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瑾此刻还没睡。
她坐在床边,垂眸注视着漆黑的角落,良久,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床角的案几上,那里摆着两个玉瓷瓶,外观不同,可散发出来的药味却一模一样。
一瓶自然是东宫送来的回颜膏,仍原封不动,另一瓶则是......
她眸色沉沉,不自觉抬起手,抚过脸上已经敷了薄薄一层药的伤口,些微酥麻疼痛。
回颜膏的药性正在发作。
许是这股酥麻疼痛会传染,孟秋瑾抚上心口,只觉得心脏好似也生了异状,连带着手脚都止不住颤抖。
清早孟深出府,她便在暗暗等着消息,岂料先等来的会是妙春君沈穆。
那个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回的医学名士,因其医术高绝,妙手回春而名满天下。
他的登门惊动了整个孟府。
当时菱花来报,孟秋瑾倚在床头愣了好一会儿,才赶忙让菱花将客人带来瑶台月正堂,她则火速梳洗齐整,赶到正堂时,就看见里头立着一位老者,着圆领襕衫,戴平头巾子,后颈几缕灰白发丝,背影微屈,些微佝偻。
孟秋瑾有些紧张,正要走到近处招呼,才发现那位老者身前还藏了一人,也是灰发老者,端坐案前,一身白丁打扮,姿态从容,神色疏冷。
想必这才是那位妙春君沈穆。
难怪拂芳涯肯轻易放人来瑶台月,一是对方指名道姓要见孟秋瑾,二是妙春君向来神秘,鲜少有人知晓其真面目,又因其脾性怪异孤傲,不确定来客身份真假的情况下,拂芳涯怕得罪人,也不敢随意阻挠。
孟秋瑾一出现,那位襕衫老者便退至一旁,俨然仆从样,这一番动作惹得菱花都忍不住暗暗嘀咕。
这仆从穿得比主人还讲究,连拂芳涯初见两人并肩,都误将奴认作主,也因此自觉眼拙冒犯,不然哪会如此轻易松口放人来瑶台月。
“小女秋瑾,不知沈公今日拜访,招待不周,还望您莫要怪罪。”
“是某不请自来,娘子不必介怀,有此香茗,又有满室花香作陪,已是厚待来客。”
堂外栽种茉莉,恰逢花开时节,香气浓郁,沁人心脾,只是沈穆嘴上客气,面前的茶水点心却一样未动。
孟秋瑾态度依旧恭敬,“儿素日便爱这茉莉清雅,原来沈公也喜欢,今日算是借花献佛了。”
沈穆神色平淡如水,直言来意,“某今日来,是为娘子疗伤,若娘子愿意,还请摘下面纱,容某一观。”
孟秋瑾心头微沉,目光透出诧异,一时竟没了声音。
沈穆却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坐着,神色平静且冷淡,似是在等她的回复。
沈穆此人,不惧强权,孤傲随性,心防甚重,行事路数从来教人难以窥探,若初见时便留下不好的印象,日后再难亲近交好。
安静良久,孟秋瑾挥手屏退身边婢女,缓缓伸手取下面纱。
少女容貌秀丽娇美,眉心一点红痣,温婉端方,然则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自右侧颧骨蜿蜒至嘴角,生生撕裂半副娇容,使她貌若鬼魅。
如今伤口勉强愈合,表皮仍呈凹凸不平的翻起,似树皮龟裂,狰狞丑陋,足以窥见当时受了多重的伤。
沈穆扫过一眼,从袖里掏出一个细颈玉瓷瓶,“这是某自制的回颜膏,用于皮肉挫伤,娘子每晚睡前敷一次,薄涂即可,不出半月,伤口自会恢复如初,不留疤痕。”
孟秋瑾眸光微闪,这便是号称能去腐生肌的回颜膏。
她没有马上接过,而是轻声问:“素闻沈公医人,并无规矩,您与小女素不相识,为何今日会突然上门,施以援手,不求回报?”
