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虽然你们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但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是吗?”
发问之人语气轻轻,说话间红豆似的蔻甲不时在梨花木桌面上来回刮蹭,活像是一只百无聊赖的猫儿正摇晃着尾巴打发时间,然而作为此人的下属,女人的心中却再清楚不过对方的脾性。
她将头埋得极低、几乎快要抵在自己膝前那块小小的玉砖上,其身形萎如蛾卵、牙颤如筛糠,整个人都匍匐在鼾卧之虎的视线之下,冷汗不知不觉爬满了后背,浸得女人五脏六腑都止不住地发颤:
“属、属下…无能,请、主君…”
“无能?”赵星言指尖一顿,五指由浅逐深扣在桌上,手背上的青筋立时纵横如树根般根根分明,一双厉眼藏于刘海之下,几乎就要与笼罩在这间屋内的无边黑云融为一体。
“好一个无能。”
赵星言森森笑着,将下属用来请罪的说辞抵在齿间嚼了无数个轮回,每每念之,其面目便会狰狞一分,整个人宛若恶鬼罗刹,忽而抄起砚台猛地砸向下属:
“没用的废物!”
下属不敢再言,哪怕是被砚台砸破了头、见了血,也只得生生咽下痛呼,继续跪伏在地上承受来自赵星言的怒火。
“那小畜/生分明中了计、受了伤,掉进河里,早已是凶多吉少,而我派你们沿河岸一路寻找,可你们直到现在竟连一根毛都没带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过是要你们做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罢了!无能?…哈、哈哈!废物!一帮废物——!!!!”
此时的赵星言已气得近乎癫狂,她从凰凌世逃到镇西军的时候便已计划着要杀了对方,可偏偏总有一个接一个的蠢货要搞砸一切——风竞是,风长明是,还有这些该死的废物也是!!
明明只要凰凌世死了…只要这个该死的小畜/生死了…!她就能亲手推自己的女儿为帝!让这万里江山从此改名换姓,彻底成为赵氏的天下!
“废物!!我要你们何用!!!…嗬、嗬嗬——我要杀了你!!”
想到这里,赵星言气急上头,竟拔/出佩剑要下属以性命谢罪,正巧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她的行动。
“叩叩。”
“谁?!”
赵星言厉声呵道,她眼神凶戾地盯着门板,恨不得穿过这层木头活剜了来人心肝,那森然的杀意直逼来人后颈,激得他汗毛倒竖、两股战战,竟当场软下膝盖,跪在门外哭道:
“主、主君,不好了!叛军...叛军围城了!!”
...
......
凤义二十一年七月二日,夏。
在镇西大都督罗允的命令下,镇西军联合朱州军队分为两股,一股负责在前线继续牵制伪帝‘凰墨书’,防止其随时撤军回援主城;另一股则汇集了联合军队的主要力量向东快速行军,并顺利挺至赵氏大本营——南望城——门下。
然而南望城倚山而建,地势险要、最是易守难攻,非一般手段可以夺。罗允久攻不下,不得已只能命联合大军驻扎城外,将赵氏反贼困于南望城中已有十日之久。
在此期间内,南望城城墙狼烟滚滚,不分昼夜地向外发送求援的信号,这本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但罗允却对此表现得漠不关心,只命人专门截/杀赵氏传/令,其余的一概不管。
如此态度,就连赵星言也看不穿他的真实目的,两军就这么又僵持了三日,直到一场暴雨的来临,才为焦灼的战事带来了新的转机。
是夜,南望城外雨井烟垣、好不冷清,一队马蹄在雷声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大军驻地,径直闯入了罗允帐中。
据当时值守的士兵所说,为首那人看不清面容、穿着一套漆黑锃亮的甲胄,几乎融于漫漫雨夜之中,与罗允秉烛彻夜长谈。
一直待到次日天光破晓烛尽时,那人方才从帐中离开,而后罗允亦整顿军队向南望城正式发起总攻。
时值小暑,因着昨夜方才下了一夜的暴雨的缘故,清晨的雾气霭霭又氤氲。守城士兵疲惫不堪,忍不住蜷在墙角小作休憩,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忙爬上城墙向外看去,只见一队铁马长枪破开薄雾直冲城门而来。
“攻城了!!叛军攻城了!!!”
