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程牙绯就不是那种会将回忆珍藏的人,到了三十岁,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真正难忘的经历,用力去记住的时刻少之又少。
那天,语文老师布置了作业,让每个人回家写《难忘的一天》。
骑着单车放学,她有些走神,一路发愁该写什么,所以在小区入口处狭窄的巷子拐角,没看见那辆已经冒出车头的白色轿车,就这么撞了上去,然后腿被车与墙壁夹在中间,有好一会儿,都没发现自己痛得止不住地大叫。
司机很快倒车松开,她跌落在地上,本能地用手肘垫在胸腔下方,翻滚着停稳自己。背上的书包提供缓冲,让她没磕着脑袋。
她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脏快得好像要冲破胸腔,但痛觉远去了。有一段时间,她只是看着远处蓝蓝的天空和云朵发呆。
轿车的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
“小朋友,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那人冷静地问她,看不出一丝慌张,但一只手举着手机放在耳边,似乎在打急救电话。
慌张的是后座上下来的女孩,踩着小碎步,跪下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她,却被那人喝止了:“你别动她!等下说不清楚了,等交警来,知不知道?”
“可是,妈妈你看她的腿流血了,我想给她擦一下。”女孩一边说,一边在口袋里找纸巾,声音听起来快被吓哭了。
“你别管,回车上去,听到没有!”
女孩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她,没再坚持,沉默着上了车。
而一经提醒,她才用手撑起自己,看向染血的长裤下端,奇怪的是,虽然刚刚很痛,现在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但顺着腿,那更重要的东西——那辆单车倒在一旁,轮毂和车篮都已经变形,显然不能再骑了。
她这才开始害怕。
完蛋了,完蛋了,单车坏了,妈妈一定会打死我。
她甚至想起身去查看它,看看它伤得重不重,还有没有救,一使力就被司机按住了。“哎哎,小朋友,你先别动,等一下弄到伤口了。”
“可是,可是我的单车,”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车坏了,完蛋了。”
“没事的没事的,阿姨赔你,你先坐着啊,阿姨叫救护车了。”
赔了也没用,妈妈还是会生气的,气她不注意,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恐慌笼罩了她,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急才流下了眼泪。
或许是为了逃避眼下无法承受的困境,她的魂儿飞回了几个小时前,飞回了学校,在教室里,听语文老师说要写《难忘的一天》。
那魂儿又飞到白色轿车头顶,在高高的天空中俯视着地面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是啊,这不就是绝佳的素材吗?
这就是足够难忘的一天啊。
她冷静下来,呼吸也从重金属摇滚变回了布鲁斯蓝调。
就算很痛,就算车坏了,只要让它成为一段故事,便自然生出了价值,而不再是废料般的一无是处的过错了。
她的眼泪停止了。
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要怎么整理才比较好?
那篇《难忘的一天》得到了全班最高分。
语文老师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说她很有天分,能捕捉到十分微妙的细节,对悲伤与振作过程的描写也恰到好处。
从来没有人对她那样笑过,从来没有人真心地看着她,露出那种“你百分百满足了我的期待”的神情。
“不过,程牙绯你还是要注意哦,以后骑车专心一点,伤筋动骨一百天,知不知道?”
“知道了老师。”
她乖巧地答应下来,领着自己的作文稿纸,拖着打石膏的腿回到座位,被班上的学霸团体围着嘘寒问暖,抑制不住自己得意洋洋的笑。
将伤痛转换成价值,人们也都喜闻乐见。
只有在这个领域,她是被眷顾的。
*
青灯世死前,她们有过一场争吵,内容任谁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样太不正常了,到底为什么你会希望我出轨?我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是吗?你还要装好人到什么时候?”