沈穆神色未动,“受人之托,不便多言。”
他显然不欲多说,孟秋瑾顿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瓷瓶,俯身拜谢。
“无论您因何而来,这份恩情,瑾娘铭刻于心。”
这一场突兀的会面,因伤而来,至药送出为止。
孟秋瑾站在四面透风的正堂内,目送沈穆离去,掌心紧紧攥住瓷瓶,像是握住一块寒冷的冰,刺骨的凉意自手臂缓缓爬至脊背。
即便沈穆不说,她也知道。
她读了沈穆的心。
他这一趟登门,与时姈有关。
......
“瑾娘?”
“你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深陷于自己思绪里的孟秋瑾终于回了神,她听见孟深在唤她,便轻声道:“没事,儿只是想起沈公所言,他并未透露是受何人所托。”
孟深听闻沈穆登门的消息,顾不及夜深,直奔瑶台月,所幸孟秋瑾也还未睡下,他便摸着黑坐在里间的食案边与女儿小声说话。
“也罢。”
孟深尽管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妙春君那等乡野名医,行事古怪,全凭喜好医人,不管他为何登门,总归是咱们得了好处,这份人情千万要抓牢,以后才好与他多多来往。”
可惜他当时不在,否则定不会错失这个与沈穆结交的良机,那可是连圣人都难以拉拢的名士。
若能攀上关系,往后得益无穷。
孟秋瑾含糊应了一声。
尽管她知晓内情,却不能告诉孟深,只怕解释起来,会暴露她能读心的秘密。
幸而孟深很快换了话题,说起他今日进宫的事,顺带提了下东宫赐下回颜膏的经过。
孟秋瑾安静听着,夜色掩盖住一切,无人能看见她半垂下眼,睫毛止不住地惊颤。
原来这回颜膏是阿耶讨来的,她还以为是......
孟深一拍大腿,语气松快了许多,“多亏有妙春君与太子这两位贵人,你的伤总归能好了,你且好好养着伤,阿耶先回去了,等明日补齐诉状,太子也好查案。”
先前出事,作为受害一方,按律法本该提起诉讼,状告荣安县主伤人,然而荣安县主生死未卜,情况比孟秋瑾更加危急,孟深心有忌惮,不敢先行递交诉状,只能任由郑竟自行查案,这才拖延了许久。
孟秋瑾却心有不安,“阿耶,圣人既有心过问,朝中能臣众多,为何偏偏是交给太子去查案?”
“圣人决断,自有他的考虑。”
孟深回得随意,可刚说完,又觉得这话细听似有敷衍之意,怕女儿多想,便又解释道:“太子久居东宫,与朝臣并无过多牵扯,不用担心他会偏袒敬国公府,否则这罐回颜膏,今日也到不了咱们的手里。”
孟秋瑾沉默不语。
孟深又安慰她,“太子愿意赠你回颜膏,说明他对你并无恶意,倒是那位荣安县主,太子不曾问及她只言片语,所以你只管安心养好伤,等着真相大白,看那恶毒之辈应得的下场便是。”
圣人金口玉言,太子断案一事已成定局。
孟秋瑾终于开了口,“儿明白了。”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这个时辰正是好眠时,孟深起身欲走,到了门边,忽又顿足。
“你这几日,不单养伤,书院里学的那些东西,也多练练罢。”
孟秋瑾神色微动。
只听孟深低声道:“今日御前,圣人属意太子主持今年的文香宴,该是在十一月底开宴,圣人有令,此事不得外传,我本遗憾你因伤无法参加,眼下有了这回颜膏,当不会错过这文香宴了。”
孟秋瑾愣了下,当即苦笑,“这伤能否彻底恢复,还未有定数,怕是辜负了阿耶的一片苦心,若是二娘年纪能再大些......她自幼以嫡女规矩教养长大,论出身,仪态,儿该是远不及她。”
孟深不喜这话,“你是孟家的嫡长女,莫要这般自贬,是哪个不长眼的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没有的事,只是怕阿耶顾此失彼,未免惹人......”孟秋瑾匆匆打住,似是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语气略有慌张地找补道,“阿耶待家人都好,二娘时常来看我,也总提起阿耶的好,想是儿多虑了。”
孟深这回总算听出不对来了,眉间顿时拧起了褶子,仿佛拆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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