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在祖母的葬礼上。
彼时的赵氏还不是赵星言的父亲当家,而是由赵星言的故母——赵月离执掌,任户部侍郎,官居四品,与其夫人育有一双子女,其长女赵明光时年方满十五,便承蒙圣恩入翰林读书;次子义真则刚满三岁,正跟在自家长辈的身后向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问好。
上至帝王、下至地方县令,来者俱是面色凄凄,满怀沉重地悼念这位一生清廉、勤政爱民的大儒.......此情此景,又有谁能想到,如今权/倾/朝/野、令羽都上下无不深深忌惮的赵氏一族,三十年前竟也曾是有名的清流世家呢?
古乐悠扬、佛经朗朗,堂前赵星言的父亲和姑母哭作一团。母亲虽出身旁系,但自幼拜于祖母门下,与赵喻青梅竹马,此刻亦难掩心中哀痛,牵着膝下两个孩子的手,走到恩师灵柩跟前,深深地跪了下去。
“星言、悉达,过来,来送祖母最后一程。”
赵星言擦了擦眼泪,年幼的她虽然尚未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但也知道,那个会在自己挨打时将自己护在身后的老人,往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焚钱烈楮,道是哀子哀孙【①】霜露之悲,宾客闻之,无不泪流满襟、哀思难平,唯独一人远远矗立一旁,一头似雪的白发尤为醒目,与在场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等到赵星言再抬头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再后来,姑母一家因党派之争被迫入狱,族中子弟亦受其牵连,冤案数十起;父亲被夺官职,从炎州刺史一职被直接贬为平民,母亲为此日日奔走,甚至不惜在朝堂上以血谏言,但最终换来的,却是姑母一家已在狱中自尽的消息。
一夜之间,赵氏倒阁,沦为了羽都人人避之不及的老鼠。昔日祖母门前所结桃李,如今全都化作了催/命的曼/陀/罗花,将整个赵氏拖入了名为绝望的泥潭中。
那时的赵星言并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夜夜垂泪不止,也不明白一贯最讲究君臣礼法的母亲为何突然变了模样,跪在祖宗堂前生生泣出血泪:
“忠/君/爱/国...忠/君/爱/国.......!君既不贤,我又何必爱/国!?”
酒醉之言,本就作不得数,何况还是在自己家中,偏偏此话就是传到了天子耳中。.......面对暴怒的天子,赵星言的母亲无从辩起,为保全家中老小,只得含泪提笔写下休书一封,用一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走上了与赵星言姑母一家同样的道路。
而此时距离赵氏祖母下葬,不过才刚刚过去半年的时间。
纵使从前才名誉满天,其家族的兴亡也不过都只在于的天子一念之间,可叹昔日探花郎,如今狱中骨,白玉蒙尘应如是……若说其中最高兴的,想来就只有那些平日里见不惯赵氏的佞/臣了吧。
赵氏家风一向清正廉洁、历代习良,是其先祖在百年前跟随凰太/祖打江山时流传下来的祖训,亦是赵氏一族的立身之本,奈何这尘世太污浊,明明自己罪恶深重,却容不下旁人清白,偏偏要将人逼入死境。
赵星言对此感受颇深。——她自幼性格倨/傲,又深受祖母影响,立志要成为为天地百姓立心立命的清/官,也因此厌极了那些仗着族中势大便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平素没少与人在学堂里争论打架,与羽都不少权贵子弟都结过仇怨;而自从赵氏倒台后,这些人便好似终于找到了打压赵星言的机会了一般,时常将她围堵在小巷中殴打,或当众戏耍赵星言的幼弟,用赵星言姑母一家和母亲的死嘲笑姐弟二人。
寻常宴席尚且还能寻个理由躲上一番,可学堂这边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就算赵星言今日绕开了王李氏,明日刘杨氏也会找上门来。
刚烈如赵星言,自然是不可能忍受这份屈辱的,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非要将这些人摁在身下还击不可,却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每每打到最后,都是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异常,将遍体鳞伤的赵星言送回赵府中的。
“父亲,”
那时的赵星言虽仅有五岁,但毕竟身为大儒之孙、世家贵女,又正赶上家族衰颓,自然不可能还是什么天真的稚童。
她清楚地知道,赵氏根本无法在羽都继续生存下去,也明白倘若没有天子的纵容,那些权贵子弟是断不敢随意欺侮赵氏的,于是便向自己的父亲提议道:
“我们回炎州吧。...这里、根本就容不下我们。”
连一个孩子都能看得清楚的事,身为成年人的赵喻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然而事实上,被迫成为赵氏家主的赵喻不仅拒绝了赵星言的提议,甚至还对赵星言两姐弟凄惨的遭遇视若无睹,强硬地留在了羽都,使得赵星言的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父亲的怨恨,父女二人的隔阂因此愈发深厚。
又到一年雪飞时,羽都城中家家户户都点起了引路的灯笼,门前大雪没过膝头,让本就荒败的赵府更显凄凉。——赵星言心中烦闷不已,左右总被人找茬,索性干脆退了学堂,闷在屋子里亲手教弟弟赵悉达读书写字。
正待此时,府中仆人匆匆来报,说有贵客突然造访,其长发如雪,手持天子御令,应是有要事而来,此刻正在家主书房中.......赵星言当下心慌不已,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手心亦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却仍强撑镇定,先将赵悉达哄回了屋内,才披上外衣匆匆赶去。
一路上,府中百花凋敝,冬草连同赵星言心底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软弱一并变得枯黄。听着书房里传来的阵阵哭声,赵星言想都没想,一脚用力踹开房门:
“父亲!”