来不及多想,守城士兵又叫又喊,他拼了命地跑向战鼓,想要敲击战鼓提醒同僚,然而下一刻一支利箭穿破云霄,生生将那士兵执桴【①】的右手钉在了鼓上,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见此情形,城墙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匆匆搬来物什以防联合大军登上城墙,又害怕下一箭钉在自己脑门上,畏畏缩缩地不敢露头。
而眼见目的已经达成,为首的那黑甲人收起长弓,随后抽出腰间长剑,领着一队骑兵直奔南望城后门,迅速追上了外出求援的传令士兵。——其长臂一挥,身后便有血莲争相绽开,几名传令口中的求饶尚未来得及呼出,就已洒在地上化作点点红梅。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且不留任何余地,城墙上的赵兵目睹全程,被吓得两股战战,直道是因赵氏作恶多端、为上天所不容,才会招来这等修罗降世,要取全城将士性命。
霎时间,赵兵军心动荡不已。——联合军队的袭/击太过突然,连续十三日的围困早已令她们身心俱疲。有胆小的已经丢下了自己的武器、缩在墙角抱头痛哭,另外一些胆大的则打起了当逃兵的主意,想要趁着将领们忙着指挥守城的间隙偷摸着溜下城墙,孰料却在半路迎面撞上了姗姗来迟的赵星言,后者脸色一沉,其剑便如春笋破土般刺穿了逃兵的胸口,亦斩灭了剩余赵兵逃亡的念头。
“赵、是赵.......”
赵星言只当没有听见旁人恐惧的低语,手中长剑犹滴着鲜血,仅着一身紫金色刺史长袍登上城墙,全然不惧黑甲人随时可能射来的冷箭。
“全体将士听令——”
炎州赵氏家主长女缓缓开口如是道,而后手中长剑再度一挥,生生砍断了鼓兵被箭钉死在战鼓上的手腕,随后从对方手中夺走了染血的鼓桴,朝着鼓面狠狠锤去——
“退一步者,杀——!进一步者,赏——!”
“若取得叛军首领头/颅者,封开/国伯,享食邑七百户,赏黄金三万两!【②】”
鼓声阵阵,不及昨夜惊雷震耳,但守城的士兵们别无他选,只能咬牙高呼誓死为主君效命,同时迅速运转起来,弯弓搭箭向联合军队发起反击,箭头上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油脂,被点燃后如雨点般倾泻而下,不多时便倒了一片攻城的士兵。
防守得利,赵兵立时士气大涨,恰巧这这时礌石滚木【③】也已就位。——联合军队先机已失,再想攻城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然而不知为何,赵星言的心中却始终有一股莫名不安的预感。
她的视线紧紧盯着那名在战场上穿梭的黑甲人——对方既能够轻松射中鼓兵、又杀了自己派出的传令,此等武艺、举世难得,必不可能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可赵星言却不曾听过此人的名号,也不记得镇西军里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人物.......
...若是当初的她,或许说不定——
赵星言一怔,旋即厌恶地啐了一声,她自觉不是个会走回头路的人,既然当初已经做出了决定,此生便定不会再后悔。
然而话虽如此,可当每每想起与那人有关的回忆时,她的心总是会短暂地痛上一瞬,也因此,赵星言看着黑甲人的眼神愈发不善。
...无论如何,此人断不可留,否则日后必将成为赵氏又一心头大患。
打定主意之后,赵星言深吸了口气,手中又一锤鼓,再度放出狠话——
“——杀黑甲人者!同取得叛军首领头/颅者,额外再赏三万两黄金!”
赵兵听令,纷纷调转箭头瞄准黑甲人的方向,火箭一支紧接着又一支朝着对方袭去,满天流火璀璨如金,像一条蜿蜒的巨/蟒要将黑甲人生吞入腹中。
若换作一般的士兵,恐怕早就被这铺天盖地的杀意吓破了胆、被流箭射成了筛子,可那黑甲人却不慌不忙,一手执着缰绳,以剑为盾,叮叮当当扫飞箭矢数十支,如风破竹,身如鬼/魅,当着赵星言的面踏破南望城满地黑烟,在联合大军的高呼声中扬长而去。
“废物...!!!——废物!!!”