基本上,就是围绕着这两句话在吵。
话外有话。程牙绯总是向自己身边的所有朋友介绍这个女朋友,在她们打成一片之后,她又在背后编造些青灯世的坏话,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奈的正常人,被心理扭曲的女友PUA得痛苦不堪,却又因为善良与依恋而无法离开。
于是她的朋友们,渐渐地都开始讨厌那个精神不稳定的女人。
确实是她做得不对,但若是一切重来,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若是要向外人解释,她会敷衍地说:“或许是出于占有欲吧,看见她和别人玩得好,我就忮忌。”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是在享受那种掌控感。
——仅凭我的一张嘴,就能左右那么多人对你的看法。
看着被自己的朋友们排斥而黯然神伤的青灯世,她一边安慰,一边无法抑制嘴角的上扬,为了掩饰那种异常,便只好在类似的时刻转入亲热的气氛,这又为亲热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简直是优秀的正向循环。
“但是,你是想让自己显得正常吧。”
可有一回,青灯世躺在她身边,逆着月光,这么说。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那狡黠的微笑将光赶走了,大片大片的阴影从地底攀爬而上,将她紧紧缠绕。
“要找人出轨,让我伤心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这不正常。
那幽暗的双眼,早已将她石膏制的伪装击穿。
然而无可救药地,那一刻,她居然第一时间想的是:这件事简直可以去炸裂情感故事栏目投稿,一定能收获不少流量。
转念一想,又意识到不应该将这种流量拱手送人,而是自己来做。
没错,应该写一个故事,为这个故事写一首歌!
然后她笑了,给出了正常的反应:“这个笑话有点地狱了。”
“我没在说笑啊。”青灯世钻进她怀里,隐藏起了自己的脸,声音通过她的胸腔引起震动,“就当我有绿帽癖吧,你最近有没有看上什么人?你喜欢那种上挑眼的,对不对?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
……
震惊吗?难过吗?恶心吗?当下她感受自己的心,竟然没发现太多波澜,而更好奇对面的想法。
“……如果我真的出轨了,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会很兴奋的,真的,不是说反话。”听出来了,那小鸟一般雀跃的声线,肯定不是假的,“你真的这么打算?那大概什么时候做?”
后来自己真的找人出轨了吗?不算,顶多是和某人暧昧了一会儿,有一些边界线上的亲密互动,直觉告诉她,如果真的越过那条线,情况就会完全失控了。但她回到家,向青灯世叙述一整天的经历时,显然将事情夸张了不少,说两个人就差脱衣服了,是公司的电话不幸打了岔,她才打道回府。
她滚到地毯上,耳边充满了另一个人情动的呼吸,侧颈的皮肤被温热湿润的软物触碰:“她叫什么名字?”
“小真,不知道大名。”
“她摸你了吗?摸什么地方?”
“……这里。”
那也算是冲昏头脑,第二天醒来,她无比后悔,后悔纵容了这种荒唐的行为。而且,想到自己要是真的出轨,真因为做错事而被谴责,周围人那嫌恶的目光,即便辩解说是被被害者要求的,也不会有人相信,便不禁脊背发凉。
自那以后,青灯世还是会提出类似的请求,但无论怎么死缠烂打,她也都拒绝了。
这样不好,至少对她不好。
可是,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她其实只是想和某个人一起养养小动物,一起买菜做饭,过上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这样的要求很高吗?
似乎确实有些奢望。说到底,如果是那种甜蜜的关系,就不会把爱人之间谨慎袒露的心声记录下来,改头换面,重组缝合,编写到另一个故事里。
就好像在发表论文一样。
她总是像心理咨询师,询问青灯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现在在想什么?寻找着各种证据,用逻辑推导,嵌合理论,试图预测精神病患的脑回路,试图证明自己能够征服它,并且能够治好它。
那不是出于关爱,而是出于傲慢的猎奇。
在大街上看到精神病,害怕的同时,有不少人都会为这闻所未闻的奇观而驻足停留,想要搞懂这个出错的程序为什么变成这样,期盼以健全人的姿态来引领病患走出阴霾,回归正常。
若是喜欢物理的疼痛感觉,那也不过是相对常见的受虐狂罢了,但是喜欢被情感虐待,这比喜欢被掐脖子要奇怪得多。谈恋爱不就是为了开心吗?身体受虐会换来精神上的愉悦,那追求精神受虐是为什么?没苦硬吃?
青灯世会用尽各种办法,诱导她做出伤害别人的行为,过后却又以受害者的姿态,轻易地夺取道德制高点,指责她冷血残酷。
换作任何一个人,早就抽身离开了。
但是,她没办法放着这个长年的好友不管。身边人都对此不认可,有些讲话直接的,甚至会说:“我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做慈善。不会是什么救世主情结吧?”
确实是这样。
所以,到最后,没能救到青灯世,她才会选择殉情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