害怕晚一秒自己的父亲就将遭人迫害,赵星言抬手做好了随时与人搏命的准备,可眼前的场景却令她一下定在了原地。
眼前之人,一人是她的父亲,赵氏家主赵喻;而另一人,绿发粉瞳,虽穿着厚厚的衣袍、又埋在赵喻怀中大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赵星言还是一下就认出来,对方正是她那早就与姑母一同死去的堂弟——赵义真。
可这怎么可能呢?
人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犹记得当初姑母一家死讯传来的那天,赵星言就是像现在这样,呆呆地听着父亲骤然发出的悲鸣,眼前的场景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嗫喏良久,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片刻,身旁不知是谁拍了拍的赵星言的肩膀,轻声道:
“去吧。”
说话之人语气轻轻,却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赵星言身上看不见的枷锁,回过神的刹那她泪水顿时如泉涌般倾泄,抱着失而复得的堂弟嚎啕不止:
“义真...!义真——!!!”
那些对逝去亲人的遗憾、悔恨,以及对自身无能为力的不甘,此时此刻全都化作了凄厉的悲嚎,好在一切并非是不可挽回的,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亦或者,哪怕只要还有一个人还活着,那这对于幸存下来的人们来说,便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眼见赵家三人哭成一团,那人悄悄退出书房,自觉将时间留给了这一家子苦命的人,而等到赵星言好不容易想起来问及此人姓名之时,已经是次日正午时候的事了。
赵喻一贯不会对自家孩子撒谎,尤其是当赵氏主脉一支仅剩下赵星言这一个女孩儿后,这份慈父之心便成了督促女儿成长的严厉,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赵星言。
原来之前出现在书房的那人,竟是当今天子膝下第十三皇女,单名一个樱字,是赵星言祖母生前的学生,同时也是赵星言父亲执意留在羽都的原因。此次前来,一是为传达天子御令,命赵喻即刻起任尚书右都事,官七品;二则是将罪人赵月离之子——赵义真——送回赵府。
对此,赵喻解释道:
“此次义真能活,全靠十三皇女暗中所救,将一快要饿死的乞儿与义真进行了交换,如此才勉强换得他一命.......但也因此,往后义真便只能以仆从的身份留在府中。——星言,你和悉达一定要保护好义真,切不可让旁人知晓他的身份,知道了吗?”
赵星言点了点头,至于与赵义真同出一脉的另一个孩子——赵明光——的结局,似乎已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了。父女二人静默良久,不知是否是又想起了曾经一家人俱在的美好光景。
话未尽、泪先流,难掩心头悲凉,父女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听赵喻不断诉说着这些时日对赵氏姐弟的亏欠,以及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为族人翻案的决心,所有的不解与怨恨好似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一般,殊不知,这恰是往后通往无尽悲伤结局的一切开端。
自此之后,赵星言褪去了一身的稚气与鲁莽,日日勤学不惰怠,性格也变得沉稳许多。
她或许可以继续看不起权贵子弟、与她们在泥地里打架,但她的父亲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了官职,弟弟赵悉达和赵义真又是那般年幼……赵星言不敢拿家人的性命作赌,就只能默默忍受来自旁人的羞/辱和嘲笑,假装自己是个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
然而每一次、每一次,赵星言心中的怨恨都会加重一分,她恨羽都人人只知攘/权/夺/利而罔/顾/律/法,坐在由百姓们的尸/骸所铸的朱楼翠阁上终日只知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甚至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都是这般丑陋的模样。
——说什么天道轮回终有报,简直可笑至极!皇城之下、枯骨累累,试问满朝文武,自诩忠良,又有谁不曾伸手探帑廪【③】,将人命视作取/乐的玩/物?可她们中又有谁真的招来了上天报应?
