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纱,在夯土地面投下朦胧光斑。正堂内,昨夜散落的简牍已被瑛亲手归拢整齐,分门别类码放在新制的木架上,墨迹未干的批注在微光里清晰可见。
羲进来时,正见瑛俯身将最后一卷记录冬储粟米的竹简置入架中,晨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
“昨夜那些互市的契文,予已核过,盐换麻布之价,予觉可行。”羲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朗,拿起案上一卷简牍递向瑛,“只是虞伯那边新提的贝币换陶器数目,还需你定夺。”
瑛直起身,接过简牍展开,目光快速扫过刻痕:“数目尚可。然需加一条,陶器若有烧裂、釉色不均者,可凭此简退换,免生口舌。”她指尖在简末空白处一点,“着书吏添上此款,用印后发还虞使。”
“善。”羲颔首,扬声唤候在堂外的书吏,“照女君所言,增补条款,速办!”
书吏领命而去。几乎是前后脚,主管农桑的后稷官稷仲、执掌工坊的共工官段、统领甲士的司戎官戎,以及负责民政的司徒仪叔,鱼贯而入。晨议开始了。
“君侯,女君,”稷仲率先躬身,将几片木牍摊在案上,“今春沟洫清淤加固已毕,下游三十里主渠石岸亦检视无虞。粟种皆按女君旧年所传‘穗选法’拣择过,拌了足量草木灰。只待惊蛰后三日,地气升腾,即可开犁下种。”他顿了顿,脸上现出几分迟疑,“只是……那批新制的踏耒,匠作坊赶制不及,恐误了东麓新垦地的深耕。”
众人的目光立刻投向段。段是个矮壮汉子,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与惭愧:“禀君侯、女君,踏耒的踏木横档与耜头榫卯咬合处,废品太多!试了硬木、软木,不是易折,就是松动……小人无能!”他重重垂下头。
瑛尚未开口,羲已蹙眉问道:“予记得去岁秋收后,便命尔等试制改进,缘何至今未决?”
段额头冒汗:“是……是小人疏忽!去岁只试了小样,今春赶制大批,方知……”
“非全尔之过。”瑛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断了段的惶恐,“踏木受力甚巨,寻常榫卯难承其力。可试将踏木横档两端加厚,凿深卯眼,嵌入硬木楔,再以湿牛皮筋捆扎紧固,待皮筋干透收缩,自成一体,或可坚固。”她边说,指尖边在木牍边缘虚划着结构。
段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如同拨云见日:“妙啊!女君此法,以皮筋缩力固榫,小人愚钝,怎就未曾想到!小人这就去试!”他激动地搓着手,几乎要立刻冲出去。
“且慢。”瑛唤住他,“此法耗皮筋甚多。仪叔,府库所存干制牛皮筋尚有多少?”
仪叔连忙翻查手中简册:“回女君,去岁所鞣牛皮筋,约存三十束。”
“拨二十束与工坊,专供踏耒之用。”瑛果断下令,“另,新制踏耒,首批先供东麓新垦地。原有旧耒,分与熟田深耕。稷仲,安排得力田册之长,专司教导新耒用法,务求人尽其器,地尽其力。”
“诺!女君思虑周全,小人明白!”稷仲与段齐声应诺,脸上愁云尽扫。
羲看着瑛三言两语化解难题,眼中笑意温煦,转向司戎官戎:“甲士营冬训已毕,新募两千锐士,装备可齐备了?”
戎抱拳,声若洪钟:“回君侯!皮甲已制一千五百领,硬木长矛配齐,青铜短剑尚缺七百柄!共工坊言铜料吃紧,冶铜匠人手亦不足,恐需时日。”
段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正要解释,瑛已开口:“铜料之缺,可从三处着手。其一,着虞伯使者返程时,探问其地铜锡矿情及交易之价。其二,清查府库及军中旧损铜兵铜器,尽数回炉重铸。其三,”
她看向段,“增开一座冶铜窑,所需匠人,仪叔即刻从新附流民中遴选有冶铸经验者,若不足,可向邻近小邑借调熟手,许以粮帛为酬。戎,短剑未齐之前,新锐士先以磨砺锋锐之石钺、长柄石斧替代操练,不可荒废。”
戎与段对视一眼,俱是心服:“诺!谨遵女君令!”
仪叔接着奏报流民安置事宜:“今春又有三批流人自王畿方向涌来,约四百余口。按女君先前所定‘以工代赈’之策,已将其壮者编入‘水’‘工’册,参与沟洫维护与匠坊劳作。妇孺则分派至桑麻园、畜栏帮忙。然存粮消耗日增,仓廪……”他欲言又止。
“存粮之数,予心中有底。”瑛神色不变,指尖点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简牍,“去岁粟米丰盈,今春野菜亦将萌发。着各‘田’册,于田埂地头广种耐旱菽豆,不拘收成多寡,但取其根瘤肥地、枝叶充饲。另,传令各邑,开放淤水河沿岸滩涂,许流民结网捕鱼,所得鱼获,三成归公,七成自留。鱼干、菽叶、野菜,皆可补粟米之不足。”
“女君明鉴!此法大善!”仪叔眼中忧色顿减,连声称是。
晨议在瑛条理分明的决断中接近尾声。众臣领命告退,堂内复归宁静。
羲执起陶壶,为瑛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温热的苦荞茶。
“若非你归,”羲将陶碗推至瑛面前,目光落在她眼底淡淡的青影上,“这些千头万绪,纵是予有三头六臂,怕也要焦头烂额。”他语气里带着由衷的庆幸,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昨夜又熬到子时?”