赵星言气极,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攥着鼓桴又是用力一砸,鼓声如波浪般层层荡开,死死追着黑甲人的身后,却终是徒劳无力。
待到鼓声停息之时,战场上狂风亦平复。黑甲人策马回到联合军队阵前,其身后跟随的诸位骑兵逐一归队,立于罗允身侧,哪里还有方才要攻城的架势?
是了,赵星言愤愤地想。纵使罗允老狗耳聋眼黑,也不会蠢到派出骑兵攻城的地步……归根结底,那黑甲人分明就是个下马威!
罗允派出黑甲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要她在所有人面前丢脸!故意要杀她赵氏的锐气!
可他究竟怎么敢...——!!不过是一条被人抛弃了的老狗,倘若当初没有赵氏助力,他以为就凭他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泥腿子能当上那狗屁不如的大都督?!...他也是,那个女人也是,用视如珍宝、弃时如敝履,她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想到这里,赵星言心头气血翻涌,她不顾亲卫阻拦,扒着城墙扭曲地瞪着罗允,恨不得能饮其血/肉、嚼其筋/骨,以解心头恨意,十指森森嵌入石块之中,胸口起伏不止。
而后,她突然忆起了什么,怒容停滞片刻,又恢复了以往矜贵高傲的模样,抬臂端出一副忠良像。
这便是赵星言的另外一个卑/鄙之处了。——她总是喜欢玩/弄人心,尤其喜欢是用似是而非的鬼话挑/唆对方的怒气,看着对方想杀她却又杀不掉的样子。
这会让赵星言想起从前,当她还跟着凰樱的时候,人们总是不敢议论这位品行不是非常端正的刺史;而当她和凰樱反目之后,就更没有人敢议论她半句。
于是赵星言就这么维持着自己恶劣的爱好,光明正大地讥讽起罗允来:
“今王都沦陷、四海皆乱,盖因先帝无/道所致。百姓们被迫起/义,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皇长女心念苍生,携玉玺逃于炎州请助,是以信于赵氏。臣之忠者,自当全力以助殿下兴复家国,可汝今日举兵而伐赵——罗都督,莫不是想让作为国之柱/石的镇西军沦为你野心的垫脚石?”
“哀哉哀哉,如此大逆不道之贼,实在可悲可叹!”
阵中的罗允脸色肃穆,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心也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成天追在师父屁/股后面跑的毛头小子了,而是统领一军镇守国门十余年的镇西大都督。
他平静地看着赵星言,看着后者像一个跳梁小丑那般在人前竭力颠倒黑白,唯独在听见那句“国之柱/石”时不自觉僵了一瞬。
这年头,活久了真是什么鬼话都能听见,实在晦气。——罗允咂舌,拍了拍身旁黑甲人的肩膀,示意对方主动上前。
“去吧。”
黑甲人一言不发、漠然点头,旋即孤身策马踱出联合大军阵前,引得守城赵兵再度骚/动起来。
几名亲兵自觉将赵星言围在身后,生怕黑甲人又举起背后那把杀/人的长弓,可不知为何,这一次那黑甲人竟迟迟没有动作,盔甲下的眼睛似乎正紧紧盯着赵星言的方向。
赵星言不明所以,她烦躁地扒开亲兵,扶着墙向下看去——通身黑甲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不留缝隙,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距离的缘故,城墙下黑甲人的身形看起来略小,比起其他士兵比起……不对!
在意识到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的瞬间,一股凉意自脚底徒然窜至赵星言的头顶,而先前那种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再定眼一瞧,那黑甲人的身形看起来比起周围其他联合士兵的确小了一圈不止,且脸上盖着一张同样漆黑的恶/鬼铁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好似在刻意遮掩着什么!
——难道……?!?!
就在赵星言惊骇的同时,黑甲人也开始了行动。只见她缓缓抬手,却并没有取下长弓,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下了自己的头盔,一头如月般凄凉素白的发丝立时现于人前,仅仅是片刻的功夫,便惊得两军纷纷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其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是...凰凌世!?