这世间大抵就是荒诞至此,不该死的都得死,而那些该死的,却偏偏一个也死不掉。
凰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赵星言的生命中的,
年幼的十三皇女出身势微,其生父乃是宫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名侍卫,阴差阳错之下怀上并诞下了作为皇女的凰樱,却并未因此得到半点来自天子的赏赐,反而继续顶着皇女之父的名号任职,致使凰樱处境极为难堪,小小年纪便尝遍了人世冷暖,是以后来拜入赵氏祖母门下,才终于得到了几分作为皇女应得的‘尊重’。
但这种靠依附她人得到的‘尊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恩师病重逝世的那日,凰樱作为其门下弟子前来吊唁,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她就隐隐察觉到了赵氏的结局。
碍于兄弟姊妹们的缘故,凰樱明面上不敢有太多动作,只得私下偷偷书信一封,试图提醒恩师之女一家多加小心,却终是徒劳无力,最后只来得及在狱中救下年纪最小的赵义真。
而兴许是出于对赵氏的补偿、亦或是出于其他某种更深层次的考量……半年之后,天子再度颁下御令,特许十三皇女拜赵喻为师,凰樱由此得到了可以光明正大出入赵氏府邸的理由。
于是在赵喻重回官场无暇顾忌赵星言三姐弟的时间里,凰樱总会不时抽出时间指导三姐弟为人处世的方法、传授她们用以自保的武艺,或是带着三姐弟出城嬉戏玩闹一整天,爬上树梢折下早春的第一枝桃花,惹得赵星言的两个弟弟又重新绽出笑颜。
时至今日,赵星言仍然记得,自己曾经期盼对方拜访时的焦躁;或是在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将自己的思念与理想融于笔墨之中的时刻;以及偶尔发髻散乱时,那只手拂过脸庞时的温度,缠/绵入骨,辗转难眠。
平心而论,十三皇女殿下的样貌与天子其实并不相似,若是将后者比做一朵会逐步腐蚀人心窍的罂粟,那么前者便是能在黑暗中给予人前进的无限勇气的亮光,其身姿俊朗如松柏,眉目如朗星,与羽都这座早已腐朽的牢笼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当她立于马上,笑吟吟地问赵星言想要什么猎物的时候。
那一年,凰樱十五岁,正是少年风华时,不知暗中俘获了多少羽都郎君的芳心,可她偏偏不爱风/月,一心只顾天下事。
她向赵星言坦言,如今赤凰王朝的苦难都是因为她们这一族的过错,是她的母亲因贪/恋/淫/欲而犯下的罪,致使皇权被完全架空,毒虫们正肆意啃咬根茎、要将这棵已经巍然屹立了近三百年的大树咬死。
她说,自己想要改变这一切,要向天下百姓赎清凰氏一族犯下的过错,为忠良翻案、杀/奸/臣/贪/官,让天下百姓们安居乐业,令四夷宾服、万朝来拜。
“星言,”
年少的皇女如是低语道,
“我需要你。”
“我想要让这世间再无灾祸,让这锦绣山河,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有风吹起了凰樱的发丝,于是赵星言就这么闯入了那双好似能够包括世间万象的蔚蓝色眼瞳之中,看着自己的倒影与不知飘往何处的云峰逐渐重叠在一起。
自古以来,最是天家无情,尽管曾经也怀疑过凰樱接近自己的用意,猜测对方是想通过自己拉拢赵氏作为从皇位争夺战中获胜的筹码,然而每每看着对方描绘的盛世蓝图,以及她站在阳光底下笑着叫自己的时候,这份猜疑又不知该如何安放,最后落在笔尖,在画上那人眼角滴下一粒小痣。
赵氏祖训本不该参与进皇/权斗争中,亦不应与仇敌之子结缘,可如今天子昏/聩,乃天下无能之臣,其膝下众多子嗣亦多为智/匮/愚/戆之人,无一人可担治/国之任...若是,赤凰王朝注定要继续延续下去、而非是毁在谁的手上的话——
若你当真有这份心思——
那我宁愿选择你,阿樱。
我只愿让你做我的君王。
清花三十四年,赤凰王朝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旱/灾与饥/荒,刘氏逆党意图谋反,联络群臣将天子连同凰樱在内的一众子女后妃都软禁在了安国寺内,是赵星言父女日日奔走,甚至不惜在族人面前下跪祈求,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说服全族上下二百零三口人赌上一切随凰樱发起兵变,这才亲手将她送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
鲜血漫过鞋尖,门内众人惨叫连连,哭声与谩骂连成一片,既是凰樱的杰作、也有赵星言的手笔,然而面对这宛若地狱般的场景,刘氏首领却表现得十分坦然,好似她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般,视线掠过一众惨/死的族人,精准地落在了赵星言的身上,语气似有所指:
“...终有一日,你们都将步入前人的后尘...”
“这是、宿命.......”
不等刘氏首领说完,赵星言便已毫不犹豫地挥刀朝对方砍去——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为了凰樱而战、还是究竟在为族人复仇,碎/肉带着呛人的气味落在肩头,令赵星言几欲呕吐,但手/刃仇敌的快/感还是战胜了生理上的不适,每一步都好似走在云尖。
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同样被鲜血染透了的皇女正注视着自己,那双森冷的眼眸浸满杀意,像是一条阴险的蛇在注视自己的猎物,但赵星言知道,凰樱永远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她主动跨过了血/河,牵住了凰樱的手。二人的身上都沾着相同的血液,在掌心与指缝中相互纠缠、交/合,透过彼此传来的温度逐渐收紧、再收紧。
“陛下,”
年幼的赵星言如是许诺道,
“臣虽年幼,但愿以一生追随于陛下,随陛下万世开太平。”
“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原誓旦旦,天地皆知。...若有背之,则甘受罪罚,为神魔共弃,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我......需要你。”
于是十一岁的那年,赵星言终于迎来了自己心目中的帝王,而对方上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为昔日枉死的赵氏族人翻案,不仅赦免了包括赵星言母亲和姑母在内的众多案件,还让一直以来都被迫以仆人身份生活在赵府的赵义真得以用回原来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人前。
又到一年春来时,那一天,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全都聚集到了赵氏在羽都重新修建的祠堂,看着赵喻亲手将死去的亲人们的牌位一一供入其中,赵星言则作为家主长女,跪在堂前行祭拜之礼。
焚钱烈楮,道是亲人哀思,可这一次,在场的赵氏族人没有一人流泪。
君恩深重,涓埃难报,既如此,不若成为帝王手中利剑,杀君所愿、除君所忧,纵使背上千古骂名又何妨?