“积压三载,自当梳理清楚。”瑛端起陶碗,浅浅啜了一口微涩的茶汤,驱散些许疲惫,“陶邑那三年,亦是这般千头万绪熬过来的。”
提及陶邑,羲脸上的温和淡去,眉宇间掠过一丝阴翳。
他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低沉下去:“那封申斥诏书……当年传至唐邑时,予恨不能即刻提兵奔赴阳瞿,当面问一问那天子,我妻殚精竭虑为其幼弟、为其江山守土安民,何错之有?竟遭此等折辱!”
他搁在案上的手无意识攥紧,指节泛白,仿佛那卷刻着“牝鸡司晨”、“淆乱阴阳”字眼的玄色诏书就在眼前。那是他心头的逆鳞,触碰不得。
瑛放下陶碗,指尖轻抚着粗糙的陶壁,看向羲翻涌着怒火的眼:“彼时若你真提兵而去,才是遂了那些人的愿。予在陶邑,将启扶上正途,令荒土生粟,便是最好的回应。一封诏书,几句流言,伤不了筋骨。”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况乎,予所为,非为虚名,只为脚下这片土地,与依附其上的人。你的唐邑,便是答案。”
“我的唐邑?”羲摇头,紧握的拳缓缓松开,探过桌面,温热的手掌覆在瑛微凉的手背上,目光灼灼,“是我们的唐邑,瑛。若无你当年引水开渠,改良桑麻,协理甲士营规,唐邑何来这五千锐士?何来这仓廪充实、沟洫纵横之象?那诏书,不过是一纸妄言,遮不住日月之光。”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坚定而滚烫。瑛没有抽回手,任由那份暖意包裹着自己常年握笔执耒、带着薄茧的手指。堂外微风拂过桑林,沙沙声响隐约传来。羲的目光专注而炽热,仿佛要将她此刻沉静的侧影刻入心底。
“报——!”堂外骤然响起副将庚急促的通传声,打破了堂内流转的温情。
羲与瑛同时收回手,神色瞬间恢复肃然。
庚大步入内,单膝点地,气息微促:“君侯,女君!探马急报!西陵长老与东闾长老因引水之序再生龃龉,各自纠集了族中数十青壮,持械对峙于新开水塘闸口!双方剑拔弩张,已有小规模冲突,伤了数人!驻守塘口的甲士小队弹压不住,飞马来求援!”
前日才定下抽签轮值的规矩,并派甲士驻守!竟又闹了起来!羲的脸色陡然一沉,怒意勃发:“放肆!予三令五申,竟敢视若罔闻!戎呢?即刻点齐……”
“君侯息怒。”瑛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压下了羲的雷霆之怒。她看向庚,“庚,塘口驻守甲士,由何人统领?”
“回女君,是百夫长黑齿!”
“黑齿?”瑛眸光微动,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是新晋提拔的军官,勇猛有余,沉稳不足。
“传令黑齿:甲士退后十步,结阵戒备,非遇攻击,不得擅动刀兵!紧闭塘口闸门,未得我或君侯亲令,一滴水也不许放!”
她语速加快,指令清晰如刀,“你即刻带一队亲卫快马赶赴塘口,持我令牌,将西陵、东闾两族长老‘请’来!记住,是‘请’,予要他们全须全尾地站到予与君侯面前!”
“诺!”庚领命,接过瑛抛来的青铜令牌,转身如风般冲出正堂。
羲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这些老朽,仗着宗族势力,屡屡生事!此次必要严惩,以儆效尤!”
“严惩自不可免。”瑛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唐邑沟洫全图的木架前,目光落在新塘的位置,“然其根源,仍在西陵长老觊觎塘水灌溉下游其私扩的百亩桑田,东闾长老则恐其桑园无水可用。抽签轮值,看似公平,却未触及根本——那百亩桑田,本就不在旧例之内。”
羲随她走到图前,看着图上标注,恍然:“你是说……西陵长老私垦了塘口下游的河滩地?”
“不错。”瑛指尖点着图上一片空白区域,“此乃河滩淤地,本属公有。西陵长老趁去岁水退,擅自圈占垦为桑田,此事仪叔早有所察,碍于其宗老身份,只做不知。此次新塘放水,他自然想独占下游之利。东闾长老知其底细,岂能甘休?”
羲眼中寒光一闪:“好个老匹夫!假公济私,还敢煽动械斗!”