这怎么可能?!
兴许是看穿了赵星言心中所想,黑甲人继续摘下面具,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略微眯起,似冰霜的眸光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在赵星言的脸上雕刻。
时光流转、四季轮回,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凤义十四年那个冬夜,遥想二人初见时的场景,大抵也是如现在这般不堪回忆。
恰逢一阵狂风骤起,两军旗帜各立一方被吹得列列作响,黑甲人咧了咧嘴,她的身形实在算不上得高大,然而其话中所言却是再狂妄不过,当着两军的面向赵星言挑衅道:
“乱臣贼子,既见天子盛颜,何不行跪拜之礼?”
于是赵星言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那人熟悉的模样,已然陷入了无边杀意之中,刺耳的叫骂宛如毒/蛇吐信,语气森森:
“就凭你?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好不容易得了庇护,也敢在我面前自称天子!?”
“我如何不敢自称?”
听闻此言,我冷嗤一声。——事到如今,索性也已经没有了再继续遮掩面目的必要,于是我干脆扔丢面具,在两军面前大胆公开自己的身份,指着高高在上的赵星言骂道:
“凰墨书,我的皇姐——凰氏的长公主,如今就在我军中!而我——凰凌世!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是帝王之女!身上流着的是最正统不过的赤凰血脉!我若不敢自称天子,难道你们那个连半点天家荣光都没能继承的、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冒/牌/货就配吗?!”
众目睽睽之下,赵星言自是不会承认冒充皇女一事。她梗着脖子,调转话锋,试图将矛头重新指向我:
“可笑至极!——凰凌世!你口口声声说皇长女是有人假冒的,却有何证据能够证明陛下身份?...真真假假,不都是全凭你一张嘴么?说来说去,无非是在记恨陛下比你更加优秀罢了,否则,先帝早就该册你为储君了!”
“如今你倒是大义凛然,可你过去又曾为百姓们做过什么?...如今世间种种灾/厄皆因你一族而起,令百姓们饱受饥寒贫病之苦的是你,令百姓们流离失所的还是你,到底哪来的脸面在我这里说什么天家荣光?”
赵星言言之凿凿、语气真切,条条罪状字字珠/玑,两军之中不乏被她说动之人,显然是提前做足了准备,就等着今日将我彻底钉/死在罪/人的耻/辱/柱上。
此计着实恶/毒,暴/戾/恣/睢、手/刃/同/族...有这两条罪名在身上,无论今日我成事与否,往后名声恐怕都将会因此受损,可惜她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一项。
我凰凌世生于皇室、长于宫中,虽常年迫于赵氏淫/威隐忍不发,但从来都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
言语是能杀人的刀。——她能用得的,我自然也用得。
于是我向前一步,主动认下了赵星言为我精心准备的罪名:“你说得不错。”
“皇室无道,而我身为皇女,身居高位却未能为百姓谋福祉——纵使千百万种理由,亦不是我逃避罪责的借口。”
“这些,我认。”
两军阵前亲口认罪,无异于是在自寻死路,尤其还是这样难听的罪名。——一语言尽,周遭已是一片死寂,就连那位素来矜倨的宿敌,也不禁茫然了表情。
她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傻子,面皮上下抽动了几下,似是在嘲笑我的愚蠢,但很快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我虽当众承认了皇室失/德,却并未将一切过错都揽于身上。…那些赵星言为我精心准备的罪名,终究还是变成了我刺向她的刀,将她描绘的假皮撕得鲜血淋漓,从此再挂不住脸上:
“皇室沦落至此,乃是我一族咎/由/自/取,万般皆是因,对此我无话可说。——可赵星言,我问你,过去先帝在位时,真正垄/断朝堂、以金银交换官/位,致使天下学士无路可走的,究竟是谁!?”
“贪/污税款,致使国库入不敷出;私下增加徭/税,坐在由百姓们尸/骨所铸的朱楼翠阁上日/日/纵/情/声/色的,是谁!?”