终不似,旧日仁臣以文治世。——世家猖/獗,以为羽都还是当初那个任由她们摆弄的羽都,视皇/权律法为无物,致使国之哀殇、饿/殍千万里,是赵氏族人一面掏出家底先行救灾,一面将这些人的罪状全部拟作文书,由赵喻在朝会上当众宣读。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没有帝王的纵容,单凭赵氏一族立下的功绩,是断不可能与整个国家的权贵为敌的,可即便如此,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当庭质疑半句。
铁证面前,群臣无从辨起,纵使从前如何权/势/滔/天,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帝王的仁慈,然而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人头便先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霎时间,整个赤凰都被笼罩在了血色的阴影之下,每每赵喻念完一人,凰樱便亲手杀掉一人;而每每凰樱杀掉一人,赵星言便带人抄掉一家,将金银连同罪臣们的头颅送往各地,这才及时遏止了灾难在这片土地上的蔓延。
当然,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硬骨头’,仗着家族底蕴深厚妄想抵抗一番,骂凰樱是个的弑/亲的畜/生,说赵氏与她乃是佞贼配暴君。——赵星言懒得浪费口舌,命下属将其家中老幼全部捉来,当着那人的面亲手剜下一片片肉来,逼得对方不得已自/杀谢罪,方才勉强停手。
如此残/暴且血/腥的手段,自然为凰樱和赵氏招来了不少非议,可纵观历史长河,多少政/权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尸骨上的,论对错,此局注定难解,唯有胜负输赢,方才是后人评判的唯一标准。
——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赞美。
赵星言对此深信不疑。
可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我们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陛下?
犹记得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两鬓霜华何惧岁月长。路漫漫,亦灿灿,山山难越山山越,从此不求功名、不问利禄,但求能与明月比肩、长伴清风左右,愿梧桐长青万古,夜深入我梦中来......
.......却终是,大梦了一场。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曾是你我过去最大的梦想,为此我不惜背弃百年祖训,与父亲说服族人放下历经三代人的冤屈奉你为主,可你最后都做了什么呢?
是打压忠/良、重新重用世家,任由她们逐步垄/断我们好不容易才肃清的朝堂,还是终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走上了与你母亲同样的道路,亦或是逼疯了你我亲手带大的义真,明知他自幼时便一直钦慕于你,却还是与他人结为夫妻,最后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杀死了他?
“为什么要杀义真?!——凰樱!到底为什么!!”
“义真他才只有十九岁啊!也是你带大的弟弟啊!你忘了他是怎么叫你十三姐姐了的吗?!”
“说话啊!凰樱!当初调任炎州之时,你不是答应过我会照顾好义真的吗!?...你怎能、怎能如此残忍地杀死义真,背弃我们的诺言的啊!?”
朝堂之上,赵星言状若疯魔,声声哀决宛若杜鹃啼血,而白发的帝王独坐高台,任凭昔日好友台下哭嚎不止,蔚蓝色的眼睛宛若一潭死水。
“拖下去,”
白发的帝王如是道,
“炎州刺史赵星言擅/离/职/守,罚俸一年,禁/足两年,往后无诏不得觐/见,否则论死/罪处置。”
此话一出,朝中众臣俱是一片哗然,就连赵星言也愣在了当场。
青烟袅袅,檀香随风起,吹不散那人的面庞,于是赵星言这才回过神来,跌跪在地上痴痴地笑出声。
忆及二人携手走过的十六年艰难岁月,从五岁、到二十一岁,以及那些曾经落魄潦倒的过去,至此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将赵星言整个人都撕得粉碎。
血/泪在赵星言的脸上肆意流淌,沾湿了她的衣襟、染红了砖瓦的缝隙,就像当初握住凰樱的手时,二人掌心所沾染的液/体。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无诏不得觐/见、论死/罪处置.......凰樱!凰樱...!!我不过是想为自己枉死的弟弟讨个公道罢了,你便这般对我,...哈、哈哈...!”
“是了,这的确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所信非人,害得义真白白丢掉性命,却仍对你抱有一线希望.......母亲,我终于明白了,君既不贤,我又何必爱/国?”
“凰樱!我倒要看看,往后没有我赵氏一族,你该怎么千秋万岁!”
说罢,也不知是哭还是笑,赵星言甩开了金吾卫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起身离去,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出声喝止她的癫狂,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皇宫的尽头。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自此之后,君不复君、臣不复臣,一切都正如当年赵星言与凰樱起兵时,刘氏首领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诅咒。
“...终有一日,你们都将步入前人的后尘...”
“这是、宿命.......”
是啊——宿命。
这短短的两个字,实在包含了太多的太多,有你我走过的十六年岁月,也有赵氏全族历经三代、总计二十七年的冤屈,以至于我险些都快忘了,你究竟是谁的后代,而那位被你亲手杀死的母亲,又究竟对赵氏做过些什么。
白玉梳头,云纹刻凤,你曾说过,愿我一生顺遂、事事无忧,偏我信以为真,竟跑去安国寺为你求了一枚平安符,亲手挂在了你的腰间。
可你最后都对我做了什么呢?
都说天家无情,尤其凰氏血脉更是如此,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信什么鬼神。
不要忘记,当初的我既然能为你铲平一切阻碍,如今同样可以调转方向取你性命,只为给我的族人们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人敢要的公道!
