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岁这年,徐良枝做了典夫,租借他的是镇上的富户,周家。
那是冬日里最平常的一天,他家却已经七日没见炊烟。
在颗粒无收的年头,老百姓饿死冻死都是寻常,徐良枝清楚的知道,再这么下去,他和冯娇势必要饿死一个。
不得已,他坐上了火红的小轿子。
出门那天,冯娇抱着他痛哭流涕,信誓旦旦说开春就出去务工,秋收就把他赎回来,保准一天都不耽搁。
他也不停的抹眼泪,连声应了。
她们相拥而泣,互相打气,说这只是漫漫人生的一个坎,只要迈过去了她们依然能白头偕老。
轿子一摇一晃的消失在巷子口,冯娇坡着脚退回屋里,关了门,把周家给的米面收好,这些吃食能保证她平安度过寒冬了。
周家门头真高,小红轿在正门绕走,停在后门。
徐良枝被带到一处阁楼上,有人伺候他沐浴更衣,几个老仆人来教他规矩,七天后才允许他下楼,被人领着去参见夫君。
周家的夫君已经四十出头,却始终没能生个女儿,这也是他同意妻主在外头典夫的原因。
“草民见过夫君。”徐良枝跪地磕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上头挂着帘子,男人半晌才开口:“起来吧。”说话不怎么张嘴,矜贵得很。
徐良枝低着头站起来,不敢乱看。
上头男人低声道:“你只管伺候好妻主,平日不要乱走,也别瞎问,等到瓜熟蒂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草民记得了。”
男人根本不想见他,说这两句话也是碍于规矩,如今交代完了,立刻吩咐下人:“带他回去吧,好生照顾着。”
徐良枝低眉顺目,跟在老仆人身后往外走。
刚走出大门口,忽然又听到上头传来男人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君,草民姓徐,名良枝。"
徐良枝的声音清脆响亮,在空荡荡的回廊显得格外突兀。
男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2)
当晚,周家的女主人光临了这方小楼,一夜灯笼高挂,昭示着这里住着的人被宠幸了。
第二天徐良枝起来的很早,院子已经有人扫过一遍。
他换上干爽的粗布长衫,站在高墙里往外看,神色戚惶。
不知妻主在做什么…这几日更冷了,她腿脚不好,自己能不能顺当的烧火取暖呢…
“咳。”不多时,屋里女人醒了。
徐良枝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身在周家,却还惦念着冯娇,这恐怕是不行的。
他慌忙收拾好心情,搓了一把脸,转身进屋。
“主子醒了,奴伺候您穿衣。”他拿着衣裳靠近床边,掀开床帘。女人已经坐起来了,抬眼认真的看着他。
徐良枝不自觉低下头,他没被人这么专注的看过,加之女人颇有阅历,他总觉得自己想家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了。
他错愕不宁的模样看在女人眼里,像个害羞闪躲的新夫,又想到他昨晚的胆小模样,女人目光柔和许多,伸手抓过他腕子,把人拽坐到床边。
徐良枝的手开始发烫,女人把玩他的指头,道:“徐郎肌肤滑嫩,不像过苦日子的人。”
那是七天里搓出来的滑嫩,他手上的茧子都被热水泡开,又被粗布硬生生磨平,那些老仆下手狠厉,根本不管他喊疼。
他感觉喘不上气来,觉得床榻太小,让他无处可逃。
他想冲出去,回自己家,不想让陌生女人碰他,可一切都太晚了,他的手,他的胳膊,肩膀,脖颈,都只能一动不动的任由摸索,再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3)
女人很忙,白天都不在家,晚上徐良枝要把自己洗干净,坐在阁楼里等,等一排红灯笼缓缓过来,就是他要伺候人的时候。
第五天一早,几个仆人把他带走,又去到夫君的院子,还没等他跪下问安,一棒子就打在他膝盖窝,一个老仆在一旁高声喊道:“贱民徐良枝,魅惑妻主,不尊夫君,坏损家规,杖责五十!”
“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徐良枝大喊冤枉,棍子却毫不犹豫的打在腰间,五十棍一下不少。
结束之后他自己爬回阁楼,躺到床上痛哭流涕,什么家规,根本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要欺负他!
“妻主呜呜...”他稀里糊涂的喊冯娇,回应他的只有漆黑一片。
这天大的委屈他无人能诉,只能埋头痛哭。
当晚女人又来了,可他拖着一身的伤不能伺候,女人肉眼可见的不悦,甩袖离开。
次日开始,便没人给院子里送饭,他伤的发起高热,也没人给药。
当皮肉的疼痛渐渐散去,他才注意到由内而外的疼,才发现床褥都沾染了新鲜的血。
他失去了一个孩子。
徐良枝脱下.裤.子,摸到大腿内侧的温热,他看着满手的血尖叫出声。
算算时间,这不是他作为典夫的孩子,这是他和冯娇的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
“啊!!——”
“啊啊啊!”