“西树、北狐年年滋扰我朝边境,不仅不派兵攻打,甚至还在朝堂上请奏先帝派出使者与其亲善的,是谁!?”
“镇西、平北两军镇守一方山河,然而为了党/派之争年年请奏裁减士兵、将省下来的军/费收于囊中的,是谁!?”
我并未直说那人姓名,然而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回想昔日父君捧着奏折为我诵读的场景,我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睁眼看着赵星言时,眼眶中已无半点湿润之意,只剩下对赵氏刻骨的恨意:
“赵星言,你我都同样清楚,此间乱世,种种灾祸,分明是因你而起。——好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人间疾苦,看看这满目疮/痍,究竟到底是因先帝一人的罪/孽,还是你一族的妄念!”
言罢,我解下身后长弓,抽出一尾长箭拉满弓弦,将箭头对准了赵星言:
“赵星言,你给我听着!不属于你的,就永远都不属于你!——有我在,你生生世世都别想称王!”
“你我之间!谁是鼠辈、谁是英雄!就让这一箭来评判!”
话音方落,我松开箭尾,长箭如飞电般迅速刺向赵星言,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箭便已逼至赵星言面门。
电光火石间,一名亲兵果断将赵星言扑到一旁,待她重新爬起身之时,半张左脸已全是鲜血,正顺着指缝不断滴落,而不远处那名亲兵的脖子上,一支长箭正深深钉入其血肉之中,裸/露箭尾仍在微微发颤。
“主君!”“主君!”
一箭不成,我并未气恼,而是迅速搭好了第二箭,箭头同样对准了赵星言的方向,拉弦的右手微微脱力,想来应当是又牵动了旧伤,却仍故作轻松道:
“小心了,赵刺史。……这一箭,可没那么好运了。”
为敌十年,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赵星言的性格,自认高人一等便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如今这般,也算是在我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看吧,
我在心底讥笑着,
——你与风竞没有区别。
视线交错,赵星言气得发抖,她捂着受伤的半张左脸,叫嚣的话咽了又吞,终究还是忌惮着我手中的第二支箭,退到亲兵身后冲着一众被吓傻了的赵兵骂道:
“——放箭!!愣着干什么!?一群废物,还不快放箭!!!”
眼见城上士兵开始行动,我收起长弓,亦转头冲着身后联合军队众人高声呼喊道:
“赵/氏/逆/党/祸/乱/朝/纲、罪大恶极!今我欲为天下而杀之,还请诸君助我,斩下赵氏狗/贼/人/头!”
罗允率先响应,他右手执剑,剑尖直指赵星言方向,而在他的带领下,镇西众人纷纷拔/出长剑,指着赵星言齐声高喊:“臣等愿为殿下效命!除赵氏逆/党,还天/地/乾/坤!——杀!!”
“杀!!”
“杀!!”
我策马率先冲锋。风声掠过,原是漫天箭雨朝着联合大军齐发,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众人笼罩其中,其所至之地、火光四起,并且还混杂着诸多涂抹了金汁【④】的毒/箭,联合军队中有不少人不幸中招,一头栽在地上生死不明。
“驾!——驾!!”
见此情形,我弓起腰背、双腿一夹马肚,当即加快速度狂奔,赵兵箭矢竟无一支命中周边,身后精骑紧紧追来,在我的带领下穿过火光与黑烟,直挺挺地向着南望城大门冲去。
快了...马上就快了...!!
心脏狂跳不止,与马蹄声一同响彻土地,经久不息、穿云裂石,为我铺出一条延绵的路,推促着我迈向更远的前方。
凰氏一族的罪孽代代相承,而我必须要修正先祖们的错误。
所以不要怕——凌世。要时刻谨记父君的教导,记得你这一路上见证过的百姓苦难,然后挺直脊背,咬紧牙关——
迎着万千流箭,我单手拔/出佩剑,率先突破巨网,对着身后万千士兵鼓舞道:
“诸君——!”
“随我杀进南望城——!!”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赵兵亦搬出了最后的防守器物,几人合力吊起沉重的滚木,只等联合军队接近便可放下,其后火油坠如流星,甫一落地便腾地焱起,将南望城变作了一座在烈火中傲然屹立的城池。
烈火焚城,乃是我此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却冷静得可怕,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城门的方向,火光滚滚映红了半边脸,几乎要将我烤得焦/熟。
城上有赵兵大喊:“她疯了吗?!骑兵怎么可能攻得了城?”