——这是你欠我的,凰樱!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刀尖没入胸膛,泛起阵阵剧痛,是仇敌之子正试图杀死自己的决心。——赵星言咬紧牙关,原本脱力的双臂再度爆发,抵着凰凌世的手腕,生生将对方的手向上推了一寸又一寸,伤口处喷出的血液甚至溅在了二人的脸上,将二人俱染得猩红。
随后一声怒吼,赵星言抬起袖剑直朝凰凌世双眼刺去,趁对方向后仰面躲闪之际,猛地屈起膝盖将她撞飞了出去。
“殿下!”
龙子旦飞身上前,赶在落地之前堪堪接住了凰凌世,与此同时,赵星言亦扶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伤得实在太重,即便方才的这一击没能顺利夺走她的性命,也迟早会因为流血过多而亡,但赵星言却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任由鲜血在胸前浸出大片的痕迹,视线掠过正警惕地盯着自己的龙子旦,落在对方怀中那人的身上片刻,忽而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想杀我?——别做梦了!凰凌世!就凭你?当初凰樱没能做到的,你更做不到!”
“这江山,你凰氏能坐得的,我赵氏更坐得!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吧...!来吧...!!凰凌世,来杀我吧!我倒要看看,今日你我到底谁生谁死!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威胁的余音尚未消散,赵星言的身影便已逼至面前。——龙子旦反应迅速,以攻为守,堪堪拦住了第一波攻势,其后连续出招,强行以血肉之躯暂时困住了两柄闪着寒光的袖剑,试图为身后的凰凌世争取一线缓冲的机会。
此情此景,令赵星言眼中疯狂更甚,杀意在她的脸上节节攀升,形成了一个极为扭曲的弧度,招式亦随之变得愈发诡谲难测,不过短短几个回合就让龙子旦的身上挂了彩:
“怎么,凰凌世,你不是要杀了我么,怎么现在不来了?莫不是觉得害怕了,打算夹起尾巴逃跑罢?”
作为赵星言口中被嘲讽的对象,凰凌世——我——正捂着自己痛到发木的腹部,跪在竭力调整状态。鲜血染透半张脸,仅剩下右眼还能勉强看清周围,全身大大小小伤口数十处,皆出自于赵星言的手笔,耳边绵绵的嗡鸣更是让人有种呕吐的冲动,每每呼吸一次、身体就止不住地抽搐一次。
如此反复良久,我才终于提起些许力气,重新抓紧了手中匕首,趁着赵星言忙于应对龙子旦的功夫朝她刺去:
“废话少说!——狗贼!受死吧!!”
龙子旦来时匆匆,并未携带任何武器,赤手空拳对上赵星言本就不占优势,不得已用自己的双手钳住两把袖剑,那利刃穿透了肌肉。将龙子旦手掌上的筋络悉数割断,最后卡在他的骨头上,痛得他面目狰狞,额上青筋根根暴起,整个人都已濒临极限。
如此牺牲,我又岂会辜负?——于是当下加紧了动作,准备先一刀捅进赵星言的剑突、以此为龙子旦分散压力,哪知竟连这点破绽都是她故意露给我的。
只听得“哐当”两声,原来是赵星言放弃了袖剑,冷不丁一拳砸在了龙子旦的颈动脉上,趁其头晕之际又锁着他的手臂拉向自己,以膝盖狠狠撞击其头部,假意要将失去行动能力的龙子旦推向我的刀尖,实则则是抓住了我下意识收力的瞬间,再度弹出靴底短刀朝我袭来。
情急之下,我只能向两侧躲闪,不时还有赵兵偷/袭、砍伤了我的手臂,逼得我越战越退、越退越远,等到我好不容易与公良平等人汇合的时候,赵星言亦从地上缓缓捡起了自己的剑,拿在手里端详良久,才在一众赵兵的拥簇下重新看向了我:
“我说过的,凰凌世,你是杀不了我的——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对待敌人,尤其还是赵星言这种人,我向来是不留任何情面的,冷冷回怼道:“知道,你在做梦。”
“你果然还是那么讨人厌,凰凌世。”
不知是否是因为流血太多的缘故,赵星言难得放缓了态度,没有使用脏话一类的词汇攻击我,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帕,就这么在战场上若无其事地擦起剑来。
她的动作非常轻柔,仿佛这把剑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似的,但过往惨痛的经历告诉我,这死人越是表现得平静,就越是说明她越没安好心,只是不知赵星言这般作为,究竟是在谋划些什么。
正当我警惕之时,赵星言兀自开口,语气意味不明:“你应该不知道吧,凰凌世?”
“我的剑术,其实是你母亲亲手教给我的,而这把剑,也同样是她送给我的。”
“多少个春秋日夜,多少次生死难关,我都与她挺了过去.....你现在要杀我,就是在与你十九岁时的母亲作对。”
“凰凌世,你扪心自问——就凭你,当真做得到吗?”
“关你…什么事?”我擦了一把脸上仍流淌的血痕,不耐烦地打断了赵星言的话,“死到临头废话还这么多。——赵星言,你只需要知道,今日,我定将取你人/头!”
