,手指置于袖中柔缓摩挲着外祖父的遗玉。
谢仲承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忙在案下戳着谢毓催促她作答。
近来宫中失窃,京中更是有细作流言,人人自危。原本北樑与大渊现今在北方便仍处在剑拔弩张之境,对方却突然派来使臣,这个什么何方王还一上来将谢毓扯进这般不清不楚的情况,叫他怎能不心急。
可谢毓仍两拳紧攥在身侧,下颌愈发紧绷,迟迟说不出话:“是……”
“是臣妾。”
谢毓猛地转眼看向斜对面的谢歆,婉曼娇淑的女子含羞带怯却又分外诚挚:“陛下,是臣妾近日在练习烹茶,想要收集御花园的晨露,大哥听说是为陛下烹制,便自告奋勇抢着要替臣妾去呢。”
“竟是如此?”宋承稷眼角挂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是在笑,可天子之怒从不在形容,这一刻的气氛比之方才,紧张只过之而不及。
众人齐齐注视着鎏金高座之上的帝王,都在等待这意味不明之笑的后话。
“爱妃真是有心了。”
“上次朕不过是随口一提爱妃那儿的茶水不错,没想到爱妃竟记在了心上。”
谢歆莞尔一笑,尽在不言中。
宋承稷复笑,令大家继续进食饮酒。下一支舞曲袅袅而起,场面渐渐松懈下来,大家都舒了口气。
谢毓坐回案前,狠狠盯住始作俑者。那方慕容连正在酌酒,留意到这边的灼热目光后,向谢毓扬起个好看的弧度,还举杯向她示意。
这情景落入谢毓眼中,简直是**裸的挑衅!
她趁谢仲承不注意一把捞过酒壶往自己喉中大灌了一口酒。
嗬,要她相随是吧?看她不给他点颜色瞧瞧!
一场夜宴下来谢毓都魂不守舍,即便是其他邦国带来的杂技乐工献艺贺寿她也没什么心思。
出宫前,谢毓被一个人叫住了。
彼时她正跟在谢仲承身后,临近门禁前身后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谢公子。”
谢毓回头,看到了一张与薛居令七分相似的脸。
“薛大哥。”谢毓向他和手作礼,语气有些生疏,“您是薛居令大哥,叫我谢毓就好了。”
薛子臻淡淡应了声好。
“薛大哥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谢毓!赶紧跟上!”
谢仲承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震得谢毓浑身一激灵。
薛子臻看了一眼已出宫门的谢仲承,温柔向谢毓问:“方便乘我的车回去吗?”
“我倒是方便,不过永安巷和秋水巷……”似乎不太顺路。
“无妨。”薛子臻明了她意,“请随我来。”
“是。”
谢毓跟在其后,薛子臻比她先出宫门,于是走向谢仲承温声言明自己要借用谢毓一会儿。
薛子臻向来是“别人家的孩子”,谢仲承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仍旧好声应下,还不忘嘱咐谢毓“多向子臻学着些”。
行至车前,薛子臻又止于轼侧,替谢毓扬起门帘请之先行。
谢毓起初推拒,可薛子臻说话总有种如水一般的涓涓压迫感,因而也就迂回了两句,谢毓便上车了。
说来薛居令和薛子臻这兄弟俩竟一个赛一个不像薛镇。薛镇之势若泰山有耸然倾塌之危,而薛子臻却似山间寒泉一般静谧怡宁,仿佛他爹这座泰山崩之于前也不会侵扰其半分。至于薛居令——
像是她谢家的子孙。
薛子臻上来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慢条斯理自香匣中取出了一盒香,微火燃香,萦于圆身铜制镂空博山炉中。
香很好闻,但谢毓向来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流。
她小心翼翼挺鼻嗅了两口,看向对面而坐的薛子臻,有些局促:“薛大哥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并没有什么要紧之事,”薛子臻以素织手帕拭去指间残灰,抬眼向谢毓微微一笑,“不过是想跟阿毓谈谈心而已。”
“阿、毓……”谢毓下意识轻啧了一声,微蹙眉头。
薛子臻轻便捕捉到这个细节,嘴角笑意愈浓,“阿毓可是不喜我这般唤你?”
谢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异样,忙摇了摇头,正欲否认时又被薛子臻的话打断:“还是说有某个特殊的人这般唤你,所以阿毓才不想被其他人随意夺去这称谓?”
“我……”
“是阿令这般唤你对吗?”
谢毓口中否认前句话的句子正在舌下将出欲出,却又被这一个问题彻底堵回了喉咙里。
谢毓喃喃道:“薛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昨日我去看阿令时,他口中念的是你的名字。”
谢毓大惊失色:“是、是吗……”
薛子臻略微垂眸,脸上露出了与之前不同的笑,像是在追思什么回忆,轻声道:“阿令他就是这样,我就知道他定然会这般唤你的。”
“为什么?”
薛子臻望向谢毓:“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要别人这样唤他吧。哈哈既然这是他的专属称谓,那我便不越界了。”
谢毓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索性闭嘴静坐在一旁。好在接下来薛子臻也没有再继续说话,而且没多久马车也缓缓停住了。
谢毓恭敬道了声谢,准备下马车。
“谢毓,你会一直陪着阿令吗?”