我充耳不闻,依旧率领精骑向火突近,而此时那热浪已与我只差咫尺,且头顶滚木也随时都有落下的可能,我骑于马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头轻吻了执剑的右手,低声喃喃一声——
“——父君啊,请保佑我。”
女儿凌世,虽然直到现在也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无法扛起庇佑赤凰百姓们的重任,但现在我就站在复兴王朝的起点上,身后跟着的是无数愿为我奉出性命的将士,正为了这天下大义而战,
所以父君,请保佑我吧——
不是作为母亲的替代品,而是作为你唯一的女儿、令你骄傲不已的凰凌世——
“今日——我必斩下赵星言的人头!!”
“杀——!!!!”
战场上,只见那南望城门口火海满天横流,赤焰腾空窜起数十米高,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联合军队;赵星言神色阴沉,抬手刚刚下令赵兵加固城门,可那本该紧闭的南望城城门却在这时极其突兀地开了一条缝隙。
“?!——是谁?!”
城门大开,便意味着守门的士兵已经失守,可眼下联合军队还未能接近大门,那这城门究竟是谁打开的呢?
城墙上赵星言惊愕不已,而我却在看清那条缝隙背后的场景后忍不住大笑一声,只因在那洞道两侧【⑤】可见有另一伙人正与赵兵缠斗、或是忙着推开城门,她们个个身着灰衣,手持长刀,赫然正是当初被我和嵇承带进南望城里的那五十精兵。
泪水不知不觉沾湿两鬓,我仰天高呼一声“天命在我,随后攥紧缰绳猛地冲破火障,策马直直闯入南望城中。
火焰撩过我的发丝、令周身泛起一阵烧焦般的臭味……昔日梦中倒塌的羽都城,现在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我的身边。
从羽都到颢州,再从颢州到炎州……相隔数万里,甚至花了我一年多的时间,身上不知新添了多少道伤痕,就只是为了今时今刻。
半个月前,在与罗允会面后,我就将公良平与五十精兵的情况告知了他,随后命龙子旦找仍留守在炎州刺史府内的公良平接头,与被囚/禁的嵇承和郑钜共同制定了这场攻城计划。
换而言之,先前在城外大张旗鼓地截/杀传令不过是我和罗允在作戏罢了,目的就是引赵星言出/洞,从而为潜/伏在刺史府内的公良平创造时机,先除掉看守嵇承和郑钜的守卫、再带领五十精兵打开城门,如此里应外合,赵星言必败无疑。
现如今计划已成,距离讨伐赵氏只差最后一步。...战场一贯瞬息万变,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有大批赵兵朝我杀来,我执剑回击,奈何洞道处/人/潮太过拥挤,不仅胯/下战马寸步难行,更是让我变成了赵兵眼中移动的靶子,只能无奈弃马步行,试着向内城突围。
“殿下!”
公良平亦在此处。——他虽不擅长正面作战,但身法极为诡/谲,配合两把被使得出神入化的弯月短刀,一般士兵根本难以与之匹敌,见我已冲进城门,果断劈开两名挡路的赵兵,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护卫在我身侧。【⑥】
“多谢。”
就在这短暂的片刻,我与公良平就已将后背托付给了彼此,各自警惕面前的敌人,为周身清扫出一片空地。
“殿下,赵贼如今就在城墙上面。”
时间紧迫,公良平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为我指明前路,而顺着其手指方向看去,则全都是如海一般混乱汹涌的赵兵,令人不甚头疼,好在身后骑兵及时赶到,并在灰衣精兵的掩护下冲散不少守城赵兵,为我和公良平减轻了压力。
“小心!是刀车!”
混战中,有人高呼一声。抬眼看去,原来是赵兵推出了塞门刀车【⑦】。…虽说如今城门已开,但联合大军仍未完全破城,有此物什,倒是还能勉强抵抗一阵。
——真是烦人。
我啐了一口,转身令道:“所有人!别管杂兵,先取赵/贼/狗/头。——良平,随我杀!”