然而话虽如此,可我却迟迟没有行动,一面维持着防守的姿态暗自打量着两侧赵兵的动向,一面在心底计算着罗允还要多久才能赶来支援,却突然听见一阵短促的笑声。
这笑声着实突兀,循声看去,竟发现这笑声的主人居然是赵星言。——她的脸色已是如死一般的苍白,俨然一幅濒/死之兆;头上发冠不知何时掉落,一头绿发随风而动,身上穿着的官袍更是被染得不成模样,像是用鲜血织出了一张罗网,映得她整个人都如妖魔般,隔着人海将剑尖指向了我。
“——那就如你所愿吧,小殿下。”赵星言森森笑着,“今日这一战,就是你我之间最后的对局。”
“我倒要看看,就凭你手中的玩具,究竟斩不斩得了我!”
“杀!”“杀!!”
二人嘶吼着,再度开启了新一轮的混战,此时陆续赶来支援的镇西军将士亦紧跟着加入了战斗。——席稚廉虽是镇西军安插在西树联盟的细作,但因其常年跟随在风长明身边,战斗风格自然也带上了沙漠人民彪悍的特点,只见他率先挥刀劈向一名冲锋的赵兵,旋即又是一刀干脆利落地夺去那人手腕,在公良平的掩护下将那赵兵手中的武器远远地朝我掷来。
“殿下!”
席稚廉大呵一声,这段时间积攒的默契使我一下便理解了他的意图,于是果断放弃匕首,转而穿行在层层人海之中踩着不知名的伤者奋力一跃,将将接住了那把还留有些许温度的长刀,断手掠过头顶向后飞去,在矮身躲避的下一瞬间,我以左脚为重心,双手紧握长刀持弓步回身一抬,险之又险地挡住赵星言的攻势。
两刃相撞,在一阵极为刺耳的撞击声后,我被迫退开数米,摇摇头试图摆脱左眼负伤对我行动的限制,然而还没等我站稳脚跟,赵星言就又提剑向我冲来。
此时向左右两边躲避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之下,我只得重新摆出架势进行防守,被动迎接赵星言的攻势。
与先前看起来只差一口气的死态不同,此刻的赵星言战意简直高昂得可怕,让人无端联想到了回光返照一词,而她的表现也正正符合这个词的描述,在身体持续不断流失血液的前提下仍能维持住高强度不间断的进攻,每一剑都极为猛烈。
“怎么了,凰凌世?你不是一向最自傲、最看不起我的么?怎么现在会这么吃力?莫不是打不过我吗?...还是说,当初赵云澜爬上凰樱的床的时候,忘记把羞耻心连同自知之明一并教给你了?”
“住口!不准你侮辱我的父君!”
“侮辱?”赵星言轻蔑一笑,靴底短刀堪堪扫过我的脸侧,削去了几缕发丝,“你应该庆幸,凰凌世。——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你们早就该落在我的手里,为我无辜枉死的弟弟赎命了!”
猝不及防提及往事,我愣了一瞬,恰也正是这一瞬的空隙被赵星言所察,一剑就要刺穿我的腰腹,幸而公良平突破重围,及时将我推向一旁。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公良平已被赵星言的剑划伤了一条腿,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则是赵兵即将落下长刀,慌忙中只来及向左一滚,抓着刀在她膝盖削了一刀。
趁着面前的赵兵吃痛之际,我迅速起身,将长刀送进她的胸口,了结一人性命,同时不忘回头对赵星言骂道:“放你的狗屁!”
“当初你弟弟的死,分明是因他善妒成性,接连犯下了戕/害后妃和残/害皇嗣的大罪,乃是他咎由自取,与我父君有何干系!?”
“...你刚刚说,善妒成性?咎由自取?”
赵星言喃喃念着,执着淌血的剑缓缓回头看我,脚边还躺着一只手臂。——不远处的公良平脸色发白,正捂着齐肩断掉的右臂冲我竭力嘶喊着什么,可我已无暇顾及她人,只能将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托付给赵星言一人,看着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逐渐变得狰狞:
“——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对我赵星言的弟弟的评头论足?!我看真是狗似主人形,一个两个都活腻了!”
“莫说区区后妃和皇嗣,就算义真想要做太/祖之夫,我也非要把太/祖皇帝从土里挖出来,让她和义真拜堂成亲不可!”
“你疯了!?赵星言,我凰氏先祖岂容你这般放肆?!”
“我疯了?”赵星言狂笑着,仿佛一头已经彻底坠入深渊的野兽,桃红色的眼中有血气弥漫,正一瞬不瞬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我早就应该疯了,凰凌世,若换做是你在我的处境上,恐怕只会比我还疯万倍!”
“谁要和疯/子共情!”
我立即回怼道,同时余光快速扫了一眼龙子旦的状况、以及赵星言身后正挣扎着要爬起身的龙子旦,确认他二人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后,才攥紧长刀冲向了赵星言:
“多说无益,纳命来——!!”
这一计斩击,几乎用上了我的全部力气,身后上的赤凰图腾正在急速升温,好似有一股热流正盘踞在此,随着我的动作争先恐后地涌向身体各处。——这种奇怪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让我本能地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搭上了我的肩膀,甚至于当我重新看向赵星言的时候,竟有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正站在一众尸骸所铸的山峰之中与她遥遥相望。
——是幻觉吗?