连着好几天,阁楼上回荡着徐良枝痛苦的哭嚎声。
周家夫君听说这事,淡淡的笑起来:“我若不打这一顿,他日生下个孽种,可就要充进周家的族谱了。”
他转头看身旁女人,问:“如今妻主还怪我么?”
女人应和道:“夫君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
男人仰起头,心满意足的瞥过眼去:“妻主晚上去瞧瞧吧,别伤了人家的心。”
(4)
徐良枝没能出门迎接,他一直蜷缩成虾米状,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女人跟他说话,安慰,他也不理会,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直到夜深,女人无奈离去,外面的雪花飘落,他才缓慢的撑起身子,披上厚重的袍子,走出阁楼想透透气。
夫君已经闻讯赶来,径直到他身边,一巴掌抽在他脸颊上:"你这混账东西,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敢不伺妻主,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打死你?!"
"夫君息怒。"徐良枝捂着腮帮子,眼神死水一潭。
"滚起来!"男人用力踢了他一脚。
他没有躲避,被踹翻在地。
“夫君别生气,当心身子啊。”仆人来劝,男人也不听,对着徐良枝大骂:“外头求着要给我周家生孩子的人多得是!你以为自己有多特殊?我周家用你,是救了你!”
“你来我家,是按了手印,签了身契的!如今不过是滑了胎,还不是我周家的胎,你摆的什么款!?”
徐良枝不反驳一句,麻木的心却因为这些谩骂清醒了不少。
他想活着就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他得活着,妻主还在家等他回去呢…
(5)
让他休息了三天,女人又开始夜夜来阁楼。
她四十多岁了,徐良枝时常会想,这个女人的年纪都能做她娘了,但抛去这些不谈,她又实在是个不错的人。
她常常背着夫君给他散碎银子,知道他吃不饱,就时常留下用饭。
这些事总会被夫君知道,夫君嫉妒他年轻,嫉妒妻主爱护他,又没办法把他赶走,于是徐良枝挨巴掌就成了家常便饭。
“我的徐郎。”
转眼到了夏天,徐良枝被养的好,越发光彩照人,女人总喜欢在窗边抱着他,唤他徐郎。
可能嫉妒是件很累的事情,夫君也不找他的麻烦了。
女人嘴唇贴在他额头上亲吻,徐良枝觉得脸颊滚烫,身体也变得异常灼热,不由推开她:"主子......"
阁楼外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想青天白日的做这种事。
女人却没放弃,她拉下徐良枝的手,在手背亲了亲:"我们两口子,有何不能做?"
两口子…徐良枝的脸瞬间通红,他没再动,任由女人将自己搂在怀中,掐着下巴吻了一遍又一遍。
盛夏时候,徐良枝有了身孕。
夫君找了好几个大夫看顾他,生怕好不容易有的孩子出一点差错。
“我的小郎君,真是辛苦了。”周茗更加无微不至的陪着他,虽然不能做什么,却总要摸他,让他面红耳赤才罢休。
“妻主…”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徐良枝格外依赖她,不知不觉也改了口。
在家里到底是不方便,周茗便喜欢把他带出去,在轿子上要,让他挺着肚子伺候。
夫君知道这事后大闹了一场,徐良枝这才知道,周茗格外偏爱怀孕的男人,夫君曾经有三个孩子,都是这么没的。
(6)
秋末,徐良枝的肚子愈发大了,他开始不安,夜夜睡不好。
这个孩子要明年春天才能降生,他还记得和冯娇的约定,秋收之后还得不到消息,她会着急的吧?
又两个月到年关,夫君张罗布置,看他怀孕辛苦,也给他塞了一角银子。
徐良枝把银子都藏好,这些都是他要带回家的,是他跟冯娇以后吃喝的钱。
周茗被夫君管着,不让再往阁楼来,更不能睡在这。
徐良枝没了主人的偏爱,就像失去照拂的狗,连带着下人都糊弄起来,三餐不给好的,衣裳也不给厚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生完孩子就没用了,没人在乎他。
这孩子怀到后面几个月格外辛苦,徐良枝日渐消瘦,他思念他自己未能落地的孩子…
“妻主…”
他望着四方的天呢喃:“这可能就是报应吧,我要生别人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就走了…”
生产这天,春寒料峭,徐良枝挣扎了一天一夜,产下一个女婴。
他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孩子,一旁的老仆就把孩子抱走了。
“让我看一眼吧…求求你们,让我抱一抱…”
徐良枝拖着虚弱的身体追下楼去,撞到周茗怀里,女人怜爱的拥住他,轻声细语的哄:“你刚生产完,咱们先回去,先回去。”
徐良枝没有力气,靠在女人身上,哀哀祈求:“我的孩子,妻主,我的孩子…”
这一刻他可能分不清周茗和冯娇了,也分不清自己,他唤两个女人妻主,他给两个人生孩子,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周茗哄了他一夜,徐良枝才勉强不再坚持见孩子。
三日后,他堪堪能下地了,有几个老仆进门来给他收拾行李,说着:“契约结束,徐郎可回自己的家了。”
几乎是被推搡着,还是来时的那个后门,徐良枝被推到街上,忽然就有了自由。
可他现在不想要自由了,他拍打着门板,呼喊周茗的名字:“让我看看孩子,你答应我,让我见她满月的,妻主啊啊!妻主!”