公良平应声得令,两把弯刀连斩数人,令其倒在地上哀嚎不止;而我双手持剑,以扫突围,或专刺人下/腹,以节省力气为主,正试图强行突破赵兵防线。
“滚开——!别挡路——!!!”
每每寒光闪过,必将带起一片血花,将我染得猩/红。——如此循环往复,我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又或者伤了多少人,赵兵数量众多,就像是蛛网缠身一样既扯不干净也丢不掉,只能顺着城墙的方向清理,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已经没有时间再拖延下去了,绝不能让赵星言逃出南望城!——如此想着,我暗暗咬舌,一面应对赵兵攻势,一面快速思索着破局之法,却听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破空声朝我们袭来。
事发突然,公良平只来得及勉强将我扑在身/下,再松开时,楼梯上的赵兵已少了大半,定眼一看,竟是被一杆长木/仓穿成了串。
我茫然地回头看去,见席稚廉已经赶到战场,但手中武器却不见踪影。话说回来,刚刚那声暴喝也有点熟悉的样子.......
...看来以后该对他好点了。
来不及过多停留,我匆匆向他道了一声“多谢”便继续向上赶路,席稚廉则带兵跟上,顺手从一旁死去的赵兵手里夺走砍刀,与公良平一起帮我清扫楼梯上的赵兵。
有了这二人的帮助,我一路向上厮杀,终于赶在赵星言逃离之前登上了城墙,提剑追上了她的脚步:
“赵贼休逃——!!”
“!?是你——?!”
赵星言身边亲兵迅速迎击,挥刀向我劈下之时被公良平和席稚廉一左一右地架住,而我则一个矮身、滑过刀剑组成的桥墩,顺利突破亲兵防线,直直冲着赵星言劈去。
惊慌之余,赵星言拔/剑还击,两剑相撞发出‘刺啷’一声,饶是她比我年长许多,此刻也依旧被我撞得连退几步,狼狈不已。
“——总算让我逮到你了,赵星言。”
二人僵持不下,看着那张近在眼前的脸,我已恨红了眼眶,握着剑柄的手持续发力,五脏六腑都滚烫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发狂,叫嚣着势必要将她碎成千万段!
“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凰凌世——!”
赵星言亦咬紧牙关,她的左脸先前被我射伤,又因为擦过而显得有些凌乱,如今稍稍一动便有血液争相涌出,可现在她已无瑕顾及这些,双手持剑架住我的攻击,将剑锋一点点推离了自己:
“今日,你我之间谁生谁死,还说不准呢——”
短短一瞬,二人再过数招。——赵星言招式阴/毒,剑剑专刺死穴,袖中还藏了一把短剑,不时还有忠心的赵兵从背后对我发起偷/袭,使我被迫暂时放弃进攻,一面撤身回守,一面静待良机取她性命。
我二人相识已久,赵星言如何会看不穿我心中所想?——她勾唇冷笑,忽地加重力道朝我砍来,其势大开大合、每一个动作动写满了‘有诈’二字,令我心中警铃大小,生怕她从暗处对我下手。
又是一记横劈,我下意识撩剑格挡,抬手侧斜顺势上挑卸力,不想赵星言的靴底不知何时弹出一把短刀,趁此机会向我腰腹处踢去,逼得我匆匆后撤几步,殊不知这竟也是她的陷阱——只见头顶寒光一闪而过,等到我再站稳身体的时候,我的左眼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人啊,还是得给自己留点余路,不是么?”
赵星言一击得手,乘势连攻数招,我奋起反抗,奈何受视野所困,手腕、脚踝接连被刺伤,几个回合后被她挑飞武器,一脚踹飞数米。
“殿下——!!”
席稚廉大声疾呼,公良平怒目睁眉,随后二人迅速达成共识,联合作战,试图强行突破亲兵防线,但此时赵星言的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生生止住了一切救援的可能。
一阵轻风吹过,我摔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赵星言对我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该结束了,凰凌世。”
“是吗?”