我忍不住这么想着,头脑阵阵发胀,应当是先前连续遭受重击带来的后遗症,心跳的速度也随之变得愈发剧烈,像是在为我唱着前进的战歌。
而我也正的确如此前进着——靠着仅剩的右眼,我避开一路上赵兵的拦截,朝着赵星言猛地突进。
“可笑,”
赵星言讥笑道,持剑正要迎击,自喉中喷涌的鲜血便率先一步打断了进程,不过瞬息之间,攻防方的地位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趁势用力一瞪,双手握刀向上挥砍,将赵星言撞得连退几步,只能生生咽下老血,临时改变了策略,不断吐出绵绵的毒/液试图以此扰乱我的心神,其话语似是诅/咒,又像是某种不甘的质问,字字句句一刻不停地拷打我的心/脏:
“终有一日,你也会走上凰樱的老路......”
她咧着嘴看着我,
“这便是,你的宿命——”
“宿你狗屁的命!”我抽空狠狠揣了赵星言一脚,骂道,“再敢咒我一句,我就打烂你的骨头!”
闻言,赵星言的脸黑了又白,显然是恨毒了我,可惜无论她如何憎恨,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下。
从最初的开始到现在的决战,已经过去了太长太长的时间,足够赵星言流干全身的血液,然而濒死之人的反抗最是激烈,就算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我也拉入地狱。
——真是比水/鬼还要难缠。
我暗骂一声,同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克制身体的不适,以速度对抗赵星言在力量上占据的优势,打算通过拖延时间逐步削弱她的体力,以此换取一击毙命的机会。
又是一声脆响,二人手中刀剑随即撞出一道火花,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红,既是赵星言的杰作、也有我的手笔,脚下血/河/粘/腻不堪,稍有不慎便会踩到残/肢摔倒,可我却越战越勇、越战越猛,只因我敏锐地察觉到,赵星言正渐渐失了力气。
恰巧这时,镇西军的支援部队基本赶到,冲散了赵兵的反抗力量,为我和赵星言的决战清出一块地来。
见此,我知计划已成,罗允那边已经成功,心中自然更加振奋,暴喝一声,手上青筋逐根暴起,势必要取走赵星言的性命!
期间我不幸与赵星言对上了视线,而她也因此恍惚了一瞬——她已流了太多的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表情竟变得柔和起来,似是放松、又像是肌肉无力的舒展,口中情不自禁地喃喃着:
“...陛下........”
长剑即将脱手,赵星言的步履踉踉跄跄、无力再战,成败已成定局,余下的不过就是砍下以赵星言为首的一众赵氏逆党的头颅,一举拿下整个炎州罢了。且今日一战,集颢、朱两地之力,又得郑、崔两家相助,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不日我便可剑指钧州,从而收复整个赤凰。
思及此,血液愈发沸腾,胜利于我唾手可得,于是当即敛下心神,手中长刀转了个方向,连续刺向赵星言两侧腰身及其手臂,打算先卸其气力、再在下一个时机直取赵星言性命。
如此明显的用意,赵星言自然不可能看不穿,可如今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我这一边,饶是赵星言有通天之能,也只能是回天乏术。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赵星言。
眼见自己即将落败,赵星言恍惚之际,竟挤出了一个诡异的笑,随后主动放弃了全部防守,任由我的长刀就这么顺利地贯穿了她的血/肉/肌/肤,血花绽开之时,赵星言两手执剑,硬生生将我二人钉在一起。
“——凌世!”
刹那间,我听见了席稚廉的叫喊,又或者是其他人的声音,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不过眨眼的功夫,视野就被人为所占据,耳畔嘈杂的喧闹正逐渐被赵星言的心跳取代,贴着她的血肉,鼻腔萦绕着的已分不清究竟是她还是我的味道,半冷半热、难舍难分。
“我得不到的,旁人、也别妄想得到........”
“...和我,去、死吧....”
哪怕直到生命的最后,赵星言也不忘纠缠着我不放手,竟以自己的肉/身化作牢笼强行将我困于其中,拖沓着僵硬的步伐朝着城墙一步步靠近,要与我一同共赴黄泉。
“你这…畜/生——!”
空气被挤压出肺部,喉中血液不断翻涌,自齿缝之间缓慢溢出。——我绷紧全身,本打算就着这个姿势直接了结赵星言的生命,奈何她将我囚得太狠,不仅刀身动弹不得,就连我自己也因为用力过度导致又被划伤。
每每呼吸一口空气,便如同是被从中间撕成两半一般,剧烈的疼痛甚至让我产生了幻觉,竟看见一只染了红豆寇的手从赵星言胸前的伤口探了出来。
那只手素白无比,偏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显得怪异又绮丽,而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在那只手的掌心处,竟凭空冒出一张人类的嘴,上下嘴唇几度张张合合,发出了我早已逝去了父君的声音:
“凌...世.......”
“我会、一直....着你,”
“活...”
“杀...了.......”
那模仿着父君的怪异正一遍遍地回响着,断断续续的词句令人难以分辨话中含义,唯独我的名字异常清晰,像是某种非人之物正以名字为咒呼唤着我。
我猜自己应该是要死了,所以才会看见这猎/奇的一幕,然而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和宿敌像殉/情一样抱着死在一起明显更让我难以接受。——想到这里,我猛地沉下气息,果断一头狠狠撞在那只手上,剧烈的疼痛引得赵星言惨叫一声,一下摔在地上,刀剑也因此被弹了出来,在我二人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又留下一处血淋淋的伤口。
“凰凌世——!!!”