“待二人‘请’到,”瑛转身,目光沉静如水,“当堂对质,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届时再行处置,方能服众,也断了其他宗老效仿的念头。”
未过半个时辰,堂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怒斥。
庚带着甲士,将须发皆张、怒目相视的西陵长老与东闾长老“请”了进来。两人袍袖皆有撕扯痕迹,显然路上也未曾消停。
“君侯!女君!东闾老儿欺人太甚!竟敢阻我族按签引水!”西陵长老抢先发难,声音洪亮,仿佛占尽道理。
东闾长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西陵长老的鼻子:“呸!你这老贼!分明是想引水独灌你私占的那百亩河滩桑田!君侯女君明鉴!那河滩地乃公有,岂容他西陵一族独占水源!”
“血口喷人!那桑田乃我族辛苦开垦……”
“够了!”羲一声断喝,如雷霆炸响,震得两位长老浑身一颤,噤若寒蝉。堂内瞬间死寂。
瑛缓缓起身,走到堂中,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二人:“西陵长老,东闾长老所言,那百亩河滩桑田,可是你西陵族私垦?”
西陵长老脸色一白,强辩道:“那……那确是无主之地!我族开荒,理所当……”
“唐律:凡河泽淤滩,皆属公产,不得私占!”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打断了他的狡辩,“仪叔!”
仪叔应声出列,捧出一卷简牍:“禀君侯、女君,西陵族私垦河滩桑田百二十亩,确凿无疑!小人处存有丈量图册及邻近属民证言!”
铁证如山!西陵长老顿时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跪在地。
瑛的目光转向东闾长老:“尔等聚众械斗,伤及人命,又该当何罪?”
东闾长老冷汗涔涔而下,也扑通跪倒:“女君恕罪!小老儿……小老儿也是一时激愤!实在是西陵老贼欺人太甚!”
“国有国法,族有族规!”羲沉着脸,声音冰冷,“西陵叟,私占公产,煽动械斗,罪加一等!着即收回其私垦桑田,罚没三年族中桑麻之利,补偿伤者!其族‘田’册长老之职,即刻革除,由其族另择贤能充任!”
“东闾叟,聚众滋事,虽事出有因,亦难辞其咎!罚没一年桑麻之利,以儆效尤!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雷霆手段,不容置喙。两位长老抖如筛糠,连连叩首谢罪,再无半分嚣张气焰。庚带人将二人架了出去。
一场风波,在瑛的洞悉与羲的决断下,迅速平息。处置完两位长老,又议定了收回河滩公田、重新分配塘水灌溉的具体章程,日头已近中天。
午膳是简单的粟米饭、葵菜羹并两条烤鱼。用毕,羲并未休息,而是命人取来几卷厚重的星图木牍和一把打磨光滑的玉质算筹。
“昨夜推演春分点,总觉得旧测昴星位置略有偏差。”羲将星图在案上铺开,上面密密麻麻刻划着星宿方位与连线,旁注着细小艰深的观测数据,“若依此布农时,恐有旬日之差。你来看看。”
瑛净了手,在羲对面跪坐下来。案上星图复杂玄奥,寻常人看一眼便觉头晕目眩。
羲指尖在木牍上快速移动,低声讲述着他观测到的细微差异和心中的推演路径,语速极快,逻辑跳跃。玉算筹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排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演算着星辰运行的深奥轨迹。
这是独属于羲的领域,也是唯有瑛能勉强跟上他思路的时刻。她凝神静听,目光紧随着羲的指尖和算筹的排列,时而蹙眉思索,时而迅速执笔在一旁空白的竹片上记下关键数据或提出另一种演算可能。
“等等,”瑛忽然打断羲,手指点向星图一角,“此处,去岁冬大寒,你曾测得虚宿北移半度,是否将此变量纳入今春推演?”
羲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赞许:“正是此处存疑!予只纳入了冬寒对地轴的影响,却未深究其与昴宿联动之变……”他立刻拿起算筹重新排列,口中念念有词,陷入更深的推演。
堂内只剩下算筹清脆的碰撞声、笔尖划过竹片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偶尔简短却切中要害的低语。
光影在星图与算筹间流转,将两人伏案的身影拉长。窗外桑林的沙沙声、远处匠坊隐约的敲打声,都成了无关的背景。
不知过了多久,羲猛地一拍案几,算筹震动:“成了!当是如此!春分点确比旧历所载,应再提前三日!”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破解谜题的兴奋光芒,看向瑛,“若非你点醒那虚宿之变,险些误了大事!”
瑛唇边也难得地浮起一丝清浅笑意,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如此,惊蛰后三日下种,便分毫不差了。”
羲看着瑛脸上那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又看看案上两人共同演算出的结果,心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满足感充盈。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瑛身边,极其自然地执起她方才揉腕的手。
瑛微微一僵,抬眼看他。
羲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瑛手腕内侧因常年执笔刻写而磨出的细微硬茧。他低头看着她:“累了吧?剩下的收尾,予来做。你……”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陪予去桑林走走吧。新叶初发,去看看今年的长势。”
没有更多的言语,那份并肩破解难题的默契,那份无须言说的疼惜,都融在这紧握的手掌和简短的话语里。
瑛看着羲眼中清晰的关切,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与力量,心底最后一丝因久坐推演带来的疲惫似乎被悄然驱散。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两人携手步出正堂。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井然有序的唐邑大地上,也洒在并肩而行、共掌这片山河的夫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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