薛子臻的问题突然到有些唐突,谢毓手顿在门帘上,犹豫一会儿后答道:“当然了。”
俊雅的青年瞳光坚定,神色分外认真:“我说的不是那种陪在他身边,而是一辈子、唯二人——”
“你可明白?”
谢毓被薛子臻两个轻飘飘的限定词吓得眼皮砰砰直跳,嘴唇也很着哆嗦:“薛薛薛、薛大哥?”
我倒是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毓?!你怎么会在阿兄的马车上?”
谢毓侧目看向车辕前突然出现的薛居令,神思有些恍惚,她借薛居令扬起的门帘间隙看向外,才发现——
“这里不是谢府?!”
薛居令点点头:“这是我家啊。”
谢毓回身看向从容自如的薛子臻,青年不急不缓地起身,浅然一笑:“方才忘了同你说了,愚兄是想请你到府上用盏茶的。”
说罢先一步自谢毓身边过下了车。
而外边的薛居令,一见到谢毓便将原本要做的事情忘了个干净,甚至只看了方才心心念念的阿兄一眼便又将注意力全然放到谢毓身上了。
“阿兄都跟你说什么了?”薛居令身子凑近谢毓身旁,脑袋却朝着另一头,几分扭捏。
“没说什么。”
谢毓愣然望着薛子臻入府的背影,耳边响起他方才擦肩时的低语
——我猜有人今天想要见你。
“当真?”
“就,说了几句……”谢毓这么一回想发现薛子臻同她所说都是围绕——
谢毓仰头望向薛居令:“关于你的事情。”
“我?”薛居令诧然,神色变得更加不自然,“我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可说的。”
“比如?”薛居令悄悄转过眼,翘盼以待。
“比如……”
谢毓故意敛起后话,凑近他,用逐渐缩短的距离验证一些刚知道的事情……
薛居令的反应果然又变得奇怪起来,鸦睫震颤着回避她,而不是像一年前那样,瞪着她质问她要做什么,或是曲肘狠狠将她撞开。薛居令变得好奇怪。
不过薛居令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奇怪的?
谢毓仔细想了想,好像就是从一年前“那件事”以后……
迟迟不见后话,薛居令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转回脸,“比如什么?”
“比如——”谢毓望进他眼中,微眯的双眼缓缓睁得溜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钉在他瞳间,“金玉庄的事你可同你父亲说过了?”
“金玉庄?”话题转换太快,薛居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厘清后才恍然道:“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起此事。”
薛居令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拧动,眸光潋滟,“你今日来便是特意找我问这事的?”
少年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谢毓,你会一直陪着他吗?
谢毓忽地就想起这句话。
“当然——”
薛居令嘴角陡然向下。
谢毓忙改口道:“当然不是!”
薛居令眉梢向上,谢毓松了口气,决定稍过片刻再提此事,道:“我是来探病的。”
“听说你病了,今日可感觉要好些了?”
薛居令一愣,眼角漫起余温。
他忽然很想冲到父亲面前告诉他:谢毓这不就来看他了?昨日不过是有事耽搁,她很在乎他的!
不过这样说来,看来昨日谢毓当真没有来找过他,如此说来那些全然是他的梦……
少年忽然平白呛住喉咙,猛地咳了几声。谢毓见状伸手去拍他的背,却在触及少年背脊时被他一个激灵躲开。
“阿令你没事吧?”
“没事!”薛居令故作轻松道,“不过就是场小风寒而已,睡一觉就好了,哪还用得着上门探视。”
不过话音初落,薛居令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眸间异彩粲然,眨巴着眼睛看向谢毓:“阿毓,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了?"谢毓也反应过来,“我能叫你什么,自然是老薛啊……”
“你少蒙我!”薛居令哗她,而后又咧着嘴凑近谢毓,用肘撞了撞谢毓瘦弱的身板,小声求道:“我听见了!你能不能再叫一次?”
“不行。”谢毓果断拒绝,身子微微偏向一旁。
“为什么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我叫不出口!”更何况被他这样甜言媚语地追着。
“怎么就叫不出口了?方才不是成功了吗?很简单的!你再试试看嘛……”
薛居令还在一旁不断恳求,兴奋又卑微。谢毓不知他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执念,耳边风越吹越热,于是谢毓边躲边转身,导致两个人在原地不停地转圈,衔尾相随。
最后车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道:“公子们……还要用车吗?不用的话小的就先牵马回马厩了。”
谢毓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一般,忙应道:“要!”
她挣开薛居令,对车夫道:“麻烦大哥送我去一趟秋水巷。”
“怎么这么急着要走?都不进去喝口茶吗?”
谢毓一溜烟跳进车舆,自窗探出颗小巧的脑袋:“不早了,家里还等着交代呢!我就先去了,金玉庄的事记得跟薛侍郎说说,一定要好好说,别又吵起来了。”
交代完这方,谢毓对车辕前道:“大哥,出发吧。”
车毂缓缓滚动,马车被带着向前,马车外的少年凝着眉在沉思什么:“……‘又’?”
谢毓鬓边须发被震动拂面,她又钻出脑袋道:“对了,我可能这几日都会比较忙,没时间再来看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薛居令稀奇的没有回应谢毓,而是立在原地望着马车一点点没入他巷。
谢毓好像对他撒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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