顾不上其他,趁着自己尚有余力的时候,我果断拔下靴中藏着的另一把匕首,骑在赵星言的身上就要将匕首朝她眉心刺去!
“——你这小畜/生!到底还藏了多少把!”
赵星言犹在反抗,双手死死钳着我的手腕不让我再近分毫,明明方才要与我一同共赴黄泉的人是她,现在拒绝让我锤下匕首亲手送她一程的人也是她,其品行恶劣,最是视王朝律法为无物,企图驾凌于皇权之上,将手伸向了帝王的后/宫。
——她早该料到有今天!
回想从出生到现在,总计十一余年的不堪与屈/辱,以及昔时往日为了活命而不得不在赵星言的阴影下苟/且/偷/生的种种,仇恨便有如烈火般在我体内熊熊燃烧。
鲜血从左眼滴下,从喉间滑落,在手臂上流淌,而我的腹部至今仍插着那把该死的剑,或许要杀了我,又或许杀不了我,但幸好,这已是我与赵星言的最后一战。
刀尖寸寸没入眉间,在赵星言发了疯似的咒骂声中,我缓缓俯下身子,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纵使赵星言如何反抗也不动分毫,而胜者与败者的名字也在这一刻被书写在了由二人血液所铸的史书上,并将会在千百万年后的今天依旧被世人所传颂。
“赵星言,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为了彻底摧毁宿敌的意志,我压低了声音,在赵星言耳畔如是道,
“羽都城破那夜,母亲曾给我留了五个暗卫,其中两个死在当晚,另外两个则刚刚被你重伤,还有一个,你猜……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凰凌世...!你——”
赵星言瞳孔猛地一缩,至此,她的视线才终于从我的眼角第一次移开,看清了这个被她握在掌心玩/弄了十一年的皇女。
作为王朝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与白发的皇女,我虽与我的母亲着极为相似的容颜,可我却从来都是她的影子,也不会如她那般,放任世间罪恶继续侵染百年江山。
我是凰凌世,是背负了王朝复兴希望的凰凌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身为剑,当贯以雷霆之势而破天地诸邪万象,使天下黎明苍生不再饱受极寒贫病之苦,亦不必再复今日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之难!
我要——活着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刀尖猛然落下,彻底带走了这位纠缠了我十一年的宿敌的性命,那双令人厌恶的桃红色眼睛也随之彻底熄灭,空洞地倒映着这片黑烟笼罩的天空。
远方飞鸟展翅,不知将要飞往何方。——喘息片刻,我一手摁住自己受伤的腹部,一手艰难地拔/出先前捅/穿赵星言的长刀,随后摁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割了下来。
记得自己曾经对天地许诺过,要亲手砍下仇人的脑袋,用鲜血祭奠我死去的夫君和无辜惨死的百姓们,而现在正该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
于是我踏上城墙,单手将仇敌的脑袋高举过头顶,嘶哑的喉咙虽发不出凰鸟的啼叫,却足矣穿透云霄、穿过群山,飞往赤凰王朝的每一寸土地,向世俗宣告我的存在——
“——贼子——伏诛!!”
“贼子——伏诛!!”
狂风阵阵,呼啸着穿过了身体的每一处空隙,托举着我张开羽翼,可惜我还是一只幼鸟,不能随风去见一见这片正祈求我救赎的江河,然而终有一日,我定将翱翔于天际之间,斩尽这天下一切不平事。
目之所及,皆为王土;四海宾服、万邦来朝——父君啊,你且看着吧,
我定要让这世间再无**,让我凰氏江山千秋万载,令让你我的名字,踩在仇敌的尸骨上走向独属于我们的荣光,
这天下——
——当属于我!
【①】哀子哀孙:古时居父母丧者的自称为哀子,祖父母作丧主的孙子则自称哀孙。《礼记.杂记上》:祭称孝子孝孙,丧称哀子哀孙。
【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出自《金刚经》结尾“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看百科似乎有不同的解释,而且用途很广泛的样子,此处因为对佛经没有什么理解所以暂时不作讨论。
【③】帑廪:读作tǎng lǐn ,意思是国库与粮仓,此处纯纯用来装x
好耶!终于写完炎州篇了!关于赵星言和女帝的纠葛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让我们怀念一下星言,毕竟在这之后她连被拉出来鞭/尸的机会都没有了(。),事实上在写这一章的时候大纲就一直在翻来覆去的变,有很多当初心动的对话最后全部都删掉了,不然会显得赵星言废话真的很多,而女帝则一对上她就变得很没有素质2333
话说回来,原本设定里赵星言是个废柴文臣的,结果战力写着写着一下飙太高,看起来不仅带了大心脏还套了个搏命的样子,只能紧急削弱一下了(指流血过多),此外这里关于先帝的故事也零零散散写了一些,类似上一代人的纠葛是不会在正文里出现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类似回忆或者口头叙述的方式,虽然很不方便阅读,但零零散散的刀子夹在一起才香呀(?)
总之!现在把前面写的各种伏笔都小小回收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一段非常漫长的鸽子期了【毕竟去年没考上研今年还要继续考23333】,偶尔空闲的时候会把前面的文修一修。而关于炎州篇之后,就该到了喜闻乐见的各个角色感情升温期了,修养篇不仅有师殷和融融和宁宁,就连风来姐也会久违地出现,之后又该到下一个副本了!好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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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三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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