我捂着受伤的左眼,学她先前用来讽刺我的话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有些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赵星言。”
听罢,赵星言脸色一黑,便要用剑划开我的喉咙,然而下一刻,一直不见踪影的龙子旦飞身上前,一脚踹中了赵星言的右脸,将毫无防备的她生生踹飞出去,手中长剑随之“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趁此机会,我果断拔/出小腿处藏着匕首,直奔赵星言袭去。——电光火石间,赵星言用尽全力勉强弹出袖中短剑试图回击,然而龙子旦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转体抬腿猛地踢中赵星言下颚,使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狠狠摔在地上。
我紧随其后,举起匕首就要刺进她的心/口,却见本该晕厥的赵星言居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嘴里满是血沫。
“你这该死的...小畜/生...!!”
或许是因为直面死亡的缘故,赵星言的反抗尤为激烈,脸上、手上都暴出了青筋,两柄袖剑左右各自架住匕首,尖端正试图刺穿我的咽喉: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我便该将你和你那下/贱的爹一起杀了——!!!”
“——这句话,我同样还给你!”
二人形容狼狈,散乱的发丝各自占据一端,脸上尽被鲜血染红,从我的左眼滴下、在她的脸上不断流淌,正如我们相互纠缠不断憎恨的一生。
赵氏绝不会允许一个有野心的皇女登上帝位,正如我亦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凰氏百年江山,二者间的仇恨深如沟壑,即便没有昔日赵氏贵君之死,也迟早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这是我的罪,
也是她的罪。
幼时种种譬如昨日,昔日赵氏家主为亲手我种下的因,终于在这一天于赵星言的身上结出了果,强烈的恨意几乎抽光了我全部的理智,以至于记忆中父君的声音也变了腔调,像是怨鬼在我耳边不甘的哭嚎,
“凌世,”
“凌世,”
“凌世。”
于是下一瞬间,我猛然攥紧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赵星言心口狠狠压去——
“去死吧————!!!!!”
【①】桴:引用鼓桴,意思是鼓槌,也就是击鼓时用来敲得‘当当当’的那玩意儿。
【②】“封开/国伯,享食邑七百户,赏黄金三万两!”:食邑即食封制,根据百度百科盛行于周朝,是中/国古代君主封赐给宗室、外/戚和功臣封邑的一种制度。文中这里封开/国伯和食邑七百户是在百度百科后,根据《唐六典》回答而大概定下来的,总之大家在看的时候可以理解为激励士气的一种手段,要是有资料文献的话也请推推(对手指.jpg),也欢迎各位指正!
【③】礌石滚木:古代守城的器材,礌石就是大石头,滚木则是一整根钉满钉子的大粗木头,像狼牙棒一样的玩意儿。(其实查资料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狼牙土豆)
【④】金汁:经常看古言的朋友们都知道,这玩意儿就是米田共的水...魔法伤害拉满了。
【⑤】洞道:就是城门底下的那个长长的通道啦。古代城门不是像现在一样,一推开门就到了外面,而是有一个段的类似隧道一样的通道,这因为城墙本身是有厚度的,而这个通道一般叫做【洞道】(各个朝代的叫法可能不一样,因为查找太麻烦了所以就干脆用百科的叫法,偷个懒23333)
【⑥】*一段相当生硬且装x的战斗描写*:对不起,我是玩无双大蛇Z后凭感觉写的,尤其是经典的骑马撞人和护卫主帅,点名批评德川家康,火焰的那一章真的给我救麻了(第一次过这个本时德川只有一级,全靠森兰丸抗伤),大家救当城玄幻小说看女帝装x好了...有机会要改的
【⑦】塞门刀车:同样是古代的守城器材,但比礌石和滚木更凶残。有的用生铁铸造,有的时木头做的,车前壁装有三四层,每层都固定了钢刀若干把,非常锋利,一般车身与城门等宽等高。常用于城门被攻破时,守城士兵们会用塞门刀车堵住城门,这样不仅敌军无法靠近,守城士兵们还可以将塞门刀车作为屏障向敌人射箭,非常奈斯。(取自网易号:营养美食观察家——《古代最罕见的五种守城兵器,个个让你大开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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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二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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