(7)
没人理会他,夜深了,徐良枝不得不离开,生产那日周茗的话音犹在耳,却原来都是骗他的,自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让他见孩子…
循着家的方向走,见到熟悉的木门,他呆愣愣站了许久。
仅一年之别,竟觉得如此陌生了。
直到屋里传来猛烈的咳嗽声,是冯娇,徐良枝回过神进屋去。
家里跟他走之前一样,冰凉,没有一丝热气,冯娇躺在炕上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妻主…”他小声唤她,这声妻主如今喊的没有底气…
女子惊了一下,翻身起来,见了他激动的嘴唇发抖:“阿枝…”
“妻主。”
两人万分激动相拥在一起。
一灯如豆,徐良枝抖落出包裹里的几块银子,一边哭一边笑:“妻主,咱们有钱了,明天咱们就去医馆,我给你买药…”他没问冯娇这一年来是怎么过的,为什么没出去做活?只担心她的身体。
冯娇咳了一阵子,平复下来,摸着徐良枝的头说:“看过了,别再去了。”
“阿枝,我不能再拖累你…”
“说什么傻话。”徐良枝笑:“咱们是一家人,不说这种话。”
冯娇只好点头,暂时把他抱进怀里,让他好好睡一觉。
夜里她热泪纵横,抱着徐良枝的手越来越紧,她不是个好妻主,也不是个好家人。
从徐良枝坐上周家轿子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万劫不复了。
而如今他回来了,她也根本不敢问这一年他经历了什么…她只觉得疼,看到他掏出那几块碎银子,她疼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天一亮,徐良枝就要带冯娇去医馆。
冯娇赖床不愿起来,笑着让他去煮碗面,好歹俩人吃完饭再出门。
徐良枝点头应了,扭头去厨房,回来就见屋里空荡荡的,人去哪了?
他出门去寻,邻居阿姐说往常这时候她都去码头搬搬扛扛了,再不然去给刘地主家干活,或者给人家倒夜香还没回来。
找了一上午,徐良枝急得快要哭了。
午后几个邻居把人抬回来了,说是在河里捞出来的。
徐良枝扑到她身上又打又哭:“我们有钱了,你为什么要干傻事!为什么啊你!”
冯娇只痴痴的看着他笑,脸上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泪水。
(8)
靠着这点银子,给冯娇买了几剂药,两人都出门做活,想着到冬天能攒些炭火钱。
却天不遂人愿,第一场大雪过后,冯娇受了寒,身子一下就垮了。
徐良枝想给她熬一碗热粥喝,翻开厨房的米缸,里头空空如也。
他脑子嗡的一下,不敢相信,反复去翻家里的角角落落。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他不可置信的抬手摸自己的肚子,那他吃的苦,遭的罪都算什么…
她们明明这么努力在干活了,怎么会跟去年一模一样呢?!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屋,再说不出以后会好的这种话来,此刻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的他喘不上气。
两人并排躺着睡觉,半夜,徐良枝感觉到冯娇悄悄爬起来,出了门。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步伐拖沓,在夜里听的格外清晰。
徐良枝用被子捂住嘴,翻身抹去眼泪。
次日一早,有几个陌生人给送回家来,用白布盖着,说是从城门跌下去摔死的。
徐良枝道了谢,又干几天活,才有钱置办了一口薄棺。
请不起人,他就靠自己挖,在后山给冯娇入了土。
(9)
这栋房子的男人成了鳏夫,很快就有人上门说媒。
因为徐良枝年轻,颜色也好,上门的人格外多。
他挑了一家里有田地的门户,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挑个好日子,坐在屋里等。
喜郎欢天喜地的带着人来接,一边把盖头罩在他头上,一边说着吉祥话:“徐郎命好,这一出门,必定富贵无极,一家和睦,白头到老~”
徐良枝在盖头下垂着眼,迈出门槛,再次上了火红的喜轿。
(END)
23年最后一天以码字结尾,希望明年更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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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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